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0势有强弱,绝不待毙
当李潼结束了跟陇右诸将的会议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随口问起直堂学士还有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他便打算回宫休息了。
当学士将整理好的事则呈交上来,李潼略作翻阅后,才发现相王诸子业已回京,便抬手召来乐高询问道:“嗣相王等除服归京,大内有没有派遣使员相迎?”
乐高闻言后愣了一愣,继而才摇头道:“内侍省不知此事,并没有相关的安排。”
“宗正寺是怎么做事的?遣员降问今日当司直事者,罚俸一季以作惩戒!”
李潼听到这话便皱眉说道,接着又吩咐道:“几员现在何处,问明来报!”
吩咐完这一桩事情后,着员召来中书舍人张嘉贞,询问道:“故相王丧期已过,嗣相王等也已经归京。南省尽快筹备几王册封礼事,王邸园宅、田邑封户、官佐仗身等诸事,也着有司尽快办理!”
早前相王诸子虽然都受册封,但当时还是服丧重孝时期,朝廷也就没有为之张设什么册封的礼节,虽然事从权宜,但也显得不够庄重。如今既然已经除服,还是要补一补。
张嘉贞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只是在默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诸事张设,常俗之外,圣人还有无余者细嘱?”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略有一凝,他当然听得出张嘉贞言外的潜意,只是在低头片刻后才又摇头道:“循礼即可,不必标异。”
如今世道虽然已经进入了开元新世,而他四叔也早被他奶奶降制罢位,但朝廷也并没有完全否认相王当国那段时期。如今相王诸子重新入世,该要如何处理,多多少少是要让人感觉有些尴尬。
对他四叔这几个儿子,若说心里全无防范的想法,李潼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自己本身就是郡王的起点,一通钻营折腾,才拥有了眼下的一切。
可是随着他自己身在这个位置上,也越发感觉到许多事情不可恣意而为。如果想永绝后患,干脆在这几个小子服丧期中便解决了他们,让他们回不了长安,自然也就没有后续各种问题。
但他如果真的这么做,天下人要如何看待他?肆意屠杀宗室亲属们的帝王不是没有,但这么做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滋生出更大的麻烦。
所以许多事情也未必就是当事人不够聪明,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总有一套规则约束着你,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市井之间的乞丐,你如果不守规矩,总会有报应临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最朴素的人间道理。报应或许未必会即刻应验在你的身上,但与你密切相关的人事,必然也逃不过因果的循环。
早年的唐玄宗一日杀三子、有多么的丧心病狂,等到晚年被儿子反制之后,晚景就有多凄凉。人总幻想能超脱规矩的限制,但折腾一番后到最后才发现,世情如大网、人皆罗网中。
所以尽管心里也不失警惕,但在相王诸子没有犯错的前提下,李潼也实在不好过分的刻薄怠慢。
张嘉贞当然也知此事的为难之处,但问上这么一句,也是他身为圣人心腹的本分,听到圣人这么说后,便又点了点头,继而便又说道:“嗣相王等除服,臣也因此有所联想,昔年靖国前后,多有名臣遭劫。如今服礼即毕,诸名臣后嗣也多有再入世道的诉求,朝廷于此是否要特设典章,以光皇恩,并不负君臣情义?”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李潼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靖国时期前后,国事动荡不安,公卿横死者极多。这其中自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李潼下令处决,罪证确凿,其后人们要么同刑,要么发配边疆。
但也有许多人,他们本身并没有太深的罪过,没有被朝廷刑问追究,其后嗣也得以保全下来。若是朝廷不能妥善处理这一问题,难免就会有一些人因求进无门而生出与相王诸子同病相怜的感慨,或许就会凑在一处。
李潼近日满怀军国大事,对于这样的杂情的确是思虑不多,张嘉贞这一提醒也算及时,于是他便点头道:“此议确是应时,南省会同吏部等诸司,尽快拟定一个章程出来。凡靖国前后蒙难臣家,详录籍谱,有荫则补荫,有才则用才。若诸不足取,也要计量赐物存恤,不要让这些臣家嗣传有断、羞辱人间。”
