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颠倒梦想
而彼时新玛希城的“教首”——外界给予的又一个新称号——范天澜还在工业城中工作。
非常忙碌地工作。
从信息中心到通讯中心, 从联合体工厂到刚刚定址的化工工厂,农业部门的几个种植试验区都有他的工作记录,撒希尔那边的造船厂他也在会后去视察了三天。视察的动机不是彰显他在会议后新的组织地位, 而是一批船只正在泊港修检,一艘新船正待下水, 若能借助他的能力, 相关工作的进展将加快许多。虽然这样做有点儿像作弊 , 不过联盟本身就是作弊之大成,“发挥最大能力”这种事情大家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的。
这些行程的强度和密度超过了一般人能承受的限度,不过在他做来并不会让人感到多么勉强, 甚至只要是在工业城, 每天白天他都能抽出一小时的空余时间和云深在一起(晚上的休息时间另外计算)。这大概就是几乎没人嫉妒这个年轻人的原因之一,外貌、才干、资历这些有一定的关系, 但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些, 只要是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 大家“懂的都懂”。
所以新玛希城的工作目前还不能太离开他,尤其是城市及其周边地区的局势正在因联盟大会发生而发生转变,所以在会议结束后一周,他又再次登上了前往基点城的运输船,精灵梅瑟达丝因为其他工作暂时留在工业城, 一支人数为五的精灵小队与他同行。
于是那三名领主得知他们期盼的新玛希城最高领导者已经回来,在会客厅里见到的就是这样一行人。
当连发丝都好像在发光的精灵如众星拱月,簇拥着一位黑发黑眼的高大青年从门外走进来,他们显而易见地受到了冲击, 完全呆在了原地。
精灵是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种族,他们的美貌和力量一样闻名,而关于新玛希城这位黑发统治者的传闻他们也听了不少, 但直到见到本人的一刻,他们才知道言语甚至想象的苍白,精灵当然是极其俊美的,泛着柔光的皮肤和宁静清澈的眼眸让他们的美带着梦幻,但是在这些梦幻的种族中间,那名青年他……他不是,不仅仅是俊美,而是——他是——“似神者”。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不仅仅是在这个饥荒的年头,领主们虽然比平民享有更多的资源,食物、武力以及财富,但也从未无忧无虑,开拓者还未出现之前,阴谋、斗争、攻伐,在这片丰饶的平原上从不少见,父子、兄弟、夫妻,人与人之间最深刻、最亲密的关系也难以抵挡利益的考验,造成许多悲剧的出现:博拉维兄弟便是当年一场较大争斗的牺牲品。仇恨的怒火在两名流放者的心中燃烧至今仍未熄灭,只不过如今他们憎恨的对象已经逐渐从当初的背叛者和敌人,转移到命运不断循环的源头上来。
住在房子里的人是不可能去挖地基的,即使作为权力游戏的胜利者,在面对永远在上的王座及阴影一般的教会时也时常压迫和束缚,意识到他们的内耗不会为自己的家族和世界增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他们对这乏味秩序的不满远远小于失去这个能令他们富足而优越的秩序的恐惧,当听说那支从王都来代表国王意志的伯爵大军被外邦人所消灭时,他们感到了极大的恐惧和危机,许多人懊悔没有在更早的时候为消灭邪恶出力,如果能回到过去,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切都太迟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座城市越发壮大和稳固,哪怕狂潮般的灾民冲击也不能动摇它一分,“回到过去”的希望越发渺茫。
然后,那场演习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外邦人只对他们的武器作了很简单的说明,但他们本来也不需要说得更多。
而面对他们展现出来的力量 ,领主们唯一能找到的词语便是——
“神威”。
在刺鼻的硝烟中,在嗡嗡的耳鸣中,看着视线尽头曾经是废弃村落的一片焦土,领主们彻底明白了,他们不可能战胜这样的敌人,他们不可能对抗这样的力量,他们要完了。
如果仍坚持与外邦人为敌,他们必死无疑。
但是在最彻底的绝望后,希望诞生了。
倘若放下那些蒙蔽心灵的无谓坚持,除了恐惧及对抗,他们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吗?外邦人连以十万计的低劣人口都能容纳,为什么他们这些自诩高贵及智慧之人,在那座城市迅猛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一个尝试过与之建立友好关系呢?固然旧玛希城的城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只能侍弄蔬菜的普通老头,但此事说来是他咎由自取,一头黄金的巨兽来建立新的巢穴时,那些被供养的人不应该对它那么坏的。何况就算那个愚蠢的城主走错了每一步路,他的小儿子不是依旧凭借他老师的关系得到外邦人重用了吗?
