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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朝议、搬兵


  节气已经是十月初冬的天气,一阵北风刮过,将地面冻得坚硬无比,彤云密布的半空中,偶尔几朵雪花飞落。

  从京城朝阳门外通惠河码头上沿着往运河的大道上,数十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和人数众多的京营将士,个个胯下骏马,甲胄精良,系着鲜红的披风大氅。

  而在人群中,最为显眼的便是那辆装饰的十分华丽夸张的玻璃马车,马车的周围,二十几个内操太监各自警觉的往四外望去。

  旷野无人,一片寂静,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这一支人马在行走。这一带本身都是平原,河渠众多,土地肥沃,本是京畿附近村镇密布之所,只是崇祯九年,这一带的村落便被清军焚烧过一次。

  原本以为两年过去了,可以过些安分的日子,不想刚刚从战争创伤中喘息过一口气的百姓又一次面对清兵来袭的风暴,刚刚建起的家园,再一次被烈火焚毁,刚刚积攒下的家当又一次变成了清兵的缴获。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不是仍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便是残留轻烟的残垣断壁,原本的居民大多成为了建奴的俘虏;侥幸逃脱的百姓,只能是哭哭啼啼扶老携幼的逃入京城之内,一边用一双泪眼回望着残破的家园。

  “公公,奴婢看过了,左近没有建奴军马游骑出没,我们便沿着这条大路往天津去,加快速度的话,两日内边可抵达天津,那里的军马会护送我们去泥沽上船。”

  “嗯,知道了,你们这班猴崽子都给咱家打起点精神来!”

  车厢里头戴三山帽,身穿蟒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端起放在红泥小炭炉子上温着的一壶热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接到河西务城陷落,运河被切断的消息,之后更是一连串的坏消息传来。大同镇总兵王朴战败,宣府镇总兵杨国柱战败,蓟镇兵马溃散,玉田镇兵马溃散。

  至于说京营的兵马,那就更不用提,只能够背靠坚城才能够放心,出城十里便是心惊胆裂。

  无奈之下,崇祯皇帝只得再次召见卢象升。

  他想要听听这个打仗、屯田都很有办法的宣大总督的看法,同时被召见的便是有着杨相之称的杨嗣昌和陈新甲二人。

  “陛下,如今勤王军马较之两年前已经有了很大长进了!”卢象升语出惊人。

  一旁的杨嗣昌虽然已年近五十岁,身体却极为壮健,须发乌黑,双目有神,眼帘中偶尔有一丝精光射出,显得此人颇为精明能干,一身熨烫的十分挺括的大红官袍穿在身上,更显示气度雍容。与卢象升的麻衣草鞋相比,相去何止数里。

  听了卢象升这话,杨嗣昌蓦地一惊,他虽然执掌兵部,但却从来没有带过兵,更不用说上阵拼杀了。

  这位卢大人,可是有着上阵杀敌的经验的!

  虽然杨嗣昌在内心很是与卢象升不对付,但是,对于卢象升的战场经验他还是很佩服的。

  听了卢象升这话,崇祯面带不悦,“卿家何出此言?”

  “陛下,臣受命夺情从军,总督天下兵马,近日来,虽各处战败声不断,然检点作战文书,我大明各路军马已非胆怯避战之败!多有各部将领领所部家丁与建奴周旋而力有不逮而战败者,虽战败,亦有斩获。验看诸军报功首级,虽真奴人数仍旧不多,然杂胡数量颇多,除杂胡外,所获汉人首级大多也为剃发已久之人,绝非杀良冒功。”

  “既如此,为何各镇军马纷纷战败?”

  崇祯听得卢象升说的颇有道理,听得有些入神,不由得发声询问。

  话甫一出口,这才发现杨、卢、陈三人皆跪在暖阁的地上回话,急忙招呼当值太监,“快!快给两位先生赐座!”

  “老先生请坐!”

  “卢大人请坐!”

  “陈大人请坐!”

