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不饶(两更合一)
君凌汐怔怔地看着签文纸上那几行文字,神情呆滞,脑海中混乱如麻。
自从昨天父王启程离开姑苏后,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这张签文让她心底那种不祥的感觉更浓了。
“小西,我就说这里的签不准,我们再……”涵星拉了拉君凌汐的袖子,想说这姑苏城里多的是寺庙,她们再去别的寺庙求求。
涵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后方的一个虔诚的女音打断了:“这位姑娘,你可别胡说。白云寺的签那可是有名的灵验。”
说话间,一个穿着青色襦裙的圆脸少妇走了过来,义正言辞地说道:“就说我一个表妹吧,三年前她家公公过世,婆母病重,表妹婿外出经商迟迟未归,当时我那可怜的表妹差点没把夫家的祖宅给卖了给婆母看病,幸好她来了寺中求了一签,签文里说什么‘时临否极泰当来’,她就干脆咬咬牙,把家里能当的都当了,还找我借了些银子,又熬了两天,就把她夫君给熬回来,这不,就就否极泰来了……”
“还有我,成亲几年无子,也是在这里求到了上上签后,没一个月就有了好消息……”
少妇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几件关于白云寺的传奇,君凌汐听着脸色更不好看了,一双素手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签文纸,将它捏皱。
见状,少妇忽然想起方才听到的那段签文听着有些不太吉利,她脸色微僵,然后清清嗓子又道:“小姑娘,白云寺不止是签灵验,平安符也是很灵验的,我那表妹每次在表妹夫出远门前,都会给他来这里求一道平安符。”
少妇又跟她们说了几句后,也去找老和尚解签,一看签文是上签,就乐滋滋地走了。
三个姑娘家面面相觑,端木绯提议道:“小西,我们再求一下平安符吧。”
“嗯。”君凌汐直点头。
端木绯就让那个小沙弥给他们带路,三个姑娘豪爽地把身上带的银子全拿出来捐了香油钱,又求了三道平安符。
捏着手里的平安符,君凌汐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急切地说道:“涵星,绯绯,我们回去吧,我想快点把这道平安符给父王送去。”
于是,四人也没心思继续逛白云寺,带着求来的三道平安符,又匆匆地走了。
回了沧海林后,四人就分道扬镳,君凌汐和李廷攸回了安园,涵星急忙把平安符送去给了端木贵妃,想安她的心,只留下端木绯一人待在问梅轩里。
端木绯独自坐在窗边,捏着那个刚求来的平安符,神情怔怔地看着窗外。
问梅轩的景色极好,一片小小的梅林沿着池塘边缘栽种,粉梅倒映在池塘边,水上水下都是一片柔美的粉色,如霞似锦。
端木绯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平安符,她也想把平安符给封炎送去,只是不知道封炎现在在哪里。
窗外,寒风阵阵,梅枝摇曳,“沙沙”作响,池塘的水面上也随风泛起阵阵涟漪,淡淡的梅香若有似无地送入窗内。
发了会儿呆的端木绯回过神来,从自己的荷包里把今天求的签文纸也拿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又看了一遍,然后把签文纸叠好放在了护身符里,一起收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荷包上绣的小八哥用那琥珀色的眸子无辜地看着她。
端木绯忽然有些想念自家的小八哥,还有姐姐,团子,祖父……
不仅是问梅轩,整个沧海林的气氛都非常沉闷,众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情不好,没人敢在园中嬉笑玩闹,连着几天,园中都沉浸在一种压抑凝重的氛围中。
这种压抑也蔓延到了城中,那些个当地的官员一个个人心惶惶,与此同时,他们也加强了城中的警备,让衙差和禁军在城内巡逻,盘查进城的百姓,生怕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
城中的气氛更凝重了,似乎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在众人的上方,那些普通百姓无事都是闭门不出,这几日,城内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只余下寒风呼啸……
不过,皇帝到底千里迢迢地来了江南,心情再差也不想每天都闷在沧海林里,没几天他就又出门了,文永聚也趁机得到了随驾的机会。
腊月初七,皇帝去了姑苏城外的大营阅兵,昭显大盛朝的军力。
腊月初八,皇帝在太湖畔赐宴,予当地大小官员与他共进御食,同食腊八粥。
腊月初九,皇帝又造访了万和书院,说是要在江南几城择才子贤良为官,让江南几州的学政分别预选学子来面圣,由皇帝亲自出考题来考验他们,令得江南一众文人感恩戴德。
腊月初十,施总兵派人传来大捷,已经剿灭数千白兰军乱党,只余百余残匪在周边几个村落潜逃,不日就可拿获。
这件大喜事总算令得龙颜大悦,皇帝即刻就下令把封炎召回了姑苏城。
“阿炎,朕看了施总兵的军报,说你骁勇善战,于百丈外射杀匪首,有百步穿杨之能。很好,你这孩子没有让朕失望!”
