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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七章:承诺


楚子航坐在花坛边,这里的主要游览街道的旁侧,给走累的人休息的地方,他和夏弥狂奔直到迷路才停了下来。

  血统尚未完全恢复的楚子航提出要休息一下,夏弥便乐得给他找地方坐着,还贴心地去帮他买水,楚子航再三提醒别走丢了,早点回来,夏弥才以一副看老妈子的嘴脸无奈地叉腰念了他几句师兄你很烦诶,就融入了人群之中。

  楚子航安静地坐在花坛上,绣春刀的刀鞘横放在身边,他伸手抚摸在心脏上感受着恢复正常速率的心跳,原本他以为自己的身体会承受不住,但没想到现在居然体态特征逐渐稳定了下来,血管中的龙血也逐渐复苏了,不得不说正统的一些手段真是奇妙。

  他注意到了人群中有几个特殊的目光偶尔投向这边,当他想去锁定他们的时候,那些目光又如雪入大海般消融不见。

  他只当那些人不存在,因为倘若他不下定决心做什么,那些人就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当那些人出现的时候,那个场面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

  楚子航看着街道上欢声笑语的人们,情侣、夫妻、陌生人,提着一盏盏宫灯走在古建筑群落围绕的街道里,远处还有舞狮舞龙的表演,喷火的艺人时不时引起一众路人的鼓掌和欢呼。仿佛这个夜色会持续很久,这份美好也会永远地记录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和一张张留影之中。

  可他很清楚这一切比看起来要脆弱很多,能斩开这幅美丽画卷,只需要他身旁绣春刀中的利刃出鞘,只需要一瞬间,这一切就会如水中的月亮一样碎裂。

  而后就是血和死亡的潮汐淹没眼眶内所能容纳的一切。

  在人群中,那个金红色的身影再度出现了,那是夏弥,她拿着两杯茶饮走过来,仪态万方地成为了一道风景线,但手中捧着的两杯奶茶和她那一身似乎要母仪天下的华妆比起来又有些反差感十足,她昂首挺胸自持威仪地走到楚子航面前,大大方方地递给他其中一杯,用鼻音哼着说道,“爱卿,赏你的!”

  楚子航接过奶茶,插管喝了一口,入口有股清香味,但更多的是奶味,不知道她从哪儿搞到的这种奇怪的饮品。

  “洞庭碧螺春风味的奶茶,清朝的时候皇帝和妃子们可都没有这个口福气!可贵了,花了本姑娘最后的四十三块五毛,算是便宜你了!”

  夏弥哼哼着理着裙摆坐在了楚子航的身边,抬手扶了扶头顶的凤冠,理顺肩前的霞帔,正襟危坐地像是在坐龙椅,还顺手把没插吸管的奶茶递给身旁的男孩故作威严地说,“来,给朕插上吸管。”

  楚子航撕掉吸管的塑料膜,帮她插好吸管递给了她。

  夏弥嘬了一口奶茶,感受到奶与蜜和碧螺春的回甘在嘴里蔓延,幸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事后回味过来了,发现身旁的楚子航一言不发地喝着奶茶,大红绣金的袖袍拢着的胳膊肘轻轻拐了一下男孩,问“师兄你怎么一转眼就变性格了,我还以为你会唠叨我又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了。不会是真生我气了吧!”

  楚子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走过的那些的人流。

  夏弥顺着楚子航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了一对全换上了古装的一家三口,爸爸身穿着状元郎的衣帽,妈妈则是一副古代大家闺秀的打扮,小书生打扮的年幼的儿子坐在爸爸的肩头,那一顶状元帽的“耳朵”两人随着摇头晃脑不断抖动着,一旁的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真好。”夏弥说。

  楚子航视线落在了身旁的女孩身上,居然从她的眼中看出了真切实意的羡慕,那是不加掩饰的对那亲情与爱情的向往和憧憬,这让他有些恍惚。这个女孩原来也是会被这种场景触动的吗?这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情不自禁的入戏表演,他有些分不清。

  “这么看来,林年师兄他们真辛苦啊。”夏弥忽然发出感慨。

  “什么?”

