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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救孩子


  青城还流传这样一个故事。

  神机营右副将吕婴,年三十,有勇有谋,手下管着几百上千号人。皇帝提起他,也是赞不绝口。

  唯一憾事,娶妻十几年,正房夫人一无所出,用青城百姓的话说“种一季茄子也该结出来了”。

  遍寻大夫,皆无用。

  太医把了脉,也说夫人身体康健,所谓怀子,只差机缘。

  后来便去护国寺烧香,烧了几次,也还是没有动静。吕婴跟夫人感情一向很好,他也跟夫人说“这辈子没有孩子又何妨,有你已足够。”

  可吕婴夫人常氏似乎压力很大,不能生子使她郁郁寡欢,再后来对夫妻之道都颇为忌讳,或许是自卑,或许是别的,成月成月的不让吕婴近身,靠近她的床都不行。

  常氏只是整日卧于榻上,睁着眼睛朝外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窗外的风从热到凉,叶子绿了又黄,落雪的头一夜,常氏死于床上,形容枯槁,瘦的只余一把骨头。

  据伺候她的丫鬟说,常氏一日接一日的梦魇,醒了又倚在床头哭泣,说是菩萨托梦于她,她这一辈子一个孩子都不会有,趁早死了怀子的心。

  常氏死的可怜,不施脂粉,眼窝凹陷,可她临死的那几日,给吕婴写了遗书,遗书中说,她嫁进吕家,得吕松庇护,夫妻恩爱十几年,可惜药吃了无数,终不能为吕家传宗接代,每想到此,夜不能寐,唯一夙愿,是希望她死之后,吕婴再娶一房,吕婴有了孩子,她在地下才能瞑目。

  吕婴本没想再娶,奈何是常氏的遗愿,吕婴不想她死不瞑目,于是在杏花开的季节,娶了一个六品小官的庶出女儿刘氏。

  刘氏能说会道,府里的事也张罗的开,很有精明的当家主母的样子,饶是如此,吕婴也只是给她一个妾室的名。

  刘氏进门月余,便带了丫鬟仆妇浩浩荡荡去护国寺烧了香,一则求菩萨保佑前头的常氏早日投胎做人,二是求菩萨保佑她早日为吕家开枝散叶。

  吕婴为此很感动,还曾亲自护送她去。

  或许是刘氏幸运,或者是菩萨保佑了她,去烧了短短两个月的香,刘氏就怀上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又是一个落雪的日子,距离常氏的死也才一年,新抬进来的刘氏就生了个儿子,算是给吕家续上了香火。

  吕松婴中年得子,疼爱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不但给了护国寺二百两香油,还请了青城著名的戏班子连唱了三天大戏。

  等孩子满月,刘氏出了月子,吕婴就抬了她的名分,让她做了平妻,不再是妾室。

  这事在青城传的沸沸扬扬。

  那先头的常氏,是正二品礼部侍郎嫡出的女儿,而这刘氏,不过是末流的六品官之女,还是庶出。

  可风云变幻,刘氏进门一年,便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主母。

  吕婴除了当值,其它时间,皆是在家里陪她和孩子,外头的野花野草,连看一眼都不曾。

  青城贵妇们的聚会,无论是品茶还是插花,刘氏皆在其列。

  妇人们聊着聊着,就说起谁家的老爷又去宿了娼妓,谁家的老爷又抬了小妾进门或是养了外室,唯有刘氏,气定神闲,脂粉明媚,环佩叮当。

  而她身旁的吕家那根独苗,也长的虎头虎脑,机灵可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胖嘟嘟的脸颊,任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刘氏一朝飞升,成了人生赢家。

  “菩萨不保佑先头的常氏,却保佑夫人你,夫人恐怕有什么过人之处吧?”妇人们问。

  刘氏只是笑笑:“我不过是心诚些罢了,最紧要的,是护国寺的菩萨灵验。你们是不知道,每一尊菩萨前面,都排满了烧香的人,我每次都排到快天黑才能烧完。”

