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2 两害相较
在任何一个神秘专家眼中,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都是可怕的。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往往你意识到了将会有这么一场献祭,而你找到了蛛丝马迹,也最终抵达了献祭的场所,明白了献祭的关要,可就是距离阻止它总是差上那么一步。这些献祭仪式一旦开始,哪怕被中断,无法完成理论上应该产生的效果,但即便是产生了偏差的效果,也仍旧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末日真理教的目的。
越是经历这些献祭,越是尝试去阻止仪式,越是深入研究为什么自己不能彻底阻止,就越是会从自己的失败中,看到某种隐约的东西,它无形无状,却渗透在自己所有的行动,渗透在所有在当时切身的想法中——为什么自己当时会那么想呢?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多的选择,自己却偏偏选择了那一个呢?那不是被蒙骗的结果,而是哪怕再来一次,自己也仍旧会那么选择,可是,正因为这一个个必然的选择,导致了结果也成为必然。
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一旦开始就无法彻底终止,正如末日不以个人的意愿和努力步步逼近,这些献祭仪式就仿佛是末日脚步的回响。如果可以在它开始之前就将其根除就好了,这么想的人也有不少,可是,如何才能在末日真理教开始献祭仪式之前,就根除仪式所必须具备的因素呢?即便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有一定固化的形式,已经被神秘专家琢磨透了,可是,反过来说,当人们发现这些形式的苗头时,也往往意味着献祭仪式已经在进行——这个进行并不仅仅是仪式启动的过程,而包括了筹备的过程。
归根结底,已经有许多神秘专家相信,当一个人察觉到献祭仪式存在的可能性时,这个献祭仪式就必然存在,也必然无法阻止。所有当事人可以做的,仅仅是竭尽全力,让献祭仪式无法以最理想的方式展开,让其无法得到理论上的效果,减少人们在献祭仪式中承受的苦难。
仅此而已。
放在这艘大船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当包括高川在内的任何一个船员或乘客,从某种蛛丝马迹中,意识到敌人有可能是打算在船上进行献祭仪式的时候,就必须承认,这个献祭仪式一定存在,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阻止了。献祭仪式的结果,一定会让许多人跌落的深渊中,立刻死去已经可以算是一个较好的结果,最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种求死不能的痛苦。
以“献祭仪式已经开始”为前提,所进行的每一个行动,都不是为了扭转献祭仪式所带来的必然恶劣的环境,而是为了拖延它开始生效的时间。
也许不能阻止一个可以预见的坏结果的到来,但是,如果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可以支撑更长的时间。
这本就是这次行动的本质——己方支撑得越久,只要抵达澳大利亚周边海域,存活的几率就越大,放在全球战略布局上,对敌人的打击也就更沉重。这艘名为新泰坦尼克号的大船所执行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庞大连锁计划的一个环节。
一个相当重要的环节。
上船的人无论以前是做什么的,来自什么地方,带有怎样的想法,都应该明白这一点。
一旦登上这条船,就是需要面对一个船毁人亡的结局,能够活下来的人,一定是少之又少。一如船名所暗示的,过去某条同名的游轮所遭遇的情况一样——在无可预知的情况下,因为某些看似偶然又实则必然的因素,终将撞上巨大的“冰山”。
正因为如此,所以,船员和乘客都是被筛选过的,登船后也没有什么事先规定的严苛规矩,仿佛一切放任自流。因为,船上的人们所要面临的严酷挑战,将会形成一个死牢般的压力,迫使他们自行结束那放任自流的状态,以最契合当时情况的方式变形,变化,变态,建立起一个也许不是最完美,但一定最切合实际的行为思想规则——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濒临死亡的极限调整或许是一种天方夜谭,但是,登上这条必然沉默的大船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被挑选出来,就意味着,做出计划的人相信他们会在这样的推定条件下,完成这样的变化。
针对特别的情况,做出特别的指示,选择合适的人选,本来就是一项计划最基础的核心。
如何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呢?高川不清楚,因为,判断标准往往是复杂的。可是,哪怕他自己也有代入计划的设计人去推导,也不认为自己所得出的结论是完善而正确的,是契合这个计划的真实设计人所想的。因为,“设计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个计划不是一个人的智慧,而是集体的智慧。高川认为,构成整个“集体”的每一个个体,大约都是比自己更加聪明和周到的吧。
正因为这么觉得,所以,高川对此时大船内的每一次组织结构上的变化,都用沉默的方式去观察,而不是用自己认为最好的想法,去硬生生改变这种变化。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常量,这条船上的每一个变化都无法避开的常量。
在此时此景中,自己首先是应该成为常量,而不是成为变量,高川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坐视女军官的行动,不用自己的力量,去扭转既成事实的情况。因为他没有任何动作,所以,船长也难以进行太多的动作。
“为什么不连我的意识也一起干涉呢?”船长在委员会的成立尘埃落定后,曾经这么询问身为直接推动者的女军官。
女军官的回答是:“虽然我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但客观上并没有绝对证据来证明我是正确的。将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纳入意识干涉中,或许会被人觉得是剪除了所有的变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死板到了没有任何余地呢?没有余地的东西,也就没有了可能性,不会产生奇迹,一旦碰到了预想外的情况,就有可能变得十分脆弱——一旦落入下风就一定会失败,我觉得这才是最可怕的景况。”