“胜不骄败不馁,以后你也不可以因此而懈怠了,要更勤勉读书练武才是。”
“此行,你也辛苦了,快点下去休息吧。”
皇帝对着凯旋而归的封炎夸奖了一番,就打发他下去了。
皇帝说了什么,封炎大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这最后一句听得他眼睛一亮。
“是,皇上舅舅。”
他从善如流地抱拳应了一声,就疾步匆匆地退出了含晖堂。
本来,封炎是打算赶去问梅轩见端木绯,可是他才出了含晖堂的院门,就看到守在院子口的一个小內侍对着他一阵挤眉弄眼,他有些莫名其妙。
那小內侍心里有些捉急,与另一个內侍面面相看,觉得封公子真是不会看眼色……
封炎没打算理会这內侍,正要继续往前走去,抬眼就看到右前方的几丛翠竹后探出一道披着绯色斗篷的娇小身影和半张白玉般的小脸。
蓁蓁!封炎的眼眸登时就亮了,眼里只剩下了端木绯一人。
端木绯生怕封炎没看自己,冲他招了招右手。
封炎完全没想到端木绯会来,喜出望外地朝竹林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正要开口,却见端木绯抬手把食指轻轻地压在粉润的樱唇上,做了噤声的手势。
封炎一向听话,乖乖地抿唇不语,唇角翘得高高,那双凤眸灼灼地看着她。
端木绯歪着螓首从封炎的身侧探出头,对着守在含晖堂外的两个小內侍露出甜甜的微笑,乖巧可爱,似乎在说,谢谢两位了。
含晖堂是皇帝在沧海林中的住处,平日里,没皇帝宣召,其他人不可擅入,不仅如此,连含晖堂周边也是不容人随意窥探的。
端木绯在这里等封炎照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几个內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很想跑去跟四姑娘说不用躲的,可是想想四姑娘似乎躲得很高兴,一直在笑。
没准四姑娘是想和封公子玩躲猫猫呢!
内侍们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因此明明发现端木绯来了,也没去惊动她。
此刻他们看端木绯对着自己笑,越发觉得自己方才真机灵,猜对了四姑娘的心意,两人连忙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这些小公公可真好。端木绯心里想着,一把拉起封炎的手赶紧跑人。
幸福实在是来得太突然,封炎傻乎乎地看着端木绯牵着自己左手的右手,整个人已经傻掉了,脑子里、心里像是有无数只鸟儿在欢快地飞翔着。
端木绯一边拉着他往前走,一边说着这几天的事,说她最近有了灵感,谱了半首曲子;说她从康家的藏书阁里发现了一些不错的古籍,打算抄一份;说北燕来袭,简王奉圣命前往北境了;说她前两天跟君凌汐、涵星和李廷攸去白云寺上香求签……
封炎只是傻乎乎地听着端木绯说,他的脑子已经反应不过了,只是傻傻地应着“是”、“嗯”、“好”之类的词。
忽然,端木绯停了下来,从袖袋中把早就备好的平安符塞到了封炎的手里。
封炎傻傻地又是点头,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个平安符。当那尤带余温的平安符贴在他的掌心指腹时,封炎如醒醐灌顶般,瞬间明白了。
这是蓁蓁特意去白云寺给他求的平安符。
蓁蓁她……她是在担心他的安危吗?!
