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参差的道路
在回去的路上, 格里尔用一种和来时完全不同的心情重新估量了工业联盟对西洲的影响。
他不再为舒适与便利选择联盟商会的酒馆和旅舍,离开同伴,他再度用佣兵的身份穿越西洲诸国, 当久违地身处人群之中,他发现工业联盟对西洲平原的侵蚀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深。
首先是来自联盟的商品无处不在。
自河运航道开通之后, 通过白船的惊人运力, 联盟商会将无以计数的商品输送到西洲诸国, 不再限于武器、香料、药物和纸张刊物这几样,借由迷雾之国对沿岸诸国的武力威慑,他们强势地参与到同本地商会的竞争之中。工业联盟在大宗商品上的优势被他们充分地发挥出来, 同样的价格, 人们能在联盟人手中买到比过去品质更高,数量更多和更便于使用的产品, 几乎没有本地商会能同他们正面相争。
其次, 是联盟的商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
通过那些被认为极不公平的竞争手段——无论交易多少都赠送礼物, 在一定范围送货上门之类,尤其是以“免费”为诱饵使人落入消费陷阱这一条,他们不仅挤占原有市场,还开辟了新的市场。从抛弃火石使用火柴;到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纸和笔;而后是香皂和厕纸在城乡被人追捧;接着各种新式厨具进入人们的厨房,联盟人的盐、糖、油和酱油占领从贵族到平民的灶头, 连饮食习惯和烹调方式都向之靠拢;然后是“联盟式”车架的普及导致马车行业的天翻地覆;此外,可以说联盟商会开到哪儿,他们的度量衡标准及量具就会成为哪儿最公正的权威;哪怕不说早已通行于西洲,渠道及内容完全由联盟把控的报纸, 他们这两年出版的《通用语字典》和《基础法典》已经成为该领域几乎唯一的权威。
联盟商会每到一地都会购产置地,大兴土木,建起他们标志性的各种商店、医院、书店, 还有酒馆和旅舍,这些建筑形成了一个完善的生活圈,无论他们最初选择的是多么荒僻的土地,都会因为这个生活圈的建立而成为繁华之地。联盟人既出售大量商品,又购买大量原产品,除了物资的集散,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深深吸引着那些同他们有联系的人们。
联盟人勤劳聪慧、严谨克制的形象深入人心,他们身上没有一点权势者常见的恶习,但奇异的是,这种认知又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擅长享受并行不悖。因为联盟人的享受从不靠奴役他人来实现,他们明明是商人,却过着一种有某种哲理意味的生活,并且无惧于展示人前,于是人们自主或不自主地受他们影响,开始参考、模仿,甚至完全照他们的方式生活。
格里尔用步履一个个丈量过沿岸诸国的重要城市,目之所见,耳中听闻,竟然没有收集到多少对工业联盟及联盟人的恶评。工业联盟在西洲诸国的所作所为已经堪称侵略,然而除了极少数的清醒者曾为此大声疾呼——他们也大多因此被视为古怪及不受欢迎之人,其余人或者完全无意识,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这是格里尔在这段旅程中最沉重的发现:联盟的入侵已经抵达了西洲人的精神领域。
西洲人的这种心态非常不可思议,却又并非毫无道理。
联盟人在西洲诸国的作为确实有极大的迷惑性,比如他们乐善好施,赈济贫苦;影响市场却从不为利润恶意操纵市场;打击对手雷厉风行却从不赶尽杀绝,只要对手在竞争中表现出可观之处,他们就乐意在对方落败之后将竞争变为合作,给予对方另一个光明前途……如此等等。但根本原因仍是他们的存在和发展符合西洲人的利益——至少是眼前的利益。
平民既需要向联盟商会卖出他们的农产品,又需要购入商会提供的低价必需品;贵族需要通过联盟商会出售的武器铠甲等壮大自身,又需要以较低的开支维持至少同往日一般水准的奢侈生活,前后两者都不能在这世上找到第二个联盟商会的替代品。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变得像离不开水和空气一样离不开联盟商会,而非常讽刺的是,迷雾之国在其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联盟商会如今在西洲就像水和空气,没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也没有不需要他们的地方。而作为平凡的人类,人类不可能在呼吸的时候,在饮食的时候,只留下他们需要的和认为正常的东西,而过滤掉那些他们不需要的认为不健康的东西。于是人们不仅使用工业联盟的商品,阅读他们的印刷品,采用他们度量衡,通过他们的字典和法典寻找依据,并且模仿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知识,理解甚至认同他们的思想——正如那些从工业联盟归来的旅者和留学者期望看到和大力推动的。
这些因为种种原因前往工业联盟的人无一不被这崭新而强大的文明所征服,曾经的偏见被眼见的现实完全冲灭,新的印象牢不可破地占据了他们的头脑。而当他们从工业联盟回到西洲平原,走下巨大如堡垒的白船,看到河上飘荡的木船,重新踏上拥挤而嘈杂的码头,闻到城市和乡村特有的强烈气味,回到家乡的满足只是一瞬而过,随之产生的是无比巨大的失落。
如果没有去过工业联盟,他们就不会为眼前破败的道路,寥落的田野,低矮的房屋,飞舞的蚊蝇,肮脏的人群及众人脸上庸俗而麻木的表情感到自卑与颓丧。可是如果他们不去工业联盟,他们怎能知道人类竟然可以如此高贵地生活?