既然有那么多的事例说明外邦人的宽厚,既然已经知道这些异端的背后是一个巨大如深渊的财富之源,既然他们无法打倒拥有这般力量的敌人,那么……为何不加入他们呢?
与性命相比,与家族的延续相比,与正在不断从他们手中流失的财富相比,与“人生而有罪”相比,他们选择“每个人都有生存及幸福的权利”,这有什么错误呢?
所以这三位领主不过头脑更灵活一些,脚步更快一些,因为对外邦人更关注,所以他们的诚意也更足一些。不过,即使他们在路上、在这座城中等候的时间里一再肯定自己是作了明智的选择,但在看到那个人的一刻,仍是头脑空白。
然后,也仿佛有一道光注入了他们的心灵,他们醒悟了——
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们来到这里呢?只是因为想苟且偷生,保住身份和地位,为自己换一个主人吗?仅仅为此就值得他们背弃过去的一切吗?
难道他们没有发现自己身体已经先于心灵作出了选择吗?他们一身布衣,从领地徒步来此,表现的不是臣服,而是朝圣的姿态,因为他们所要前往的已经是一座被神圣光辉笼罩,从无边苦痛之中升华,充满了光明与喜乐的城市。当他们亲眼见到它时,发现它确实就像他人口述的,甚至比他们描述过的还要好,如果这座城市的新主人不是神的使者,有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在天上的都市搬来人间呢?
他们的眼睛明明已经看到,他们的耳朵明明已经听到,他们的心灵明明早已被它完全占据,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如梦初醒——
他们的灵魂在这浊世徘徊哀叫了多久,他们的本真又被那些蒙着人皮的邪魔污染了多久,以至于混淆了真假,颠倒了对错,以为他们一生所为的就是追逐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连近在眼前的救赎也极力抗拒。然而水和泥终要分清,天和地永不颠倒,一旦他们感受到真神的呼唤,性灵的种子便一朝破土,在泥尘顽石之间长出崭新的枝叶,向着光的方向伸展肢体,汲取力量,发出无上欢喜的呼唤——
错的,错的,过去的一切都是错的!对的,对的,现在这样才是对的!这才是他们想要的,这才是他们一直在心中苦苦追寻的,这才是他们最初和最终应当皈依的!
如此极致的纯洁、美丽和强大!如此的喜乐、安康和崇高!他们的生命即将结果,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自走进会客厅,一句话都没说过的范天澜看着那几名贵族先是震惊,然后变得激动,甚至激动到喷出眼泪,一齐站起来,扑到他的脚下——
“忏悔!请让我忏悔!”
“我过去的生命毫无意义,只是虚度光阴,请可怜我们孱弱孤苦的灵魂,请仁慈的主再次赐下他的怜悯吧!”
“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啊,直到今日才找到真神!光明就在眼前,我们却视而不见!直至今日,直至今日……我们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范天澜:“……………………”
精灵们呈半个扇形站在他身后,和会客厅里其他人一起看着范天澜,虽然脸上依旧表情端庄,但他们的眼神已经强烈表达出了态度,总结一下,意思就是:
哇……
出来果然是对的!
