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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盘将国


  “我……你在外面,我紧张。”

  “好,好,我走远一点。”

  “你别走,把纸给我。”

  “好,好,不慌,我马上把纸送过来。”陆御捏着黄纸往前两步,又退回来:“相二,你真让我送吗,你不会打我吧?”

  “不会。”

  “我怎么有点信不过你呢?”陆御突然灵机一动:“我隔着木门把纸递给你,你在里头接着。”

  陆御刚一扬手,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相遂宁满面从容的走了出来,长夜漫漫,风凉且长,她的秀发被风吹起,不知是风拂面还是发拂面,总之飘逸极了。

  她衣衫如撑起的船帆,衣衫之中,她既瘦且凌乱,可那张不甚白皙的面庞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柔弱不羁之美。

  从来青城的贵女都是规规矩矩,有礼有节,这是主流。压在贵女长裙之外的玉禁步,从来未发出过大的声响,玉禁步上头的鹤式玉坠和金质双龙提头,浮雕着鱼戏莲叶纹,并镶嵌白,蓝宝石,虽是长长的一串,可贵女们莲步微微,裙摆几乎不动,玉禁步自然稳稳地垂着,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大家闺秀的行动做派。

  从小就开始练习的。

  相遂宁从小就跳过了这一步,反正娘傻爹不疼,饥一顿饱一顿,哪里还有玉禁步这种贵重物件。

  即使有玉禁步,这会儿也被她踢飞了吧?

  她步子这样大,双袖一撸,露出莲藕般的前臂来。

  她的衣杉飘飞的更厉害了,满头黑发几乎荡漾起来,像是下了雨后肆意疯长的水草。

  或许是黑,或许是她出来的急,她几乎扑到陆御的肩上。

  陆御单手将她搂在怀中。

  他也不想,可他也不知道,这一刻她怎么就在他怀里。

  不知道是该叫非礼,还是闭着眼享受。

  陆御的心噗通噗通又跳起来,上次相遂宁带他去喝花酒,那些个莺莺燕燕围着他又是灌酒又是调戏,他稳如老狗丝毫没有反应,当时还自诩柳下惠转世啊。

  相遂宁往他身上一靠,他突然就方寸大乱了。

  造孽啊。

  他觉得心几乎跳出来了,跳得他脸都红了。

  这一刻陆御脑子里想了很多,当然不是把以后俩人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而是相遂宁接下来会不会骂他流氓无耻。

  敌不动我不能动。

  陆御假装淡定。

  相遂宁揉揉眼睛,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陆御,是你啊。”

  “是我。”

  “谢谢你啊,不然我就跌倒了。谢谢你扶着我。”

  语气相当真诚。

  相遂宁这般好声好气温温柔柔的说话,陆御反而觉得自己有点流氓。

  他故意道:“你是相府的姑娘,今年有十八了吧。”

  “没有,才十四。”

  “你看,才十四,怎么能靠男人怀里?男人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你怎么能占我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的便宜?”

  相遂宁不说话,脑袋无力的垂着,似乎是累了。

  唉,弱小的姑娘就是容易让人有保护欲。

  以前相遂宁咋咋呼呼蹦得比陆御还高的时候,他只顾着跟她斗嘴了,几乎把她当成了爷们。

  她弱的跟病鸡子一样,倒不好再欺负她了。

  脑子里跳出这想法,陆御也觉得有点懵,他陆御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啊。

  陆御伸出胳膊让相遂宁扶着,就跟宫中的小太监扶主子似的。他个子高,相遂宁只到他肩膀,为了配合相遂宁,他故意架着一边胳膊,又放慢脚步让她跟上。

  相遂宁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过悠悠小径。

  月光下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花枝挂到了相遂宁的衣袖,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

  “不要动,病刚好再累着。”陆御蹲下去,轻轻地把缠在她袖上的花枝拿开,又把她的衣袖重新整理了一遍。

  月光下她的衣袖真美,上面绣了如意云纹和孔雀羽的图案。

  白瞎了这么好的衣裳了,它的主子去茅房竟然不用黄纸。

  陆御一个激灵。

  “陆御,刚才我们干什么去了?”