是的,高贵。哪怕这些归来者当中不缺乏本就生活优渥的贵族和商人之子,也许是早期这些留学生是他们的家族挑选出来,认为即使在工业联盟学废了也无关大局的弃子,所以他们同随自己一道出发的平民之子那样,对新文明的感情由惊奇赞叹迅速转化为景仰崇拜。因为人们对一样事物价值的判断往往是通过对比得来,而这些年轻人对比的对象无疑是也只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乡。
联盟人没有动用武力就实现了对西洲的殖民。
格里尔并不怀疑兰德皇子的目标能否实现,但是如同已经爱上了别的男子的女子一样的西洲,这会是殿下想要的吗?
格里尔以为自己的同伴已经回到了天空之城,进入迷雾之后才发现他们仍在等待着自己,这份情谊确实令人感动,不过主要的原因却是“天梯”出了点儿问题。
“天梯”很少出现问题,但他们也并非没有经历过,不会因此恐慌。相比之下,地面议会的问题恐怕更大一些。
阿克怀特确实说过回去就干掉地面议会之类的话,他的性格和之前在天上遭遇的挫折也确实让他容易与人发生冲突,但格里尔没有想到真正动手的会是尤利坦。
而站在他们一边与地面议会对峙的竟然是联盟商会。
博斯男爵有意居中调停,但他作为兰德殿下老臣的身份在这场争端中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格里尔自然也是如此,实际上,他的归来导致了矛盾的进一步激化。尤利坦固然不该随意杀人,但死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管事角色,只要一个来自高层的命令就能将此事揭过,可是同格里尔有仇恨的议员占了地面议会十之五六的席位,再加上入驻迷雾之后,因为法塔雷斯陛下的免死金牌而行动越发越轨的联盟人的加入,原本只是一场口角的争端最后竟然发展到了要让兰德皇子公允裁决的地步。
虽然问题终究得以解决,格里尔还是感到了万分的羞愧。
他也知道矛盾的根源依旧存在,没有人能保证日后这种混乱不再重演。但明明只要恪尽职守,依例行事便能无事发生……为何包括他在内的众人要不能克制自我,反而要放纵恶意,互相攻讦呢?他想起自己在工业联盟的见闻,想起地面这场争端中那些进退有序、互为臂助的联盟人,他在后期的热血上头,不能不说是受了这份家丑现于人前的刺激。
当他痛陈自己的失常,兰德皇子却笑了起来。
“近年来见你渐渐失去活力,令我时常感到担心。”那双魔眼愈发深沉的殿下对他说,“现在看来只是天上的环境令你感到压抑。”
“臣只感惶恐……殿下屡屡托付重任,臣却总是有负您的期待。”格里尔说,“也许诚如他人所言,臣如此愚钝却身居高位,不过是较他人与殿下相识更早,却不知自省,倚老卖老……”
“格里尔。”兰德皇子说。
格里尔停了下来。
“也许我过去给你的肯定太少,所以我在这里要郑重地说一遍,那就是你很出众,将我交托的事务大多干得很好,是我最信任的下属之一,除非经过我的允许,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你的作用。”兰德皇子温和而坚定地说,“让你受到无妄之灾,是我的过失,你不必将所有过错都归结于己。”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格里尔眨了眨眼睛,压下自己的失态。
“无论天上天下,嫉妒都是人性中难以逃离的痼疾,虽然他们的动机也并非不可理喻。”兰德皇子说,“重建这座幻想之城的工作比我们自己以为的艰难多了,不是吗?在这一点上,天赋者能够起到的作用甚至不及凡人,因为他们只相信双手的力量,不太懂得与他人合作。重建工程起始时众人齐心协力,互帮互助的美好场面是有你调和,方能出现,虽然美好的事物似乎也总是不太长久。”
