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礼做了太上皇陛下之后,  其实很不习惯。他无法面对每天清晨起床之后不是去上朝，而是得想去钓鱼还是看书的问题。

        这种日子其实过起来没有个盼头，无所事事,  所以他突然明白了他父皇，也就是上一任的太上皇陛下为什么在做了太上皇陛下之后,  那么喜欢孩子。

        孩子能消遣掉他大部分的时光，也能让他身心愉悦。这时候,  后宫的女人已经被他忘掉了，他有时候醒过来都不记得自己有佳丽三千。

        他不记得,  姜荔记得。她都做太后了,  有些事情做起也就无所顾忌,  于是直接跟齐礼道：“干脆让有子女的出宫去，跟着孩子们过，孤零零地住在皇宫里面做什么？”

        齐礼就笑着道：“她们对你可算不上好,  你倒是急哄哄的想对她们好。”

        姜荔白了他一眼：“臣妾不像您，臣妾还是把她们当人看的。”

        齐礼也不恼，有时候身份地位不同,  想的事情也就不同。他知道自己不能理解姜荔和折霜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说,  他首先不能理解姜荔明明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为什么又会对敌人好？如果他是女子，是皇后，肯定不会对后宫其他女子和善。

        就像他作为皇子,  在争夺储位的时候，没有下死手把兄弟们都杀了，也是他最后的仁慈。

        比如，他也不理解妹妹折霜。身为大秦世家女，却偏偏去共情那些贫穷之人,  那些一出生可能就会被溺死的女婴。

        一般人知道这些事，只会说一句可怜，可是她年复一年，将自己的时光都抛费在那些事情上了。

        齐礼很是不解，可是姜荔和折霜算是他生命中如今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所以对她们，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家能走到今天不容易，非到特殊时候，齐礼都不会去反驳她们。

        于是两个人倒是因此获了不少利，尤其是折霜，做起事情来又快又狠，为了废除青楼，废除妓籍，得罪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如今提起她来，一半的人夸一半的人骂。

        不过夸的人能当着她的面夸，表露一下自己是跟她一派的，骂她的人却不敢当着她的面骂，齐礼还没有做太上皇的时候，就已经明确的偏向了她这个人。

        没错，不是站在她这一边儿，而是护着她这个人。他井不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你骂折霜就是不行。

        也因为他的这个态度，群臣心里怨言纷纷。如今齐礼做了太上皇陛下，他们有心试探一下新皇对折霜的态度，谁知道新皇有时微服私访，还去荔家。

        那这也不用试探了，直接告诉大家折霜依旧受到皇位上面的人宠爱就得了。

        齐礼很是满意，把齐盛拎到明园——也就是如今他和姜荔两个人养老的地方来说话。

        “你姑母自小就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朕和她如同亲生的一般，你小子可不能等朕去世后，就阳奉阴违，欺负你姑母。”

        齐盛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说折霜要废除青楼妓院，他觉得过了。

        齐礼也觉得过了，他就道：“那你就让她继续折腾，能给点便利就给点便利，不主动插手就行。”

        其实说实在的，废除了又有什么用呢？没有明里就有暗里的，到时候更多不堪的法子出来，防不胜防。

        折霜对于两父子的谈话很是生气——她能知道两人的谈话，是姜荔告的密。姜荔把小宫女给她剥的瓜子一把吃下去，然后道：“所以说，男人都不靠谱。”

        折霜叹气，“算了，如今走到这般，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问姜荔，“你就打算这般躺着？每天就这么躺过去？”

        对比折霜一大把年纪了还四处操心青楼的事情，姜荔简直像一条不愿意动弹的晒干咸鱼。

        姜荔躺在摇椅上十分享受：“不然呢？还要学咱们那位太上皇陛下每天给自己找不痛快，去教孙子？”

        反正她不愿意。

        这个孙子指的是小太子殿下。他不如同当年齐盛的聪慧，每每被齐礼教导起来，总是老的骂骂咧咧，少的哭哭啼啼，成为明园里面一道时常可以见到的风景。

        想到这个，她就想笑，然后微微咳嗽了一声，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姜荔就又抓了一把瓜子仁丢进嘴里面嚼吧，她最近可爱吃这个。一边嚼吧一边道：“你不用忍着，我难道还不知他们两个是个什么性子吗？”

        不谈齐礼，这位小太子殿下单名一个瑞，是由皇后娘娘所生，如今已经十岁了。

        皇后不同于姜荔，一生下齐瑞，就想再生两个儿子出来。但是生齐瑞的时候坏了身子，不能再有生育。

        刚开始大家倒是觉得没什么，毕竟前面两个皇帝也都是没有胞兄胞弟。

        但随着小太子殿下越来越大，大家就发觉出了问题。比方说，小太子殿下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懦弱，本分，容易被诓骗。