  “我是说对比起我们啦。”夏弥吐了吐舌头,“林年师兄他们现在估计不知道在哪个凶险的战场打生打死,我们却在这里摸鱼参加游园会,总有种良心过不去的感觉。”

  “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楚子航说。

  “我们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逃亡么?正统估计一直在追我们,只要他追不上我们,就没法把我们挟持起来当人质给林年师兄他们添麻烦。”夏弥挥舞了一下拳头,“正统那群家伙虽然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但肯定都是坏心眼,当时骗我们去参观他们的秘密基地,想的就是把我们软禁在那里给林年师兄他们施压吧!还好我聪明机智带着师兄你逃出来了。”

  真的不是我带你逃出来的么?

  楚子航又想起了逃离故宫的时候,夏弥那晕头转向找不到路的模样,明明他们是要往西华门跑,她却扯着自己往乾清宫钻。

  坐在楚子航的身边,夏弥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正统的坏话,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虽然看起来风光外露,但根里却是坏透了,正统的人说话都不可信,尤其是那个李秋罗,看起来人五人六的,但背地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儿。

  其实仔细想想夏弥说的也没错,之前逃出故宫时短暂和林年重新接头,对方带来的几个震撼消息,除了尼伯龙根中接近决战的局面,还有的就是五大宗族长被暗杀的情报——对方指名道姓是李秋罗策划的阴谋,换算到秘党,那就是执行部部长策划了校董会的死亡,属于谁听了都犯迷糊的重磅炸弹。

  夏弥信誓旦旦地跟楚子航说,第一次她看见那个李秋罗就觉得她后脑增生反骨,只是没想到跳反跳得那么快,先遭罪的是五大宗族长,说不定接下来就有什么阴谋朝向秘党和他们了,以后遇见她得绕道走,要么就让林年师兄上去给她两锭子,让她知道做人的道理!

  夏弥说得很义愤填膺,有些像是在发泄,但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楚子航安静地看着这个生动,鲜活的女孩藏在那身威仪的红袍霞帔之中,他真的很难将面前的人跟那个女人口中有些像是危言耸听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她那么好,就像生来就是要当她的师妹的,笑吟吟的脸颊刻在他的记忆里,无数次地翻阅那一页,每一次都有新的感触和情绪从水底冒出泡泡来。

  严格来说,他和夏弥相识的时候并不长,就那么短短的半年不到的时间,可他们却像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一瞥一眸,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合拍,如果以前他真的认识这样一个女孩,那为何自己会从来都没有过林年在电话中所质问自己的那些复杂的情绪?

  “师兄,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不知夏弥说了多少,过了多久,她忽然笑吟吟地看着发神的楚子航,以她的视角来看,楚子航是盯着自己的脸在发呆,仿佛陷入了那美丽的妆容和眼眸之中。

  她叫醒他时的语气也很调笑,充满了戏谑和调侃的味道,简直就像高中时候发现偷看自己的同桌男生。

  “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了。”楚子航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会这么问?”夏弥在听见这个问题后微微一顿,侧着头好奇地看向楚子航。

  楚子航看着她,认真地看着她,看那黑色的发丝从耳畔垂到殷红的嘴角,看那化妆之下隐藏的,那岁月里素淡的年轻女孩的面颊,红袍下裹着的瘦瘦的小腿,那些过往的记忆在暗流中不断地上浮,想要突破激流回到水面的阳光之下。

  他惘然了许久,最后低垂眼眸,确定了什么似的。

  “我们以前就认识了。”楚子航说道,“在仕兰中学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些释然,仿佛冰川融化后,其中冻结着的那个过去的自己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夏弥身上一直嗅到的那股熟悉的气味是什么了,那是过去记忆的味道,藏在数年前那个夏天的阳光和栀子花开的气息。

  年轻的孩子总喜欢用汽水、阳光和暑假来定位过去的时光,而在楚子航的心中,象征着那段时间的锚点,不过于那个轻盈的,美丽的,曼妙的影子的身姿和气味,那股栀子花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