讲到这里,他又一转念,继续说道:“狄梁公旧曾为相王诸子王师,与天家也是情义深刻。身遭不祥,使人痛惜。其次子光远才性秀颖,不愧祖风,可以录名给赐郎官,并领嗣相王府长史,辅佐劝善、以安王邸。其余王府佐员,也务以德行当先,不要选了根性丑劣者,累及几王名誉。”
诸王官佐选员如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李潼是深有感触。他如今朝中任用这些心腹重臣,多数都是从原本的府佐国官发展出来,比如眼前的张嘉贞。而这些王府亲员们,对他的势力发展也是助益良多。
当然,李潼之所以能这么做,一则是凭着先知先觉、选拔了一批确有长才可以培养的人选,二则就是武周一朝政局波诡云谲,武氏诸王乱政可厌,也让这些人能够更加忠诚的团结在李潼身边。
如今开元政治已经秩序分明,而当今圣人也是正当壮年、雄图待展,只要不是天性阴鸷饥渴、不肯正途求进者,也几乎不会与藩王们搞在一处,去行邪路。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凡事也不可过于笃定。李潼履极之后,已经将诸王、公主府官佐配员裁撤许多,只保留下长史、国令等几员,至于其他原本诸府自己处理的事务,则分给宗正、司农、光禄等诸司。
眼下宗室中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兄妹几人,日常生活本已不失关照,场面制度上也都有话好说。至于其他的宗室亲员们,就算有意见也并不重要。
对于狄仁杰那样一个下场,李潼虽然有些惋惜,但也谈不上遗憾。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既然不能代人受过,那也就无谓站在自以为明智的角度去论人是非。
至于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李潼印象还算不错。因为张嘉贞的提醒而想到此节,索性便将这人安排在嗣相王府。这安排倒也谈不上用心单纯,但起码面子里子都能兼顾到。
相王一朝的末期,狄仁杰与相王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差,而其人最终死在了河东、耻于归乡,相王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狄光远安排在嗣相王府,自然不会跟相王诸子搅在一处。而狄光远本性尚算纯直,应该也不会去刻意羞辱构陷相王诸子。
等到他与张嘉贞交待完相关细则,此前遣出的乐高也已经返回,事情查清楚了,的确是宗正寺刻意迟报相王诸子归京的消息。
早在数日前,宗正寺便收到了皇陵方面的汇报,但宗正少卿李千里以为凉国公操办丧礼、将此事搁置不报。这家伙是要借冷落相王诸子,以显示他对圣人的忠心。当司主官已经如此,宗正寺其余事员自然也就不会出头。
得知原委后,李潼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宗正寺主要负责的便是宗家人情事务,待人亲疏如何,自然也要体察上意。李潼虽然不会刻意的冷落他几个堂弟,但若说多欢迎他们回京,那也太虚伪。李千里替他做了一把恶人,又惩戒了一下当司事员,事情便不必再追究。
至于相王诸子,眼下在京中还没有宅邸居住,在返回长安向宗正寺备案后,便被暂时安顿在了宗正寺下属的馆舍中。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李潼也就不再特意召几人入宫,着令内侍省一名谒者从内库挑选一些日常起居相关的器具物料送去馆舍,并通知几人明日午后入宫来家宴款待。
当中官抵达宫外馆舍时,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相王诸子一路车马劳顿,都已经各自休息了,得知大内有中官前来宣敕,又忙不迭起身穿衣,在堂接待中使。
一通迎送忙碌后,便过了午夜。睡梦中被惊醒打扰,相王几子也都了无睡意,除了被王美畅当道拦截接走的嗣相王李隆业之外,其他三人在安排女眷归舍休息后,便凑在了一个房间中。
在屏退侍员之后,李成义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倒了中官刚刚送来的一个物料箱笼,指着那些散落在地的器物忿声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京中人众对咱们兄弟回京这样冷淡!咱们那个堂兄,貌似宽厚,内里冷酷!
深夜遣奴来扰,送上这些杂货细物,看似殷勤,却是将咱们待作怎样下贱人物!他外宽内忌,做的好假相,骗得了世人,骗得了亲人?社稷本是我家,这偷国窃鼎的家贼自有心虚,一夜好梦尚不肯给,又怎么会容忍咱们兄弟安生?”
李隆基只是默默的弯腰扶起那箱笼,示意四弟李隆范帮忙将散落的器物捡回来,一边整理着箱笼一边沉声道:“势力虽有强弱,但一时并非永恒。咱们兄弟但能知耻忍辱,也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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