  三人谢过恩之后各自落座,崇祯急于要知道各镇为何战败之原因。

  “陛下,军马作战,除了盔甲刀枪粮草之外,无外乎精气神,所谓士气胆略便是。如今我军与建奴对阵,缺少的不是坚甲利兵,而是可以令将士饱暖,不至于枵腹杀敌。缺少的是将士的勇气,之前我军与建奴对阵,未曾见面先自胆怯了,这如何是那些以杀戮为耕战的建奴敌手?”

  “所以,以臣下以为,若要建奴退去,或是另有大计,首先必须要痛歼建奴,令他知道利害!”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欣赏着手中茶碗的形制、质地的杨嗣昌,与侧身坐在锦墩上的陈新甲对视了一眼,他口中所说的另有大计,指的便是二人提出的议和之计。

  “而如欲痛歼建奴,以臣愚见,眼下勤王兵马虽多,然却缺少一支敢战、能战的精锐忠勇之师。若有这一支人马在此,臣敢断言,诸军势必人人奋勇,建奴势必仓皇退去!”

  “卢大人的意思是调洪亨九入京勤王?抑或是令左良玉所部北上?或是调秦良玉所部白杆兵入京?”

  杨嗣昌脑子飞也似的转动着,不停的搜罗着明军中能够与建奴对阵的军队。

  “阁老,您却是疏忽了。洪大人与孙白谷如今正在洗荡陕西流贼,正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时刻,岂能做那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事?左昆山将军所部虽俗称善战,然其所部正在江淮汉水之间监视数家招安流寇,此时檄调左昆山所部北上,无异于撤去樊笼,一旦虎狼出柙,大人一番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至于说秦良玉总兵所部土司兵,虽俗称忠勇,然多年来随军征战,精锐殆尽,已非天启年间那支白杆兵,何况从石柱到京师,巴山蜀水,路途艰险,又有奢安余党在彼,一旦调动,臣恐怕尚未抵达京师,建奴已经饱掠而去。”

  “那,以卢大人高见,这样一支可为全军主心骨的军队难不成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在一旁一直低头侍立在侧的监军太监高起潜,抓住了卢象升说话的空当,出言讥讽。

  “倒是叫高公公见笑了,虽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如若指挥运用得当,奇兵突出,未尝没有神兵天降的效果!”

  “九台公莫非说的是那支兵?”

  站在崇祯身后的王承恩语调里有些兴奋的颤抖了。

  “不错,王公公,下官说的正是那支兵!”

  “那支兵果然是好,只可惜太过于遥远了。远水难以解近火啊!”

  众人如同老僧打机锋一样的话语,倒是令高起潜等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看崇祯、杨嗣昌、陈新甲、卢象升、以及老祖宗王承恩等人都频频点头,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终于,杨嗣昌开了口,为高起潜等人解开了这个谜团。

  “陛下,若是李总督的南中军能够从两广海运一路人马北上,护卫京畿,定然可以令入卫各军如虎添翼,勇气倍增!”

  “只是,李卫儒的军队虽然器械精良,作战勇猛,然而却远在两广、南中,这个?”

  “高公公多虑了!卢某在宣大屯田,每每在京城李大人麾下商人商号中签了契约,购买铁制农具,盔甲、布匹等物,至多月余便可以在京城见到这些货物。南中有大海船,用于运载货物与兵马,最是便捷不过。”

  “这一点,奴婢也是有所心得。每年春秋两季往宫里送的供奉,李大人上供的钱粮,都是用大船运到天津,之后再由小船接驳转运到朝阳门码头入库。损耗极为低微,若是如李大人所言,将运河拓宽,使大船能够直接进入通惠河,那么一来,钱粮转运便更加便捷,损耗更低。”

  说话的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德化,他的干儿子便在负责这件事情,每年赚的钱财车载斗量一般。

  而另一位王公公王承恩,也在南漕海运当中赚取了很大的一部分利润,这二位王公公和他们各自的心腹都赚得不亦说乎。

  不过,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换成另外一句话就是,“我不高兴,我就要让所有的人都甭想舒服了!”

  这个人就是高起潜!

  他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卢大人与南中李大人走动的如此亲近,难怪啊!难怪卢大人方才将李大人抬举的如此之高。难怪卢大人这两年在宣大能够积粟米数十万石。。。。。。”

  “大胆!”