  自此,护国寺的风头就更盛了。

  当然,相嫣一个姑娘家,去护国寺,不是为了求子。

  除了求子,护国寺的其它菩萨也是一个比一个灵验。

  就说财神吧,有个商户去拜了神,晚上做梦,梦到财神跟他说,囤积些大蒜。他还笑说大蒜这便宜东西有什么可囤积的,但还是照着做了。

  新一年大蒜减产,需求却不减,他囤的那一房子的大蒜,足足卖了三倍的价钱。

  还有一对儿夫妇,过年的时候,带孩子上街备年货,人太多,孩子不幸被拐。

  夫妇二人报了官都不管用,去护国寺烧了香,孩子竟然自己走回来了。说有个人请她吃糖人,她跟着去以后,那人就将她塞入马车里,本来想卖掉,可是走不远,马车翻下山坡,人贩子一头栽在石头上,脑袋开了花死了。孩子自己凭着记忆走了回来。

  人人传颂菩萨灵验,可不是灵验吗,小孩没被拐走,人贩子先死了。

  护国寺的盛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累积起来的。

  比起寂光寺建于山林,属民间寺庙,去护国寺的,更多的是达官贵人。

  护国寺离相家很远,坐着马车,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这种皇家寺庙,于相遂宁而言,本以为一生都不会触及。

  打破这一切的,是流民彩虹。

  彩虹不知怎么来的相家门前,一身的血,匍匐趴在门槛上,手里还抓着一件小孩子的衣裳。

  未说话,眼泪已经快要流干,她头发凌乱,眼神如惊弓之鸟,相遂宁见到她时,已是深夜,在烛火的映衬下,她如蝼蚁一样瑟瑟发抖。身上布满灰尘与血迹,衣衫褴褛,鞋子也没了,光着一双脚,脚底都磨出了水泡。

  犹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她带着孩子乞讨躲藏。

  那时候顶多算个流民。

  这时候的彩虹戚氏,竟像个遭了难的乞丐。

  她所蜗居的桥洞,离相家很远。

  相遂宁不知道,这样一个深秋的夜,长街寂寥,街灯熄灭,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

  本想带她进相府,洗洗身子,备点饭食,不料彩虹握住相遂宁的手,差一点将她拉下台阶。

  明珠赶紧扶住相遂宁,就这一瞬间,相遂宁看见彩虹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来。

  血色浓郁,这一口血喷在相遂宁白色长衫之上,几乎在她胸口开出一朵花来。

  “姑娘,这个人吐血,她得了瘟疫。”守门的小厮吓得不轻,差点一脚将彩虹从台阶上踢下去。

  “放肆,这是二姑娘的朋友。”明珠斥退了小厮,小声对相遂宁说:“姑娘要爱护自己,不然,让奴婢出面吧。”

  “明珠,彩虹不是瘟疫,她受伤了。”相遂宁走下台阶,明珠提着灯笼仔细一照,果然,彩虹的背上有长长的一支羽箭,羽箭的一端已经没入彩虹的身体,她每动一下,伤口恐怕都是撕裂的疼。

  “彩虹,你先忍忍,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姑娘,来不及了姑娘。”彩虹眼睛里有光,那光在慢慢的游离,渐渐的淡去:“姑娘,求你救命。”

  “我们姑娘会救你的,你不要慌,慢慢说。”

  彩虹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将手里小孩子的衣裳塞到相遂宁的手心里,那是一件小孩子的肚兜,一件土黄色的肚兜,上头浸了血,那血竟然在滴。

  “姑娘,救救我的孩子吧,他还不到三岁。姑娘……求你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彩虹又急又痛,身子哆嗦的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也是控制不住的,脸颊上的眼泪,洗刷着她身上的血痕。

  “孩子在哪?”