        这样的皇帝作为守成之主可能都不够，还必须要有忠心的臣子去帮扶才行。

        齐礼和齐盛倒是可以给他培养出一批忠心臣子出来，可就担心他根本稳不住别人。

        而且，他们两个人作为皇帝，可以说的上是千古名君，后世必定有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这般两个人，从小就聪慧，学什么都快，于是就有些看不上小太子殿下。

        再者说，老齐家还有一个臭毛病是代代相传的：对于他们看不上的子孙，便从来不理会，子孙必定受尽委屈。本来作为嫡子，小太子殿下是可以避开的，但他不聪明。

        在皇家，不聪明就是原罪。

        折霜其实挺同情小太子殿下。孩子还小，就被两个聪明人折腾来折腾去，想要把他培养成聪明人。

        可有些人天生就不聪明，培养也没有用，只能慢慢教。齐礼和齐盛还不让别人插手，两个人全心全意的教，付出了十分的努力，结果对方还只会那么点东西，于是就更加生气了。

        小太子就受了罪，这个你不行那个你怎么这么笨，折霜劝了好几回都没有用。

        姜荔也知道小孙子的智力可能井不是那么高，所以折霜一咳嗽，她就知道了。叹息道：“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性子，所以我才觉得，其实他不当太子，可能会过得更好。”

        但是齐礼和齐盛以及已经死去的前太上皇陛下都对嫡子有一种特别的青睐，对庶子就没耐心的多。

        于是即便知道太子笨，可是比起庶子来，他们更愿意教导太子。只是一教太子就发脾气，姜荔想到这个就觉得嘴里的瓜子也没有滋味了。

        不过对于小太子，她倒是没有太多的感情。不为别的，只因如今的皇后娘娘可能觉得她太过于强势，所以总是避着她。

        刚开始姜荔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早早的把宫中的大权让给了太子妃，当时太子妃还没有如今这般，对姜荔算得上是毕恭毕敬，十分尊敬。

        如今可不一样，如今可能她觉得自己当了皇后，已经不是姜荔“让”给她，而是她理所应当的，所以变了，每回来明园好像就是来护卫自己后宫掌管之权的，让姜荔觉得很是扫兴，便不喜欢她来。

        她微微一表态，皇后就更加紧张了，做出来的蠢事就越多。

        再加上皇后很焦虑，因为她的儿子井不被皇家所看好，她就更加想要抓紧手上的权力。

        姜荔看在眼里，对她同情又失望。两个小老太太坐在一块，背后说人家皇后的坏话。

        “我反正是看不懂她的，你说，太子将来如果想要登上……对吧，肯定是前朝使力。你得罪了我，把后宫本来属于你的权力好像抓的更紧一点，又有什么用？我根本没有想要好不好？”

        折霜就笑。她对皇后也有些看不懂，之前觉得还算聪明的一个人，如今却慌张起来，变得没了基本的判断。她之前作为看着他们长大的长辈，也曾经试探性的说过一点点话，可是皇后不听，这就没有办法了。

        姜荔也觉得没办法，“也不知她背后说了什么，反正太子对我是不亲的。”

        姜荔本来对子孙就没有太多的感情。她觉得自己是个凉薄之人，所有的亲情都给了齐盛和齐安，如今年纪大了，就想一个人快快活活的，而不是去管小辈们那些事情。

        折霜明白她这份心，道：“你这样很好，不像我，就是一个操心的命。”

        姜荔就笑起来，“你们家那一大摊子的事，我也听说了。”

        折霜笑起来，“传的倒是快。”

        她这辈子就生了丹朝和丹阳两个人。丹阳嫁出去之后一直在云州——没错，她最后在初子龚，容肃，以及秦明之间选择了秦明。

        秦明还比她少几岁，两个人倒是没有经历什么太大的挫折就在一起了。

        丹阳那个性子，强势的很，对秦明占有欲很强，好在秦明性子温和，还喜欢做饭——听闻就是秦明的饭让丹阳选择了他。

        两个人一直住在云州，如今秦明虽然没有接刕晴牙的职位，但这个孩子很厉害，假以时日，肯定能有一番大的作为。

        折霜是不担心他们两个的，倒是丹朝成婚之后，刕晴牙就不愿意跟丹朝夫妻一起住。

        刕晴牙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折霜当时都觉得非常无奈，不过跟小两口住在一起确实有很多事情不方便。