一点也不知道这幅场面同他们这帮靠脸横行的有什么关系。
由于领主们的情绪突然混乱 ,这场会面便向后延迟了,接待人员费了一些功夫把他们安抚下来,然后在对方的完全配合下获得了这些领主思路转变的较为完整的过程。通过他们整理的事后报告,精灵们于是知道他们在那一天起了什么样的作用,虽然工业城的人们已经完全熟悉精灵的存在,只将他们当做可信的朋友,但是在联盟之外,他们的形象同裂隙时代的种种传奇联系在一起,并多有美饰,象征着古老的传承、强大的力量、高洁的品行和传奇的命运 ,所以当他们同范天澜一同出现时,对那几位领主来说不啻于神谕启示。
这很荒谬,也很合理。
宗教是统治的工具,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共同使用的一套世界观,即使这三位领主有各自的原因对教会不满,但他们不信任的只是那些窃取了神之荣光的伪善之徒,本身的信仰依旧虔诚,甚至对教会的无耻贪婪见识得越多越深刻,他们的信仰就越为坚定:人以其愚行证明了神的永远正确,以其污浊证明了神的至善至纯,以其易毁证明了神的恒常不易。人类一代又一代地继承和累积着罪孽,沉沦苦海便是他们所有人应受的报应,只有信仰才能带来真正的救赎。
然而工业联盟及开拓者的出现动摇了这一套理论的基础。
因为“人是为受苦而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无论贫苦的农民还是富裕的贵族,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努力改善自己的处境,只有宗教能让那些无法可想、无处可去的人安于现状,但它的作用也并不总是理想。既然宗教的作用是麻痹和自我安慰,那么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承认他们是异端比接受他们是“无信者”要容易得多,因为后者动摇的不仅是这个王国,更是他们精神世界的根基。虽然常态来说“异端”必死,但“异端”不过是人们对同同一种事物有不同解释产生的对立,意味着只要回归本质,他们就有共通的语言,为了能彼此共存,就算把对“唯一正确”进行阐释的权利让一些出去也没关系——他们的强大难道不是说明了他们离正确更近吗?
虽然同样阅读了这份报告的工作组对此评价是“自欺欺人,换衣不换人,满脑袋的死循环”,不过精灵倒是部分地认同“强大等于正确”这种看法,做正确的事和正确地做事当然应该得到好的结果,强大不过是结果之一,当然他们批评这些贵族关于信仰的看法,并为此撰文在报纸上辩论,虽然引起的水花不大,也算他们投入了新工作的证明。
而对于新玛希城来说,这些领主的投诚并不意料之外。虽然坚持原则不主动挑起争斗,但是为了得到较好的发展环境,即使在灾民潮造成的工作最艰苦的时候,开拓者也在通过种种间接方式对周边施加压力,当压力超过极限时,领主们的选择就不多了。当然一下子来了三个,并且提出的不是结盟,而是并入确实让人有些吃惊,不过已经被预见的事情,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向粘稠的沼泽投下了石块,波纹缓慢地向四周扩散,他们在这个落脚点站住了,应该准备放下新的石头了。
其实联盟大会的召开本身就意味着他们的工作要有新的发展了,从工业城到整个联盟,到在外的两座基点城都要面对新考验。秋冬也许在别处是休憩和忍耐的季节,但在工业城,所有的工厂都在尽力提高效率,增加产能,因为建设的需求正在以一种鲸吞式的速度增长,即将开展的部落改革要投入多少资源仍未有定数,而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可见地,即将将进入“被动”扩张的阶段。
奥比斯王都“陷落”,远道而来的法师军团也惨败而归之后,这个国家内陆的领主们便拥立了一个“第二王室”,谋划反攻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有些消息传出,说他们意图与已经成为事实统治者的异端“划界而治”。开拓者对王都的改造远未完成,对王都周边地区的整合也不过刚刚起步,内陆的动向可能影响他们的下一步工作。
对新玛希城来说,他们首要面对的仍然是人口问题。
光是维持现有十余万人的生活就是沉重的工作,环城基点村和其他基础设施的建设还未开始,领主们就被打垮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不待开拓者采取任何行动,就主动投诚以期维持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他们的诚意按传统标准毋庸置疑,虽然他们的信心与立场的转变一样极端,似乎认为开拓者在维持新玛希城的运转,支持奥森郡的重建的同时,再托管他们的领地也毫无问题。
与此同时,仍有不断有人口前来新玛希城寻求庇护。他们带来了关于王国其他地区的种种消息,从令人绝望的收成,到此起彼伏的起义,都说明贵族和教会“驱使豺狼吞食虎豹”的计划完全失败了。即使他们用这种方式减轻了各处领地的负担,干旱和饥荒对王国的打击仍比想象中沉重,由于外邦人的威胁,贵族和教会没有对这场饥荒作什么积极的举措,因为任何赈济都等于粮食和人力的额外付出,他们如何能积蓄足够的力量去收回那座异端之城呢?
