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点的人才是好人
第十九章
云深仰起头,看着横亘在眼前的巨大山体。
纯粹的,荒芜的,沉默威严,就像自然本身的神像一样,仿佛不可逾越地耸立在这片天地之间。即使离它还有相当的距离,那洁白的高顶依旧必须极目远眺才能触及,巨大到简直超出常识的岩石构成了它,坚硬地拒绝几乎任何生物的接近,在目之所及的陡峭山壁上,只有岩石和岩石的阴影,看不见生命的绿色。初升的阳光自上而下缓缓照亮了这片几乎完美的岩体,从未用这种方式感受日出的云深瞪大了眼睛,这真的是配得上任何一个世界的恒星的巨大日晷。
云深也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一些有名的山峰,但龙之脊和地球上那些峰峦有着本质的不同,在越过作为转折点的毕泰山之前,它不存在任何人的视野中。当这群渺小的人类终于来到它的领域,它就那么出现了——宛如世界的尽头,在一瞬间凌夺于世,镇人心魄。整支遗族的队伍都在那时为它停了下来,人们仰望着它,赞叹着它,并且畏惧着它。云深有种近于荒谬的感想,这座屹立于莽莽森林中的庞大构造,实在太过特殊,除了自然本身的造化之外,似乎有更为神秘的力量使它在这块土地上超拔出众。那些刺入高天的棱角,仿佛未曾完成的天之阶梯,而且……它看起来仍然在生长着。
即使是地球的平流层也在10公里以上,虽然龙之脊目测估计有2000米以上的绝对高度,离真正的天穹也还非常遥远,于是完全理性派的云深很快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
在他的背后,遗族的人们正在小心地折起原本悬挂在林中的白色塑料薄膜。从两天前开始他们就没有再遇上任何水源了,储水的陶罐是很重的负担,而且在穿过之前几个山谷时也损失了一些,万幸的是在那片崎岖的山区中没有人员伤亡。从族长那儿云深了解到,遗族虽说有密道穿过龙之脊,但里面的路径非常曲折,轻装的队伍也需要大概两天时间才能走完这条地下通道,而地道中只有在接近出口的地方才有地下水。如果是体力好的成年男子,忍耐一下也算是过得去的,但遗族队伍中有一定数量的老人和孩子,在经过疲惫的长途跋涉后,要他们像成年人一样坚持恐怕相当困难。
不过现在是秋季,昼夜的温差不小,在进入这片森林深处之后,每天清晨都会在森林中看到薄薄的雾气四处飘荡。云深上淘宝搜寻之后向离自己所在城市最近的卖家订购了几捆大棚用塑料薄膜,入夜时围着营地挂起来,下端每隔一段距离用树枝或者草茎微微卷起,透明胶粘好,将水罐放在中间,露水凝集之后就会沿着留出的路径落下去。为了防止有别的东西爬进去,罐口还蒙上了一层用某种植物的树皮纤维织成的滤网。编制这种小网的技巧是云深向妇女们示范的,第一个人学会之后,很快地其他人也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她们一边走一边采集,在旅途中就完成了这份工作。
遗族的人们很小心地对待这些能从空气中为他们收集水分的奇异布匹。虽然更为奇异的是那位年轻的炼金术师不知从哪儿把它们变了出来,从旅途开始至今,他带的东西好像一点没变多,也没变少,可是人们相信,只要他愿意,一定能从他那个神奇的背包中拿出更多令人惊叹的物品。而且在惯于忍耐的遗族也难免觉得辛苦的旅途中,这位看上去比族里最好的少女还娇嫩的尊贵大人也没有抱怨过,一路上还为他们解决了不少问题。大多数时候,他做的不过是教他们如何用树枝和草绳制作适合背负的框子,改变负担的方式,指导他们处理猎物的方法。他很少表现他属于的那个阶层的能力,但这些不凭借外物的智慧,却令人更为敬服。因为智慧并不像力量来自于天赋,能够兼有这两者的人处于任何地位都是不过分的。
先遣队的那些年轻人也很喜欢云深,在经过一次拉弓实践后,基本上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炼金术师大人的体质孱弱——不是和遗族对比,就是和遗族之外的普通人比较,这位大人也算不上强壮。但这不仅不会让他们对他失去敬意,反而因为这个弱点让他们跟他亲近了起来。在每个夜晚临睡前,这位大人都会向他们讲解一些非常艰深的知识,虽然具体的内容他们还是很难理解,不过表面上的效果是确确实实的。当时这位大人只是让范天澜取来干燥的树枝,将它们削制之后的普通的木片粘合起来,安上弓弦,随手射出的箭就比他们最熟练的弓手都要远。一个兴奋的少年从这位大人手中接过那把弓,冒冒失失地搭弓张弦,围观的大家还来不及预想结果,那把弓啪地一声断了。
一时间集体鸦雀无声。