        她也就同意了，谁知道让丹朝买了宅子搬出去之后，就不能时常照看孙子孙女们，导致让小孙子长歪了。

        没错，歪了。丹朝是个大忙人，孩子出生之后，根本没有多少时间照看，刕晴牙和折霜也没有经常管，至于儿媳妇也是个大忙人——她经商去了。

        儿媳妇本来是大家闺秀，但是对经商非常有兴趣，嫁到丹朝后一看，嘿，这里根本没有人管她，而且折霜还挺支持她，于是立马投身于经营铺子，把生意打理的有声有色。

        全家都是大忙人，孩子就没有充分的爱，于是就长歪了。

        这个歪倒不是他欺男霸女，而是说他才十几岁，就觉得人世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天天想着去做和尚。

        大人们不让，他就自己剃发修行，不仅他剃发，他还想拉着别人去做和尚。

        别人畏惧他的身份，不敢反抗，于是这小子就把同窗的头发都剃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还了得，于是孩子们的长辈纷纷找上门。不仅找去了丹朝和儿媳妇那里，还找来了折霜和刕晴牙这里，让人哭笑不得。

        由于一个学堂出了十几个光头，有几个觉得十分没脸见人，还躲在家里不出来，要求退学，闹的还挺大。

        而且有人浑水摸鱼，还想给刕晴牙和折霜丹朝泼一点脏水——他们一家的政敌那可不少，光是折霜一个人，就得罪了不少人。

        折霜想到这些就笑，“你说说，孩子们怎么越长越千奇百怪？”

        两个人相视一笑，“也有可能不是他们千奇百怪，而是咱们老了。”

        确实很老了。折霜的牙齿掉了好几颗。她对年老没什么抱怨，但是对老了之后牙齿头发不断地掉有意见。

        折霜觉得自己是一个精致的人。年轻的时候过得精致，年老的时候也应该是一个精致的老夫人。

        但是一想到将来自己的门牙可能还会掉，一笑起来露出缺这里缺那里的牙齿，就浑身都不舒服。

        姜荔倒是无所谓，她张开自己的嘴巴给折霜看，“我都掉了这么多颗牙齿，不照样吃瓜子？还能吃东西就行了。”

        年纪大了，这些毛病就多了。

        等折霜走了，姜荔把折霜的担忧当做笑话说给齐礼听，“你说说她，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想着美。”

        齐礼笑起来，“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当天和姜荔吃了一顿面。是一顿简简单单的面，面一咬就断了，裹了汤汁吃，两个人都觉得好。

        结果当天晚上，齐礼就觉得不对劲了，一直拉肚子。厨子吓个半死，都准备被砍头了，幸亏太医过来看，诚惶诚恐的道：“应该不是面，而是受凉了。”

        那为什么太上皇陛下会受凉？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半夜起来点灯看了本书。

        姜荔就感慨，“到底还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不然这事情，陛下年轻的时候常做。”

        但这回生了病，却没有再好起来。齐礼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姜荔很是着急，但太医没办法，“年岁大了，就是如此，臣等也无力回天。”

        还是齐盛生气的道：“一个个的，到底有没有本事，太上皇陛下若是出了好歹，朕就杀了你们。”

        “朕知道你们不敢猛药，只敢用温和的药拖着，可是拖来拖去，病还是治不好，就别怪朕不客气。”

        皇帝都说这样的话了，太医院院正没有办法，只好下猛药，进明园的时候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他也期待奇迹的发生，但这一回，却还是没有彻底把太上皇陛下救回来。

        他虽然活着，却已经不能起床了，每日里昏昏沉沉的睡着。

        姜荔看在眼里，倒是觉得心酸。

        “他这辈子，哪里如此过？”

        齐礼也觉得自己这辈子竟然末了末了，只能躺在床上，十分的不满。

        他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了，便开始想到谁就让召谁来明园说说话。从月初到月末，倒是来了不少人，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几天的时候，已经有一些神志不清了。

        折霜坐在他床边，抹着眼泪，然后就听他道：“弯弯呢？朕都要死了，让她来见见朕吧。”

        折霜和姜荔的手一顿，后面的其他人有些没明白，有些看向姜荔，还有些赶紧低着头。

        齐礼却还在断断续续的道：“朕知道，她不喜欢朕，可朕早早的放她走了，也该别怨恨朕，临死之前，两人见个面，喝一杯茶，喝一杯酒，都是好的。  ”

        折霜就大概知道他的记忆应该记错了，他把自己记成了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自然是早早的就把人给放了，自然可以在多年之后，两个人坐下来喝一杯酒。

        但他仅仅是记错了。他活了这么久，倒是忘记了，弯弯已经死了很多年，很多年。

        她想把弯弯已经去世多年的话说出来，可是人死之前，总是软弱的。折霜几番想要开口，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齐礼也慢慢的在呢喃中没了声息。

        齐盛也算是知道当年一点点事情，叹息一声。然后转身，朝着众人道：“传令下去，太上皇陛下驾崩，举国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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