这名年轻的皇族从座位上起身。
“陪我去走走吧。”他说。
格里尔伴他走出石头垒造的朴素宫廷,穿过面积不大却很繁茂的御花园,蜂蝶飞舞,潺潺流水沿着沟渠从他们脚边经过,底下没有一点砂石衬托,无色的水体犹如流动的水晶,石板道路四通八达,无云的晴空既高远无垠,又如触手可及,从他们头顶向四面无边无际地延伸,如果抬头看久一点,也会让人觉得脚下不稳,仿佛一身毫无凭依,只剩身下那一小块立足之地。
有一些人完全具备在天上长居的资格,却不得不在地面长留,就是因为他们虽然理智坚强,身躯却顽固地保留着本能的软弱,难以适应高处生活。格里尔自然不在此列,不过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天上太过寥落,城市的基座倘若能够铺满泥土,足以容纳数十甚至上百万人生活,到那时与其说这是一座天上的城市,不如说它是一座天上的王国,但显而易见,他们离这样的目标仍十分遥远。
即使他们已经努力了许多年,并且成功启动了城市的一些功能,如今也只能维持二三万人在天上长居,虽然建筑整洁,布局和谐,一切城市运作的基础设施应有尽有,天城人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骄傲,可是……
“我们无比幸运,这座城大有希望。所有人都愿意为它赌上一生。”他们经过城市边缘,坐在正进行建设和尚未开始建设的分界线上,虽然无论他们直走多远,直到触摸到那无形的守护壁垒,那虚无空净的基座都会承载他们的身体如同坚实的大地,但俯视云海仍令人头晕目眩。
“但我们实现目标不需要一生那么长……我们只要十年,主控塔也只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俯瞰云海间隙下的大地和连通天地的炽红管道,兰德皇子说,“时间已经过去泰半。我们尽力了,但仍然太慢了。”
格里尔站在他身后,低声说:“人力皆有尽时,您的英明决策从无错误。”
然而他又想起了工业联盟。
“也许我不应当如此傲慢,但是,格里尔,‘圣堂’——也就是主控塔启动那一日我已经知道,区区十年,完全不够让我们实现对它的重建。”兰德皇子慢慢地说,“这是一座极其伟大的城市,它的前一任主人即使在裂隙魔族中也是极为强大者,它的继承者不允许是弱者,即使陛下为我们降低了得到它的难度,没有一个如完整的中央帝国那般强大的国家给予支持,我们仍然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但我们只差最后几步……”格里尔辩解道。
“是的,然而这最为关键的也恰好就是最为困难的。”兰德皇子说,“我们从世界各地找来了成百上千的天赋之子,无一人通过圣堂的检验。中洲人类的力量从本源上就低于裂隙魔族,即使我将这些本源抽取、浓缩……以种种手段加持之后送往圣堂,结果仍是不予通过。”
格里尔大惊失色。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
兰德皇子却对他微微一笑。
“此事如今仍是绝密,格里尔,请不要轻易外传。”
“是的,殿下!”
兰德皇子又转过头去,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声音依旧从容、冷静。“所以,虽然表面一切如常,实际我们的步伐在两年之前就已陷入停滞,这就是为什么索拉利斯她要去追寻一个‘例外’的参考。她追寻的结果令我和她都感到非常满意,天降的意外变成了惊喜,我们有一个堪称完美的邻居。”
“请,请恕我愚钝……”格里尔非常困惑,“但工业联盟如此清强大而有侵略性,不正是我们的威胁吗?”