  “高公公!”

  旁边的王承恩、王德化、杨嗣昌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出言喝止高起潜。而卢象升脸色被气的发白,瞬间涨得通红。他起身离座,跪在崇祯面前,“陛下,臣乞陛下能够放臣回乡为老父守制丁忧!”

  老子不干了!

  “高起潜!卢大人在宣大,抚慰流民,修建堡垒,开垦荒地、训练士卒,三年时光将残破的宣大地区整治的兵精粮足,这份辛苦和功劳,皇上圣明烛照,早已下旨嘉勉!且卢大人同南中商人处采购农具等物,亦是向圣上上过题本,司礼监已经转承,你这奴才,此时说出这番言语来,是何居心?!”

  高起潜自恃在外监军,对于在宫内的王承恩、王德化等人便不是那么恭谨尊敬,年节的礼物孝敬常例也不是那么周全,这二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当下王德化大声申斥。

  宣大各处屯堡中,大者有铁犁数十张,小者也有十余张,铁制锄头、锹镐等物更是在屯堡村镇中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铁制农具,宣大地区的军户与民户才能做垦荒、深翻土地减少病虫害等事,否则,拿着木质的农具如何将冻土深翻?如何开垦荒地?如何能够扩大耕种面积,更不要说增加亩产和囤积粮草了!

  这些,卢象升在历次上奏的题本当中都向崇祯禀报过,如今高起潜把这个事情往卢象升与李守汉私下里有勾结上去引,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打崇祯的脸吗?而且,别的不说,每年几十万元的银子和几十万石粳米可是实打实的都进了崇祯的库房。

  眼下正是要让卢象升出力的时候,而这个奴才高起潜竟然为了一己私怨而诋毁卢象升与李守汉,这如何让崇祯能够过得去?

  正要发作,那边王承恩恰到好处的又给高起潜上了一把眼药。

  “高公公,你如此对待李总督与卢大人,莫非你还记恨当日李总督见你胆怯不敢对东奴作战时愤然而申斥你的那几句言语?”

  当年李守汉在追击出关的建奴至清水明月关时,见高起潜坐拥数万军马不敢有一矢对敌,眼睁睁的看着建奴带着劫掠来的财物人口大摇大摆的出关之后,愤然在关下松树上留下了一句话,“一个没卵子的领着一群没卵子的!”

  这话,便将高起潜彻底得罪到了死。

  今天遇到了这样的机会,高起潜这个本来就心胸不那么宽广的太监,岂能不给李守汉和卢象升使绊子?

  但是,流年不利,此时崇祯正要用卢象升与李守汉二人。

  “嘟!你这奴才!如何的肆意妄加评议大臣?到外面跪着去!”

  高起潜被崇祯赶到院子里去罚跪,王承恩与王德化特意安排了两个小太监到外面伺候,实则就是监督这位高公公。

  东暖阁内,君臣数人继续讨论眼前的军情。

  “卢爱卿,若是檄调李爱卿所部兵马入卫勤王,这个,这个。”

  崇祯有些踌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他很清楚,对于李守汉这个表面上的******,若是不给他些好处,他是不会那么主动积极的带兵北上的。只是,眼下朝廷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赏赐给他?

  封爵?不合适,上次赏赐了他亲王的部分仪仗,朝中大臣便颇有议论,碍着他斩首数千的战功上,这些人不好说什么,如今若是不曾进京便有封爵之赏,唯恐舆论物议。

  “陛下,以臣与李大人交往,此人忠心为国勤于王事,又岂能以世俗眼光来评判?粮饷之事,想来李大人是会自备的。皇上只需考虑如何犒赏三军抚慰有功将士即可!”

  犒赏?如今各处军马都把眼睛盯到了崇祯手中的那点钱粮上!纷纷伸手要钱要粮,打胜了,要犒赏,打败了要抚恤。每天各处兵马雪片般飞来的文书都是这一类。

  崇祯手头积攒的那点钱,便随着这些文书又流淌了出去。如何找钱粮来犒赏南中军入卫将士?何况,这钱粮本身就是李家送给他朱由检的?