可是对于饥饿的人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生存更大的道理。
贵族和教会竭尽全力地宣扬外邦人是异端、是邪魔、是万恶之源,但他们越是催促人们去仇恨,就越是无法解释开拓者的实际作为——凡是去过那座城的人都说他们确实安顿了无以计数的灾民,让他们有房子可住,有食物可吃,有活可干;更不能解释教会和贵族为何要将自己的子民驱逐到异端那一边去,那些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异端的人们能犯下什么难以饶恕的罪过?这些只懂得像牲畜一样耕作的农民,难道会比囤积粮食、侵占土地、坚持收税的贵族、比看着人们倒在路上,却依旧大声要求增加供奉的教会更邪恶?
如果贵族和教会代表着正义,那为何正义统治之下的人民不断死去,而邪恶的外邦人却能一日日壮大?
发出问题的人们很清楚不会得到对方真实的回答,他们也不期待他们的任何回答。
语言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于是国王和贵族们愕然地发现,他们保留的用以对付外邦人的力量,正在不得不用于对付自己的人民。
相比之下,新玛希城周围的地区呈现出难得的平静。不是因为演习,演习对领主们有很大的影响,但对其治下的领民来说,外邦人又怎么威吓了他们的领主——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平民和贫农的相对安顺,自然不是教会所宣称的虔诚安贫云云,他们的领主确实愚蠢而贪婪,但是他们不起来反抗,是因为包括领主在内,在这座城市辐照范围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外邦人必将使他们的统治扩大到整个平原,它所训练的庞大人口、被它控制的河运航道、可怕的作物产量、如一张巨网将所有人牢牢笼罩的管理方式,加上刚刚展示过的战争武器,结合起来就像一只在不断蓄力的拳头,击穿这个国家不过是时间和意愿问题。在领主们的敢怒不敢言中,那座城市通过白船和持剑行商的专门商贩等手段深入他们的领地,同人们进行了不公平的贸易。
“那座城”——人们称呼这个词语时的感情渐渐从复杂变得纯粹,虽然教会极力诋毁这种交易行为,但当外邦人以饲养家禽的名义大量收购蝗虫和其他昆虫的卵,付给的报酬是同等重量的食物时,谁能为了不能吃的信仰而选择让自己和家人忍饥挨饿呢?声嘶力竭的教会不仅不能为他们变出鱼和饼来,人们还看见有贫穷的教士偷偷同那座城的专门贩子交换袋子,沾着泥土的袋子里装的什么也许不好说,可是商贩递过去的方纸包人们已经很熟悉了。那层薄纸包裹的是一种用许多分辨不出的材料制成,压得很扎实的食物,加入了大量的糖和盐,一小块就能让苦涩的野菜汤变得有滋有味,肚子得到满足,除此以外,依赖这种“魔鬼食物”度日的人们还发现,他们慢慢地能在晚上看清东西了,一些身体虚弱的孩子甚至只靠喝汤就有了好转。
不管领主们还在坚持什么,经历过这个夏天过后,布伯平原上至少二分之一的农民已经认为被这些异端统治是天经地义了。如果魔鬼就是外邦人的样子,那么他们巴不得这世上有更多的魔鬼!
这就是为什么开拓者是“异端”的传闻扩散得如此迅速,而连外邦人所信仰的“教派”之名都不知道,却已经有许多人决心改宗弃信。开拓者长久以来禁欲、智慧、强大、可靠和拯救人的形象让这个被虚构出来的宗教变成了人们新的精神寄托,虽然包括领主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外邦人必定将统治扩大到整个平原,但在他们真正开始行动之前,人们只能被动地接受未来统治者的赐予,无法主动与之产生联系。
因为外邦人——开拓者——这些来自彼方的圣徒不需要他们付出除了信任之外的任何东西,而他们除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能与他们交换的东西。
人们是自发地、有意地扭曲了关于那场会议的真实含义,因为他们想同他们站在一起。
这是一种真诚得可怕的愿望,也意味着对开拓者乃至整个工业联盟的另一重考验。
几乎没有间隙地开始了他在新玛希城工作的范天澜看着铺满了桌面的报告,非常难得地沉思了片刻。
他在想云深。
然后他把这些报告收了起来,有人敲门进来,告诉他奥森郡来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里除了与塞力斯主教约定的传递情况进展和物资需求的相关人员,还有几个额外成员,他们自称是起义军的领袖代表。
作者有话要说: 就,就酱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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