“危险总是与机遇并存,格里尔,你应当对此最有感受。”兰德皇子说,“虽然上城和下城有许多人仍在偏见之中难以自拔,甚至我已经将榜样邀请到眼前,他们也不肯向对方虚心学习……不过他们不会让我失望太久的。”
“我仍然不太明白——”
“有什么难以明白的呢,格里尔?”兰德皇子说,“实际上,‘圣堂’向我们下令要走的道路,同那位黑发法眷者已经在西域世界践行的道路,是殊途同归、表里为一的东西。当我们接手这座城市,希望将它为我所用时,圣堂向我们提供了三种选择:其一,是找到那名叫做阿加雷斯的裂隙魔族的直系血脉,通过血缘及灵魂检定;其二,是找到足够数量的力量超绝的年轻人,通过天赋检定;其三,是全民飞升,通过资质检定,不同的检定标准对应不同的城市权力。”
“我们当然什么都想要,但我们能够选择的不多。”
“可是,”格里尔以一种站在悬崖边缘的谨慎提问,“我们似乎在第三种道路上走得并不顺利。”
“的确如此。”兰德皇子说,“如果没有工业联盟这个新兴的巨大国家,我们现在理应无法可想。然而它出现了,它不仅出现了,而且恰好是一个由最强大的法眷者所创造,却以无天赋的凡人为主干的特殊国家。”
格里尔非常惊异:“如您所言……难道我们要与他们结成同盟?”
兰德皇子又笑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他。
“吉尔吉特卿,”他叫出他的姓氏,“不必等待太久,你很快就会知道。”
殿下说他们将各取所需,格里尔却不太明白他们之间如何平等交易。两个国家在某种形式上是接壤的,却都默契地选择了用更曲折的方式进行间接接触,谁也不曾越过那禁忌的自然分界线一步。但是无论间接的还是直接的接触,联盟人对迷雾之地就像他们对所有与之有联系的国家和地区那样,只要他们想要,联盟人就无论多少都能给,虽然联盟商会也会在贸易当地大量收购农产品和矿产之类的原材料,但受限于那些(比工业联盟落后的)地区低下的人工效率,双方的贸易额有惊人的差距。
财富像水一样朝工业联盟汇聚,虽然他们改良旧生产方式的技术完全无法同主控塔所展现的近于神明的创造能力相比,但主控塔存在的主要目的是维持城市的存在,给予城市居民生存和生活上的诸多保障,它本身具有的不可思议的生产能力则由于他们未能通过检定而仍处于封印之中。
他们能够提供什么利益将工业联盟同他们绑定?在开端并不友好的前提下?
或者说,格里尔认为自己的感受不是错觉:兰德殿下真的想要同那个奇特的国家建立更深的联系吗?
殿下说他重视自己的每一个对手,然而当他提起工业联盟,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毫无情绪。
格里尔带着疑虑从工业联盟离开,却在自己以为最了解的地方遇到了更多的问题。即使他不因自己被隔绝在核心机密之外心生埋怨,却难以自制地感到了巨大的孤独。
兰德殿下说他很快就会知道,格里尔也知道他会知道。但他不知道在这被允许的真相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东西,他永远触摸不到这些东西。
他将同他们永远有隔阂,而这是他决定追随兰德皇子起就知道的。
格里尔再度回到了他城市建设大臣的位置,他的工作一如往常,天梯和汲源管仍每日将大量的熔融金属、生活物资、建材和泥土等等送上天空,以“圣堂”主控塔为起点的金属圆心一日日以难以察觉但确实的速度增长,大多数人仍不知道天空之城的建设已经陷入没有太大意义的重复,他们一如往常地研究、训练、生活和做着“伟大事业”的美梦。
他们将在无知无觉中迎来天空之城的巨大变革。
在又一个下层世界被暗色天穹笼罩,上层世界从无垠青空沉入白色大地,下降到无穷无尽的雷暴海洋的日子,“圣堂”之门打开了。
只有天空之城的少数人有资格参与这个仪式。人们踏进这座高塔,就如同踏进一座金属山峰的内部,它是如此空旷,冰冷,圣堂之门比天空教堂还要高大,交织如网的闪电将整座城市都照得惨白一片,却不能有一刻点亮这处巨大的空间,金属的墙壁无限向上伸展,在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交汇于一点,同是金属的地面镌刻着法阵一般的纹路,雷声不能传入城市,人们安静地向黑暗走去。
黑暗之中有火。
蓝色的,燃烧在高台之上的蓝色火焰。
当他们走到这团蛰伏的火焰面前,被生人的气息惊动,火焰伸展,舒张,如同泉水涌起,游移的曲线流动着,在人们的目光中凝聚成一具曼妙的躯体。
一个头戴冠冕,长裙的边缘如浪涛不断翻涌,有半透明面容的女性缓缓睁开眼睛,不带任何人性的目光垂下,望向众人之中。
法塔雷斯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个似人非人的形象。
“午安,代理人阁下。”她清澈的声音在高塔中回荡,“欢迎再度启用城市应急管理系统。”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对不起!(跪)
设定写叉了所以换了个角度
然后为补前面的坑又码了个番外……
关于被遗忘的事