砰砰!
这个念头才浮现心头,封炎就觉得心跳猛然间加快,几乎要从他的喉咙中跳出,他的唇角无法抑止地飞扬起来,那张俊美的脸庞上,笑容璀璨,似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般。
端木绯几乎无法直视他的脸庞,默默地将目光下移,却见他郑重地把那个平安符收到了前襟中,把它安置在了胸口的位置。
让它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脏。
端木绯怔怔地看着他的胸口,似乎领会到了什么,耳根微微地发烫,小巧的耳垂红了起来,心跳也跟着加快。
“蓁蓁……”
头顶上方传来封炎熟悉的声音,端木绯抬头去看他。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地拉起她的小手,继续往前走去,目光望向悬挂在蓝天中的灿日。
他,一定会好好的,还有蓁蓁在等他。
封炎的眸子恍惚了一下,好像是被灿日的光芒闪了眼,又好像是回忆了许久许久以前的事……
往昔种种,十几年的岁月,似乎就在弹指一挥间。
封炎的瞳孔明明暗暗,眼神很快就变得坚定果决起来。
“公子!”
前方的卧云苑里传来熟悉的女音,子月喜不自胜地迎了上来,行礼道:“公子,你可回来了!”
子月亲自引着端木绯和封炎去了东暖阁中,寒风腊月,点着炭盆的屋子里温暖如春,袅袅的熏香自白瓷熏香炉升起。
安平早就在屋子里翘首以待了。
封炎一回来,安平就得了消息,当时端木绯也在,她自告奋勇地跑去接封炎。
“阿炎,绯儿,快来坐下。”
安平看着这对璧人携手进屋,喜笑颜开,心里默默地想着:自己这个傻儿子总算还不是太没用,这两年来,这小两口的感情也算是一日千里,进展飞速了。
很好!
等再过两年,蓁蓁及笄时,他们就可以水到渠成地成亲了,以后一定和和美美。
只是这么看着他俩,安平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愉悦,整个人容光焕发。
封炎和端木绯坐下后,宫女连忙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然后就被安平打发了,东暖阁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待封炎抿了口茶后,安平才随口问道:“阿炎,你这趟剿匪可还顺利?”
封炎就捡了一些,大致地说给安平和端木绯听——
“这白兰军在距次二十里外的千翠山占山为王,划地为寨。匪首白兰还算有几分急智。她知道以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应付蒋州卫大军,就派人来见施总兵诈降,给了一条假消息,想把大军引向了千翠山东南山脚,还意图偷袭大营。”
“只可惜,她派来的人无用得很,稍微诈了几句就露出了马脚,反而让白兰军的主力栽进了我军的陷阱中,两千乱党基本剿灭。”
“不过,白兰这人十分谨慎,她自己带着一队人趁乱潜逃……”
“我接了圣命回来时,施总兵那边好像又得了什么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抓到人了没有。”
封炎漫不经心地又端着茶盅轻啜了两口茶,心道:还是蓁蓁泡的茶更好喝。
端木绯也在慢慢地喝着茶,若有所思。
若是施总兵能顺利拿下白兰,这次剿匪,他肯定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即便是白兰侥幸逃脱,这次白兰军元气大伤,她在几年内怕是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皇帝也正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才匆匆忙忙地把封炎招了回来。
端木绯忍不住朝安平和封炎看了看,这一点,连自己都能想明白,安平和封炎当然也知道。
只不过,他们明白,却毫不在意罢了。
封炎对于什么白兰军其实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过是安平问起,端木绯似乎也很感兴趣,他才稍微多说了几句。
剿匪什么的无趣极了,还不如聊玩呢。
封炎立刻就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地问道:“蓁蓁,这姑苏城里,你还有哪里没去过?我明天带你去玩……”
安平听着,一边喝茶,一边微微颔首,觉得傻儿子表现不错,知道怎么讨好了心上人了。
说到玩,端木绯精神一振,小脸上像是在发光。
自从封炎随施总兵一起去剿匪后,她几乎没出过门,只除了四天前和涵星他们去了一趟白云寺上香。
她数着白皙柔嫩的手指头,兴致勃勃地说道:“北寺塔、楞伽山、开元寺、五峰园、文星阁……”
端木绯越说越起劲,这些地方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她很早以前看着那些关于姑苏的书籍画卷时,就想去一游。
“那我们明天去文星阁好不好?”封炎提议道,“我听说后天黄鸿泰会去文星阁讲学会文,应该会有不少人慕名而去。”蓁蓁最喜欢热闹了,她应该会喜欢。
端木绯喜不自胜地抚掌应了。
安平却是差点被茶水呛到,心里收回了前言,才觉得傻儿子开窍了,怎么还是这么傻,哪有人带着姑娘家去那等讲学会文的地方!