“那么,你是希望如有万一,我这里可以产生奇迹?”船长咂咂嘴,说到。
女军官直勾勾盯了他还一会,直到他忍不住首先转开目光,才说:“不,我期待的是高川先生,你和你的船员……充其量就是奇迹的铺垫吧。毕竟,只有高川先生一个人的话,似乎太势单力薄了一些。”
“明明意识到了自己做法的错误,你就不知道客气地说点好话吗?”船长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不过,虽然他这么说,但却已经没有了之前那剑拔弩张的气势。
“错误?你从什么地方听出来,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女军官不屑嗤笑一声,“不要把我和你这种鲁莽的男人相提并论,也不要用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想法。我其实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无论你怎么想,都无法对我的计划造成影响。”
“但你还是解释了。你已经和我说了不少话,不是吗?”船长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女军官笑了笑,和他擦肩而过,在他的耳旁轻轻留下一句话:“你认为,我对你说的这些,是无的放矢呢?还是计划的一环?”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船长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说到:“所谓的话术,就是没有无意义的话,反过来说,任何看似无意义的话,一旦包括在话术中,都会变得有意义。高川先生,我其实很讨厌使用话术的人,这些人的话是无论相信还是不相信,都难以消除其影响力。可她不是头儿,只是众多乘客中的一个而已。”
“不,她之前或许是众多乘客中的一个,但现在,她就是头儿。”高川这么对船长说到:“她是战术合作与自我革新委员会的最高领导者。”
“那我们呢?不待见的属下?”船长反问。
“不,我暂且不说,您明显不是委员会的成员,而是这艘船的船长。”高川平静的声音,让船长有些触动,“您就是船长,你的手下就是那些船员,除此之外,你们没有更多的身份。”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把这艘船开到澳大利亚……吗?”船长掏出烟斗,向着和女军官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明白了,我会做的,只要她没把这艘船弄沉的话。不——就算弄沉了,我也会把您送到澳大利亚,高川先生。”
“那就拜托您了,船长。”高川向他离去的背影致意。
由此,在女军官的指示下,战术合作与自我革新委员会一边开展内部自查,一边以秩序而高效的行动,对整艘船的结构进行彻查。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乘客,在之前,或许各自有着各自的私密,但如今却被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为会员成员强行侵入,将任何可见光的,不可见光的,全都暴露出来——这里面当然有一些真正对这艘船的安危造成威胁的东西,但是,更多的,是无关他人,仅为个人隐私的东西。
当一切都被公开化的时候,有人会因此尴尬和恼怒,但是,委员会的成员数量是压倒性的,而没有加入委员会的神秘专家,也没有表现出个体凌驾整体之上的力量。在女军官刻意的高压指示下,对于那些试图保持自身行动和意识自由的人而言,无疑是经历了一段无比黑暗、充满了压迫和压抑的时间。任谁都能感受到,他们的不满,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正一点一滴的继续起来,变得愈加负面。
有时,高川会觉得,这种负面的东西,其实正是献祭仪式所需的养分——女军官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她仍旧坚持,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因为——
“献祭仪式是无法阻止的,在这个前提下,我做出的指示,让此时所滋生出来的有益于献祭仪式的养分,只是少部分人的负面。我觉得这就很好。”她如此说到。
仅仅从人员立场的比例来看,女军官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在更多的时候,将可能有害的“大部分”变成肯定有害的“少部分”,是正确的,是清晰可行的。但问题是,不是全部的时候,这个定理都能生效。
“你有没有考虑过少部分压倒大部分的情况?”高川问。
“当然。”女军官淡然一笑,说:“两利相衡取其大,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们能做的,只有自己可以做到的。有些事情,虽然可以预料到,但既然无法真正根除,就不应该在上面花费太大的气力。”
“好吧,只要你心中有数就好。”高川说,“那么,献祭仪式的情况到底如何?”
“基本上,所有非委员会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叛徒,亦或者成为前期的祭品。”女军官沉吟了半晌,如此回答:“我其实并不关注非委员会的那些人。我们才是大部分,所以,无论属于少部分的他们变得怎样,我们只要确保了自己这边的稳定,就能控制住局面。如果委员会都开始瓦解,那至少可以证明,献祭仪式到了谁都无法阻止的最终阶段。”
“仪式进度不应该只从眼前可见的人员死伤来判断。”高川严肃对她说:“哪些人会成为祭品,并不是死板的套路。可以是我们的人,也可以是敌人自己的人——但是,只要是献祭仪式就一定会有魔法阵,越是强力的献祭仪式,阵型的结点就越多,在结点处发生的怪异情况也会越严重。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这些情况。”
“当然。”女军官回答:“不过,可能有关的东西,都还没有流露出具体形态。我们只能感受到异常,并没有明确目视过征兆,之前战斗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太有关联性的线索。高川先生,它们都藏起来了,藏得很好,必须通过进一步的死伤才能捉住它们的小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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