范天澜对过去确实并不在意,即使他的记忆就像镜子,能够清晰地倒映往昔情景。
他记得那一日他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柄长剑迎头斩落。
意识空明一片,他向那杀气腾腾的剑锋抬起手。
当他从无边虚空中回到人的躯壳,重新在万千信息之中找到自己是谁,现在在哪儿的脉络,那个要杀他的人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那把长剑穿透了他的胸腔,身穿丧服的中年贵族艰难地喘息着,转过脸来看向他。
“你的眼睛……”他的剑术教导者喃喃地说,“变成黑色的了。”
“你有什么话要留?”范天澜低头问他。
“我……我,”那个男人说,“你恨我吗?”
“你有时候看我的目光像死人。”范天澜说,“附近山上有一些坟,墓碑上有姓名和年龄。”
那个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觉得……我虚伪吗?”
“不觉得。”范天澜说,人之将死,他不必说谎。
男人又笑了。这是一个苦笑。
“我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算根基受损,骑士的体魄仍比常人强壮得多,即使男人的已经苍白如死人,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将一篇很长的遗言说到了尽头。范天澜静静地听着,遗言的内容无非是关于他这位师父的生平,说一名天才剑士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获得他渴望的最高荣誉,成为帝座之前的骑士冠军。在至死都难以放下的不甘之中,他收获了一名权势及财富都十分惊人的寡妇的爱情,并顺利与对方结婚,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生巅峰。
然而长子和次子的接连夭折沉重地打击了他对未来的希望,权力斗争的残酷令他感到了恐惧,他希望带着妻子远离是非的中心,却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这名同样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女性决心向她的敌人报复,为此不惜一切手段。
他作为丈夫只能给予她力所能及的支持,然而这对妻子来说并不足够。她希望他的剑能为他挥舞,开创一条血腥之路,他却唯有这一条原则不能为她践踏,她因此怀疑他对她的爱情,而彼时他们已经卷入王储之争的漩涡,每日都为阴谋与斗争心力交瘁。相濡以沫的爱情渐渐变冷,他开始寻求其他安慰,而妻子也同样选择了移情别恋,然后她再次怀孕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与她争吵、分居,不顾长女索拉利斯的请求,他将这个努力弥合父母矛盾的孩子关在心门之外,甚至怀疑过她同他之间的学院,将所有的精力与慈爱转移到自己的学生身上。
既是他的子侄又是他的学生的少年确实天资出众,甚至比当年的他更野心勃勃。他欣慰地看着他一日日成长起来,却从未在那个孩子的角度想过,成功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而他这名长辈本身早已指示于他。
当他看到衣衫不整的女儿持剑逼迫自己的学生决斗,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堂堂正正获胜的是他的女儿。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当时的震惊,与狂涌而出的欢喜。他回到妻子身边,直到他们再度因为不同的信念分离。他隐居在偏僻之地,通过往日的人脉广收门徒,然后将他们逐一筛选。
每当一名学生成长到一定地步,他就会请自己的女儿来看他,并给予自己的学生道德和人性的考验。
至少在范天澜之前,没有一名少年能通过他最后的试炼。
范天澜的一切皆是完美,他却发现由于早年的身体亏损和长年的心情郁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一切如常,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任何人,仍然依例去信让女儿来看他。在他的推动下,两名年轻人见面,较量,然后如他所愿地走上了决斗场。
他给了双方不对等的信息,他的女儿惊险地获得了胜利,他看着倒下的少年,想起最后一次离别前妻子对自己的指责:“人性凡人皆通,你自己便从不完美,为何苛责他人完美?你既不是神也不是天选的裁决者,有什么资格对他人进行所谓的人性试炼,并批判他们的底线?你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
可是如果他不考验,又如何避免背叛?