  那是属于夏弥的,独有的气息。

  栀子花的香味如山风般吹过记忆的山岗,带着满原的花香和山头那个女孩在阳光下白色的剪影袭来,她身影是修长的,脖子是修长的,腿也那么修长,轻盈地在记忆的花海里旋转,舞蹈,跳着学生时期的芭蕾舞蹈,歌唱着耳熟能详的旋律。

  他记起来了,那块消磁后的硬盘最深处的角落,那些永远不会被删除的记忆重新被读写,因为那是在无数次的梦里,梦的最深处反复咀嚼的碎片,它们永远不会消逝,即使一度被潮水蛮横地抹去,最终也会在沙滩边上赤脚男孩执着地重新书写后留下。

  过去的那个男孩一定是爱过那段记忆的,视以为人生中最为不舍得丢弃的经历,所以在那么顽固地一次又一次提醒楚子航,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请不要擅自地忘记她。

  “师兄,你说的没错哦,我还以为你到最后都记不起来呢。”夏弥偏头看着楚子航,看着这个男孩的目光有些惊奇和耐人寻味,“我们可是初中同学呢,不过后来我转学走了,亏你想得起来啊!我还以为你从来都没有记住过我呢!”

  “我只是...忘记了。”楚子航说。

  可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呢?那段记忆现在正如同沸腾的气泡一样涌上来,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啊,他们是同学。

  那个女孩曾经是篮球队的拉拉队长,也是仕兰中学附中的舞蹈团团长,男孩们追捧着她为她欢呼,为她疯狂,但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却是在篮球场边上对那个挥洒汗水的沉默男孩欢呼鼓掌。

  那一株巨大的梧桐树,栽种在院落里,外面的蝉使劲地鸣,树下的小屋窗沿上爬过微凉的风,他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背后是无声的舞蹈,黑色的天鹅旋转。

  微风吹过她的脖颈撩起了几根发丝,下面是晶莹湿润的汗水,肌肤娇嫩如婴儿藏在黑色的紧身服下就像泥土埋着尚未孕育完全的春芽。

  他坐在那一间记忆角落的屋子中那么久了,每一次站起身回头时都找不到那个人影,整个屋子独留他一个人,空荡荡的,他想要呼唤她的名字,梦就醒了,唇齿边还留着她名字的痕迹,记忆却像是泡沫一样消散。

  可这一次,他记起了那个名字,也记起了一切。

  大群的野马在记忆的花海里奔过,马蹄踩碎片片花瓣,卷着狂风吹上刺眼的蓝天。

  “夏弥。”他说。

  “师兄,我在这里哦。”身旁的夏弥悠然回答他。

  那模糊的人影,优美的舞姿,栀子花的气味,一切都重叠在了一起,变成了坐在他身旁的女孩。

  楚子航看着女孩,女孩也认真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师兄你永远都记不起来了。”夏弥叹息,“在芝加哥重新见到你的时候,你没认出我,真是让我黯然神伤!”

  “你为什么不主动说呢?”楚子航轻声问。

  “这种事情如果我先说的话,就显得我...很没底色好吧!”夏弥龇牙咧嘴地挥拳,不高兴楚子航的不解风情,“就算要提起,也是师兄你先提起好吧!就算你说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我都会大方地告诉你我是你的初中同学!然后让你再仔细琢磨一下过去的细节!非要我去说,我们以前一起去过水族馆,一起看过电影,一起写过作业,你才满意么?绅士风度不存在啦!”

  她仰着头,有趣又搞怪地吐槽着身旁楚子航的不解风情,解释着为什么要隐瞒那段过往,每一句说得都很有道理,男孩只是听着,没有反驳。

  “是这样么。”楚子航点头。

  他心中最大的一个疑惑被解除了,果然啊,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夏弥了...很久以前,夏弥就在观察他了。

  “唉!直男!”

  夏弥叹了口气,缩在了那身华服之中,眯着眼睛看着满街的华灯溢彩,“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了?师兄难道是终于因为我的美色而开窍了,所以忍不住扯拉一下关系,为接下来的大胆发言做铺垫?如果是的话,那我可要给师兄你判死刑的哦!”