  额。

  未免打草惊蛇,陆御只好道:“干什么去了,是啊,干什么去了?”

  “我记得我是从茅厕出来的。”

  陆御点头表示认同。

  “那你干嘛去了?”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陪你去茅房了。”

  “你跟我去茅房?”

  “君子动口不动手。”陆御捂着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是你求我陪你去的,不是我耍流氓。”

  相遂宁“噗嗤”笑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我家?”

  “我来给你看病。”

  “我病了?”

  “病得很重。”

  “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

  相遂宁眉头一皱。

  “我听我爹说,你可能沾染了瘟疫,我爹束手无策,那天回去愁得他翻了好几本医书。”

  额。

  相遂宁眉头皱的更深了。

  瘟疫这病,她是知道的。

  这病会取人性命。

  她得了瘟疫吗?怎么她竟一点儿也不知?只觉得自己混混沌沌的做了好几梦罢了。

  她梦到自己参加了一场宴席,宴席上有好喝的米酒,也有陈酿的竹叶青,一水的好吃的,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酒炊淮白鱼,羊肉水晶饺子,野鸡汤,还有她爱吃的炒凉粉。

  她在梦里吃得很饱,还喝了一盏竹叶青,那酒真辣,辣得她吐舌头。

  她梦到自己在褐色的城墙上观风景,城墙下面是市井小街,街头有坐着打盹的算命先生,有穿绿衣抚琴的姑娘,有门口插着黑旗的客栈,还有摆满了酒缸的小饭馆。

  她想顺着楼梯走到市井小街去,不料脚下一滑,就掉进了万丈悬崖,一瞬间街没了,算命先生跟抚琴姑娘没了,客栈跟酒楼也没了,身下只有滔滔不绝的流水,她落入水中,拼命呼救,可身边空无一人,只能顺着水流翻滚。

  她梦到三月三跟明珠去踏青,看到一棵开满粉色花瓣的矮树,那树长的稀奇,竟一片叶子也没有,远远看着,那棵树就像一团粉色的云,又艳又浓。

  她想摘下一朵花插鬓边,刚摸到花瓣,就从花瓣后面游出来一条金黄金黄的蛇,蛇吐着信子咬了她的脸,又咬了她的手,她疼得厉害,想叫明珠,可放眼四望,哪里还有明珠的影子,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只有蛇。

  她在梦中拼命地吃,拼命叶奔跑,她一时开心,一时难过,觉得沉浸在梦里想要醒来,却徒劳无功。

  隐隐约约觉得明珠端着烛台引着她往后院来,脑仁又疼了一次,发现明珠不见了,身边只有陆御。

  原来是陆御治好了她的病。

  相遂宁脑子不禁在想,她为什么会得这么一场病呢?

  仔细回忆了一下,生病之前,她所吃所用,都是寻常的东西。

  诸如芝麻烧饼,煎得焦黄的锅贴,还有米酒圆子汤。

  她所经过的地方,明珠大多跟着的。

  那几天她去送别了常公公,也曾去跟童四月见面。

  除此之外,她还遇见了那个讨饭的女人跟几个衙役,对了,她还遇见了蓝褪。

  如果非要找一找哪里不同寻常,大概就是那天遇见的讨饭女人了。

  自己的病跟她有关系吗?

  那女人虽衣着褴褛,又带着个孩子,可她还算健壮,不像生病的样子。

  想不起来有什么异样了。

  陆御瞧她眉头紧锁,便问她:“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得这场病?”

  相遂宁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时候人生病,还真找不出个原因来,邪气入体,睡眠不好,或是吃坏东西,很多原因。我虽治好了你的病,可我也不知道你为何会生这场病。或者……”陆御双手抱怀,无比惆怅的仰望着月亮。

  月亮洒在他脸上,给他整个人都蒙了一层清辉,他的声音有些惆怅:“世间病有千万种,我们大夫能医的,十之二三罢了。比如肺痨,比如天花,我们做大夫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全靠你们自己去撑。说起来,不知道是我施针救了你,还是你自己扛过去了。要知道,瘟疫无百治百灵的良方,先祖上万次揣摩都不曾攻克它,哪里是我能轻易就攻克的。”