  “在……我们住的那个桥洞……姑娘,求姑娘救救他,不然,他就没命了。”

  “明珠,嘱咐一个稳重的小厮套马。我要出门去。”

  明珠快步去办了,一会儿功夫就领了府中得力的车夫出来,车夫驾了马车,帮着相遂宁将彩虹抬上马车,马车沿着望不到头的长街,一路奔驰下去。

  彩虹背后有箭,不能坐着,只能匍匐在车厢中。

  繁盛的青城,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有些萧条。

  当初遍布了小贩和商铺的宝隆街,如今也是暗的,商铺开门营业的寥寥无几,饶是开门营业,这个时辰也已经关了。

  灯火暗淡。长街仅余的一两盏灯悬在屋檐下,犹如鬼火。

  一眼望去,青石路上月光熹微,上头似乎是倒了桐油,一片一片的映着光。

  没有月光的地方,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暗的只剩下相府马车车头上悬的一个灯笼,微弱的烛火跟着车轮颠簸,一高一低。

  “这些天天天送三姑娘去护国寺,倒没见二姑娘出去。”车夫拉了拉手中缰绳:“夜路不平,出城犹甚,姑娘请小心坐稳。”

  相遂宁扶着彩虹的背,交待车夫:“尽量稳一些,她身上有伤,经不起颠簸。”

  彩虹习惯性地抓着相遂宁的手,犹如抓着救命的稻草:“姑娘,他们都被杀了,被杀了,流了好多血……血把河水都染红了姑娘。”

  “谁被杀了?”

  “我男人,还有我的老乡,平时跟我们一起住桥洞的人,大家都是老实人,我们老老实实在桥洞里窝着……不想得罪了一位贵公子,那位公子……我们不清楚来由……他……拿着弓弩,射杀了七八个人,他的手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对着我那些老乡就捅下去,他们死的好惨啊姑娘,血流的到处都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天子脚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匪夷所思。

  可彩虹背上那冷冰冰的羽箭,还有她满身的血,无一不在证明,她没有撒谎。

  “他们冲进桥洞里来,我护着孩子,想抱着孩子跑,也被射了一箭,疼痛中孩子被抢走,我只扯下孩子的肚兜……我哭喊着求他们放了孩子,他们便拿刀砍我……我没命不要紧,孩子不能有事,还好岸边草木深,我滚进草里……才捡一条命,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

  “姑娘。”车夫有些害怕:“咱们……还要去吗?对方似乎……人多势众。我们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明珠道:“只管好好驾你的车,好好的听二姑娘的吩咐,二姑娘说去,你便去就好了。”

  “可是……”

  “天塌了有二姑娘,你怕什么?”

  车夫的心这才放进了肚子里。

  出了青城,青石路变窄了,尽头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黑网之下,草木深深,鸟儿绝迹。

  越来越安静了。

  车轮声单薄而急促。

  “姑娘此次前来,会不会有危险?”明珠终是不能放心,越远离青城,心越是揪着。

  “放心吧,我知道逮孩子的人是谁。”

  “姑娘知道?”

  相遂宁点点头。

  马车过了一座旧桥,很快就来到了桥洞旁。

  夜里能听到河水在哗哗的流淌,流的很急,岸上都是湿寒气味。

  或许是水深,岸边的草竟还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水的味道,草的味道,血的味道。

  很潮湿。

  很腥。

  寂静的有点反常。

  彩虹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捂着胸口就冲了下去,冲的太急,几乎是从草丛里滚下去的。

  明珠取下车头悬的灯笼提在手里,细心的在前头为相遂宁照着亮。

  月亮隐进了云里,不知所踪了。

  灯笼的光影影绰绰,映的人脸色都是白的。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彩虹跌跌撞撞的爬进桥洞。

  相遂宁紧随其后。

  明珠将手里的灯笼略微举高。

  虽然昏暗,到底能看清些了。

  桥洞里哪有人?即使是死人,也没有一个。

  洞里的炊具,茶壶,烧火的木柴还在,几床被子靠在桥洞的右侧,洗好的锅碗也在地上码放着。

  虽然凌乱了些,到底东西也都在的。

  能看的出来,有人在这里生活。

  似乎是晚饭也在这里用的,一个碗里还剩大半的小米粥。黄灿灿的。

  彩虹疯了一样从桥洞这头跑到桥洞那头,甚至,那几床被子,她都掀开翻找一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小小的老鼠拖着尾巴,悠闲地从碗边溜走了。

  彩虹几乎跪倒在相遂宁面前:“姑娘,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知道,他们把他杀了,他们杀了我的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彩虹,你仔细想想,你的……你的同乡,是在这里被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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