  “陛下,以臣愚见,不如先行派遣天使往李大人处宣召其领兵入卫,至于说犒赏之事,可以慢慢统筹。”一旁半天轮不到他开口的陈新甲,终于抓到了发表意见的机会。

  眼下军情如同野火,建奴正在四处劫掠州县,还是先把这能打得部队调来,将建奴赶出关外之后,再行细细筹措商议安顿犒赏之事。

  去南中传旨,令李守汉再度带兵北上勤王,这个差使听上去不错。南中的繁华富庶,众人也是有所耳闻。而且照着大明官场的规矩和李守汉这几年的表现来看,无论是谁去宣召这道圣旨,程仪、路费之类合法的贿赂是少不了的。这一趟下来,至少可以弄个几万两银子回来。

  但是,银子虽然白花花的很诱人,可是也有有命去花才是。

  建奴的游骑不时的出没于京城畿辅各地,昨日更是攻克了通州的漕运码头张家湾,夺走了囤积在那里的五万石南漕粳米,数千建奴正在那里欢呼雀跃,往来搬运,这个时候往天津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既然文官不愿意去南中宣旨调李守汉入京勤王,那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落到了太监们的头上。

  一番折冲纵横之后,崇祯力排众议,拍板决定,命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为宣旨太监往南中调李守汉入京勤王。随军回京时便是监军太监。

  。。。。。。

  仰望着马车顶棚上漂亮的花纹,王德化早已神游天外,一面是畅想着像当年的三宝太监一样建立功业,一面又担心未曾到通州便被建奴一刀砍了。那些京营兵马和锦衣旗校的战斗力他还是很清楚的,只怕对付京城中的流氓混混都未必能够完胜。

  “公公请放心,外面除了您所带来的护卫,还有我隆盛行的二百保安,这些人都是从退役的兵士中选拔而来,虽不如公公手下精壮,但也可以与建奴周旋一二,以保护公公周全。”

  说话的正是京城中隆盛行商号的田管事。

  他负责带领二百商号的护卫护送王德化到天津上船。

  “有劳田大先生了。”

  王德化知道外面那些策马而行的护卫都是与建奴对阵过的好手,自然要对这位田先生客套些。但是,他却不知,外面骑手手中的旗帜更是为建奴所熟悉,黄台吉同多尔衮都有严令,不得加害、抢掠持有隆盛行商号旗帜的队伍。

  “商民回头还要陪同公公南下,这一点也是应该的。公公和随行的众位小公公、护卫的将士若是打算在敝处采购些许物品,在下还可以效劳。”

  听了这话,王德化只能是报以一阵苦笑,他和他手下的人,除了抱着必死的决心出这趟差使外,更是抱着要发大财的心思。很多小太监不惜向京城中的高利贷商人借了印子钱准备做本,打算在南中采购各类值钱的物事回来贩卖。而那些神机营、三千营的将士,身上更是带了不少的银钱。

  “如此,便有劳田先生了。”

  “公公说那里的话。正该报效,正该报效!”

  “贵处自李总督以下都是这般急公好义之人,特别是李大人,勤于王事,忠心报国,正是大臣之楷模。”

  王德化开始往这个田管事头上戴高帽子了。

  “陛下有意在击退建奴之后继续偏劳贵主上,咱们这些做奴婢的私下里揣测,陛下大概是打算将闽粤、南直隶等处海上缉私捕盗等事都要交给李大人管理。”

  将闽粤浙江等处海上防务诸事交给李守汉的水师负责,正是杨嗣昌和陈新甲二人提出来的。“李卫儒所部水师既然如此精锐,那便能者多劳,将上述海面诸事一并管理起来。也算是陛下对他信任嘉勉。”

  作为曾经在留都为官多年的杨嗣昌,自然知晓这一带海面上的那些事情。

  看上去似乎是给了李守汉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是一桩可以赚得金银铺地的买卖,做的不好,那就是粉身碎骨的死路一条。

  不过,这些危险,杨大人是不会告诉李守汉的。

  一路无话,王德化沿着运河边上刚刚铺成的大路平安无事的抵达泥沽上船,之后船队沿着渤海湾一路乘着北风南下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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