  “如果我真得了瘟疫,会传染,你不怕吗?还来救我。”

  “怕什么。如果真传染了我,那就死一起啊,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对吧相二?”陆御嘿嘿一笑。

  相遂宁在记忆里努力搜索关于瘟疫的事。

  史书记载,盘将国时期,距离宣国建国六百年,那时新帝登基,京都突发瘟疫,三日之内,京都的人死了一半,差不多全部的鸡鸭鹅都蹬了腿儿,硬梆梆地躺在圈里不能动弹了。

  三日之后,瘟疫从京都向外扩散,先是临近京都的几个州府,接着是更远的州府,不到半个月,整个盘将国几乎染遍,死去的人先是过半,后来死者八九,留存的人仅余二成,连军营的人都不能幸免。

  诺大的盘将国本来人口充足,物产丰富,一场瘟疫,使得人烟稀少,剩余的这些人多流离失所,或是失去至亲只剩孤家寡人。

  又过了一个月,边垂小国铁骑乘虚而入,盘将国竟凑不足一支完整的军队抵抗。

  最后,边垂小国活捉了盘将国皇帝,逼迫他上吊自尽,而后走到幕前主了政。

  一场瘟疫,毁了一个盘将国。

  而在上一世的记忆里,宣国也有一场瘟疫。

  那是宣国十八年,离青城很远的一个山村,据说老鼠横行,逮也逮不完,又有连阴的雨下了一个多月,大雨冲塌了房舍,砸死了好几个人,老鼠叮咬了尸体,又趁人睡着到处撕咬,再后来,就爆发了一场鼠疫。

  山村的人暴躁不安,不停地咳嗽,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吐出来的血有半个手掌大。

  开始是少数人,后来是整个山村的人,再后来去山村里卖货的货郎也得上了,死在回城的马车上。

  这事传到青城,皇帝召集臣工想了两天的主意。

  再远再偏僻,也是自己的子民,不可不管。

  皇帝下令,给州府拨发了银两,采购了一批上好的药材送到山村,让他们自己熬药喝,然后把通往山村的路全部封死,外围有士兵看守,谁若不好好在山村喝药治病敢出来乱跑,杀无赦。

  并没有人跑出来。

  药材还是按时隔着土墙往山村扔。

  一开始有人捡,后来再没人捡了。

  山村的人死绝了。

  直到往后二十年,那处山村都如死城。

  那个山村离宣国很远,远的坐五天五夜的马车也未必能到。

  所以这个消息,相遂宁这种闺阁女儿本不会知道的。

  是皇帝召了相大英去,连夜的商量对策,相老夫人担心,仔细的盘问了相大英一番,相大英才说出来的。

  那次的瘟疫,因为皇帝的决绝,处置的干净利索,所以并没有向外扩散。

  青城的人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陆太医是饱读典籍的博学之士,他的判断一般不假。

  难道自己真得了瘟疫?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是被别人传染的,还是自己就是源头?

  如果是别人传染的,尚有活路。

  如果自己就是源头,相府里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如果这事传出去,皇帝会不会让她这个源头祭天?

  就像上一世皇帝对待那个小山村一样,整个小山村都可以牺牲,何况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还年轻。

  尚未婚配。

  不曾觅得良人。

  不曾孝敬长辈。

  不曾生儿育女。

  不想死。

  最后一句是关键。

  相遂宁脸上笼罩的那团黑气渐渐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满脸的苍白。

  甚至,她的手心有些湿了。

  陆御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放心好了,我会替你保密的。”

  相遂宁正要谢他,不料陆御直接拍了大腿:“完了。”

  “怎么了?”

  “前两日我爹说你的病棘手,他见也未见,匆匆提着药箱进了宫,说要跟几位太医磋商磋商,这一磋商,不就把你卖了吗?恐怕这会儿宫里已经在传你得瘟疫的事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很上头的啊。

  知道陆太医在饱读典籍,开方子很快,他的嘴也这么快吗?

  如果宫中得知她相遂宁得了瘟疫,那她还活得下去吗?皇帝的四十米大刀已经抽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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