  “不是,只是忽然想起来了。”楚子航说。

  然后他陷入了沉默,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不说话,夏弥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和他肩并肩,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复杂和扭曲,安静和祥和,互相交融着,互相侵蚀,仿佛要角斗出一个胜负。

  “师兄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夏弥眯眼看向人群问。

  “我不知道。”楚子航说,片刻后他抬头看向那喧嚣热闹的街景人流,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那你猜猜我想做什么?”夏弥问。

  楚子航没有说话,右手轻轻放在绣春刀的刀鞘上,躺在茵绿草坪与泥土的长刀无声地碾润着泥土。

  夏弥顿了好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楚子航看向她。

  “就和师兄一样啊,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我现在只负责照顾师兄,然后一切就交给命运了。”夏弥望着漆黑无月的天空耸肩说,“林年师兄和路明非师兄都在尼伯龙根里拼杀着,战局应该很焦灼,谁又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一战到底,结束一切呢?”

  她说,“如果有着一个剧本,那我们两个现在大概就是剧本外的人,做什么都没法干扰着剧本的上演,只有到最后演出结束的时候,才能就结局的不同选择起身喝彩鼓掌,亦或者伤心欲绝地抹着眼泪肝肠寸断。”

  “所以。”楚子航说。

  “所以,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干脆什么都不做。”夏弥看着楚子航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说道,“局外人就安静看戏好了,等到演出结束,我们再说其他的事情,怎么样?”

  楚子航望着她,安静了很久,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好。”

  这是一个承诺,没有人知道这个承诺究竟承诺了什么,但无论是楚子航还是夏弥,都愿意遵守这个承诺。

  他按在泥土间刀鞘上的手指轻微松开了。

  夏弥微笑着想对楚子航说什么,但这一个瞬间,她却忽然毫无征兆地抬头,扫了一眼远方深邃的漆黑天空。

  “你看那边!”夏弥忽然指向远处的人群,楚子航顺势看了过去,见到了吐火的艺人站在叠起的板凳高处喷火,火龙向着天空飞舞,又消逝成火星,照得男人肩膀上的男孩脸通红。

  在楚子航看向远处的时候,夏弥静默地看着男孩的脸颊发了一会儿呆,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楚子航没听清,这也成为了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的事情。

  她凝视了这个男孩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想笑,又像是有些难过。

  最后,她忽然嬉笑着说,“师兄,要不要去上厕所?”

  楚子航回过视线轻轻摇头,他手中的奶茶才喝了一两口,他还没那么快想去厕所小解,夏弥的很明显已经牛饮完了,女孩很快就为一时之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哦。”夏弥盯着楚子航嘱咐。

  “好。”楚子航点头。

  他看着夏弥远远地跑向了人潮的方向,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感觉,那个女孩会被那黑色的潮水吞没,被那人潮给荒诞地冲走。

  所以,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孩了。

  楚子航忽然站起身,想跟上夏弥,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想跟上她。

  但就在这个瞬间,整个世界忽然毫无征兆地陷入了黑暗!

  轰鸣声响起了,宛如怒龙在大地之下游动。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北亰陷入地动山摇,那是一场突然袭来的低烈度地震!轰鸣声在地层之下蔓延,黑暗之中每个人都惊呼着慌乱蹲在地上,唯独楚子航笔直地站在原地,手中死死握住了那把刀鞘,借着那些稀疏宫灯提供的光芒,疯狂寻找那个离开的身影。

  与此同时,他,以及整个地上的人都听见了一个凄厉的吼叫,那不像是野兽,也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嘶吼,那么的悲伤和痛苦,在山崩地裂之中响彻了整座漆黑城市的天空,光是听着就感觉灵魂都在共振着发出颤抖。

  陷入黑暗的古色古香的店铺前,李秋罗坐在石狮子旁的阶梯上把玩着手里空荡荡的药瓶,惶恐的人们在她身边拥挤而过,她转眸,那双晦暗的黄金瞳远眺人海尽头隐约泛起的光芒。

  只有极少数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那场命运的演出,毫无征兆地进入了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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