安平放下手里的青花瓷茶盅,笑吟吟地插嘴道:“绯儿,本宫听说城南的敬亭街有一个刘家班,不止是昆曲唱得好,还擅长皮影戏,时常会在戏园里演皮影戏,这江南的皮影戏与关中的可太不一样。”
安平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抛个眼色给封炎,意思是,姜还是老的辣,还是要她出马!
封炎被母亲一眼看得一头雾水。
而端木绯一下子就被皮影戏挑起了兴趣。
皮影戏本诞生于关中地区,随着前朝中后期,北地一带战乱不断,北人南迁,皮影戏也从关中传到了江南,原本粗犷的皮影配以江南丝竹后,唱腔和表演都变得温婉细腻起来。
这段时日,她闷在沧海林里,沾了皇帝的光,早就看了城里最出名的戏班给皇帝唱的昆曲,却还没见识过江南的皮影戏。
“殿下,我让人去打听一下,我们挑个日子一起去看皮影戏吧。”端木绯眉飞色舞地提议道,“敬亭街那边很热闹,我记得康家姑娘提起过,那里还有不少布庄和首饰铺子,等看了皮影戏,我们还可以去那里逛逛,也叫上涵星和丹桂她们吧,还有攸表哥……”
端木绯说着说着就把出行的队伍越来越大,安平根本来不及阻止。
安平清清嗓子,有些尴尬。
她本意想帮儿子讨好儿媳妇,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出去玩玩,现在看来,似乎好像仿佛是弄巧成拙了。
安平给了儿子一个歉然的眼神,看得封炎又是莫名其妙。
既然看不懂,封炎也就不在意了,在一旁专注地听着端木绯说,不时应声。
他凝视着端木绯那精致的小脸,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
只要蓁蓁高兴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弥漫在沧海林中的那种紧绷的气氛也稍稍缓和,端木绯每天都忙着和封炎跑出去玩。
白兰军的大部队被剿灭的捷报很快就在整个姑苏城传开了,城里喜气洋洋,犹如晨曦拨开那层层叠叠的阴云,从沧海林到当地的官府全部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
连姑苏城上方的天空似乎都变得愈发明亮,城内巡逻的衙差、禁军也都收了兵,城内外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那些闭门不出的百姓纷纷地出来走动,喝酒,吃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朝廷派兵围剿白兰军的事,讨论那个匪首白兰,比如城北的这家茶馆。
茶馆里,几乎是座无虚席,一眼望去,人头攒动,既有文人学子,也有百姓乡绅。
那些茶客们神情亢奋,慷慨激昂,一个个说得口沫横飞:
“我早就听闻这白兰军在一些偏远的县城村落蛊惑那些无知百姓为他们所用,还占山为王,抢劫了不少无辜路人,这下总算是罪有应得了,真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是我大盛的朝廷军神勇,战无不胜!这等乌合之众又怎么会是朝廷军的对手!!”