虽然已经成为这位大人的侍从,但现在还是族中年轻男性默认领袖的范天澜这时候走过来,从一脸要哭出来表情的少年手中拿走了那把断掉的弓,平静地说道:“用平时一半的力气就够了。”
后来成功复制的弓说明确实如此,因为材料是很大的限制,组成那把弓的完全不是好木头,虽然他们已经觉得不错,不过那位大人说没有好好修正尺寸,精度也很成问题。制作一把弓的许多讲究中,木料是最基础的,材料虽然就在那里,却并不是能马上使用的,一块合适的木料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处理才不会轻易变形,而他们现在很难找到合适的木料。像这位大人随手做出来的复合弓只能作为模型示范,真正使用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不得不废弃了。那位大人手中能够立时粘合的强力胶水不多,也不该为了这群年轻人一时的兴奋而轻易浪费。不过未来依旧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他们不会一直在旅途上。
遗族的队伍从早上开拔,中午阳光最盛时停了下来。范天澜一手轻轻带着云深,让他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他已经极力减轻了后者的负担,不过这段旅途对他的主人来说依旧很不轻松。
云深靠在树干上,任眼前这位丝毫不显疲态的青年用有力的双手为自己按摩双腿,在他继续往下,探向他的鞋子的时候阻止了他,然后苦笑道,“你现在把它脱下来,接下来的路我就走不了了。”
“我背你。”范天澜说。
云深无奈地看着他。在正午明亮的光线下可以看出来范天澜的瞳孔不是真正的黑色,也不是常见的茶褐色,实际上如果不是和他最为接近,云深可能还不知道范天澜的眼睛是双瞳的。当他直视着他的时候,瞳孔之下隐隐浮起了一圈金色。云深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下午的时候就能和你们的另一批族人汇合了,到那时候再说好不好?”
“但是你会很痛。”
“所以如果你背我,我会更丢脸的。”云深笑了笑,“我还穿着鞋子呢,你们的女孩子都没这样。”
你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明白他的执拗,范天澜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休息的时间很短暂,有空争论还不如让他休憩得更好一些。他的部族需要这个人,但在他们还不能给他任何回报的时候,就已经让他如此辛劳了。
为什么他会遇见这个人呢?范天澜抬起头,注视那张有些苍白的俊秀面孔,黑而长的睫毛垂下来,覆盖了那双清澈而温柔的眼睛,只是暂时的停顿而已,他就这样入睡了。从见到这个人的那一刻直到现在,范天澜从未见过他生气或者其他负面的表情,即使是最严肃的面孔,依旧从底下透出一种独属于他的柔和感,而他沉睡的面孔毫无防备。本来他对那些施舍慈悲的人毫无好感,也看不起软绵绵的男性,前者虚伪,后者最好穿上裙子。但面对这个缺乏棱角而且浪费善意的人时,他心中最为桀骜的部分即使生出利刺,刺痛的也只是他自己而已。
这是对他过去所经历的那些操蛋人生的补偿,还是对他缺乏信仰,只懂得追逐力量的灵魂的惩罚?——就像那个老骑士临终前的预言一样,他“总会有那么一天”。于是他在一个秋日半暖半热的中午,对着一个人的睡脸,为了是否要把这个人唤醒而陷入了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纠结中。
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是不会为了一点纠结就放松自己的责任的。短暂的休息一结束,在各自休息的遗族族人开始准备继续上路时,范天澜晃醒了自己的主人。拖着酸软的身体爬起来,云深不由由衷地羡慕起遗族的体质,他们的力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看着在大人的脚步间还能互相追逐的小孩子,云深活动了一下身体,好像不是错觉地听到了嘎吱作响的声音。
……他的年纪有那么大了吗?遥想当年登山队岁月的辉煌,好像确实已经是久远的记忆,就连外派出国,他也很少拿比笔记本更重的东西了。
所以要说纠结,19岁才来到的青春期算什么,27岁的中年危机才是真正的大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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