他一生的信任都所托非人,无论父母,师长,朋友,妻子,下属……包括自己的女儿,他们全都辜负了他的期望,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背叛他之后仍然爱他或者愿意追随于他,他也总是对他们表示原谅,当他的心伤从未痊愈,对人性的怀疑也从未停止,对一切事物只有悲观的预感——在这一点上,范天澜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只是他因受伤而厌世,范天澜却是从未将任何事物放在眼中,对人间万物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漠然。
但迷途多年,他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他而诞生的女儿是如此光辉夺目,她不必经历父亲的苦难却又足够坚强果敢,他将一切都送到她手上,而她将会延续他的意志,完成他的光荣与梦想。
离别之前,她告诉自己的父亲已经心有所属,她的语气冷静、镇定,只有眼神闪耀着热情的光芒。他相信这个早慧而沉稳的女儿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并给予她作为父亲的真切祝福。
此次离别将是永别,他在为范天澜操办葬礼时心想。他已经没有牵挂,但还有一些遗憾,他的一生有太多遗憾了。
如此多的遗憾从未得到弥补,但至少他曾竭尽全力为之努力,不像他为之操持葬礼的少年,如一颗明星尚未升起就要陨落。他对他不是没有愧疚的,但他不久也要在孤独之中死去,这也许能算对他和过去那些学生的一种补偿。
所以,范天澜为什么要复活呢?
短暂而又无暇的生命是多么地美啊,他为什么要破坏者命运的安排?作为师长,作为一个可怜的一生都在失败的自我流放者,已经没有几天可活的将死之人,他怎能不嫉妒这个奇迹,不嫉妒这个死而复生的奇迹彰显的传奇命运?
谵妄之中,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如此,不如让他最后亲手……!
……但自己的结局真正到来,他反而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宁静。
他从未后悔,对范天澜只有最后一个请求。
在他死后,将他的遗体切割分成数份埋在不同的地方。他在这个隐居之地早已做下布置,只差这最后一步就能完成这个以至亲骸骨为基础的守护法术,因为他死得突然,刽子手无法提前赶来,只有范天澜能动手。而且他知道范天澜一定会实现他的请求。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那个男人说,“你会招来她们的追杀,但你能够活下去。只要你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停止对力量的追求。其实这个结局也不坏。”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范天澜也确实完成了这份委托。
时至今日,那个男人纠结而痛苦的一生,人生最后时刻的疯狂选择,甚至因他种种不负责任的作为导致的后果,都已经变成不值一提的过去。对范天澜如此,对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范天澜从她的言行中分析出许多信息,但很少——几乎没有对那名父亲的留恋,她没有在寻找遗骸的过程中发现那个法阵,也永远不可能找齐她父亲的遗体,但她对此没有强烈执着,她对他也并不憎恨。
她的身心都已被一种庞大的事物所占据。在范天澜那越来越非人的敏锐知觉中,她力量的来源与躯壳受到的改造清晰可见。
范天澜回想着植入她心脏的那个东西,看着手里的一个小件,那是一个外表类似于金属蠕虫,同样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产生出来的东西。
同送去工业城的那批能够能够主动定时发信的装置不一样,这个作用只是存储声音的机械生命已经丧失了它的动力,工业联盟的异能力研究体系还没有能力分析它的原理,甚至只有在范天澜手中才能让它的尸体在现实世界长久存续。这没有什么意义,范天澜将它放在桌面,在他的注视下,它破裂,碎灭,飞灰散入空气,无影无踪。
在新玛希城埋伏了这些东西的女骑士背后有一种可能是危险的力量,正如工业联盟对她及那种力量而言同样是变数和危险。他并不像某些年龄虽长却思想幼稚的人——比如说某军队负责人——那样,会为终于出现了有难度的对手而感到兴奋,和他做过的所有工作一样,发现问题、调查问题、解决问题,他们来到了发现问题第一步,准备进行调查问题的下一步。
云深同他通话,问他:“对你们的工作有影响吗?”
他说:“没有影响。”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做得很好,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好。”云深说,“但是……过去的事情辛苦你了。”
“我没有什么感觉。”范天澜轻声说,“而且我遇到了你。”
云深的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
“我也很高兴遇到了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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