“是啊。那什么白兰不过是以骗人的法术来迷惑人心罢了,又不是真有什么飞天遁地之能!想来施总兵不日就可把那个潜逃的匪首拿下。”
“幸而官家圣明,下令施总兵带兵前去剿灭那白兰军,也不知道那帮子匪徒还会为祸地方多久!”
说话的那些人大都是方巾直裰的文人打扮,说到激动处,两颊涨红,胸口也是剧烈地起伏着。
其他茶客大都频频点头,茶楼内一派对皇帝的歌功颂德。
其中,也有些行商模样的人暗暗地摇着头,脸上有几分不以为然,却是欲言又止,没有说话。
这些学子身在繁华的姑苏城,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似他们这些行商走南闯北,早就见识过这片繁华之外的贫瘠,各地灾害频发,朝廷却无所作为,所以百姓们才会走投无路地投靠了白兰军。
说到底,但凡还有一条生路,还有一丝希望,谁又会落草为寇!
那些行商在心里暗暗摇头,如今皇帝就在城中,谁也不敢乱说话,生怕引来掉脑袋。
茶楼中的议论越来越激烈,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提前了崇明帝。
“官家真乃雄才伟略,若是现在还是前面那个崇明帝,哪有我大盛的如今的盛世繁华,国泰民安!”
这句话立刻就引来一片附和声:
“不错,不错!天子之位自古有能者居之!”
“当年先帝驾崩前,也并没有立下遗诏,说不定……得位不正的是那崇明帝才是。”
“听闻先帝在位时对今上多有夸赞,也许早就属意废太子了,偏偏先帝出巡时不幸驾崩……”
“噔!”
二楼的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碰撞声,似乎是有什么人把茶盅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的声响,一楼大堂的不少茶客们都循声望去。
只见二楼的扶栏边,一个身穿蓝色直裰的青年站了起来,引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一些学子都交头接耳地私语着,偶尔飘来“宋彦维”、“宋举人”等等的称呼。
很显然,在场的不少人都认识这个年轻的举子。
那个叫宋彦维的蓝衣举子似乎早就胸有成足,放开嗓门直抒胸臆道:
“官家得位正不正又岂容诸位空口论断,自有罪己诏为凭!”
“崇明帝在位时可谓勤政之君,不仅澄清吏治,严惩贪墨,励精图治,而且还大刀阔斧开放海禁,他在位不过三年,就令朝廷收入颇增,也未必不能开创一番盛世……”
宋彦维环视众人侃侃而谈,周围的骚动也更明显了,那些茶客们神情各异,有人皱了皱眉头,有人意有所动,有人微微点头,有人不以为然……
也有人饶有兴致,比如端木绯。
坐在一楼大堂的端木绯听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好奇地去找旁边的一个学子打听消息:“这位兄台,不知道二楼这位兄台是何人?”
隔壁桌的三个学子好奇地打量了端木绯与封炎一眼,今日的端木绯女扮男装地穿了一件天青色直裰,头戴同色方巾,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着唇红齿白,雌雄莫辨,让人忍不住去猜测这到底是个少年,还是个姑娘家。
等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封炎时,就顿时释疑了,身穿一件紫色直裰的封炎同样俊美如画,高大劲瘦的身形挺拔如竹,那轻狂中带着几分锐气的气质让人不会错认他的性别。
这真是一对相貌出色的兄弟俩!那三个学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暗道。
其中一个灰衣学子出声道:“听口音,兄台不是姑苏本地人吧?这位宋举人可是鼎鼎大名的才子,师承江南大儒黄鸿泰,与素有‘姑苏第一才子’的曾元节齐名,都是有名的少年举人,才学出众。”
听到黄鸿泰的名字,端木绯与封炎不禁相视一笑。
他们上午才去了文星阁听黄大儒讲学,之后又去东禅寺逛了逛,回程时偶然经过这家茶馆就进来歇歇脚,听这里说得热闹,就多坐了一会儿,端木绯听得是津津有味。
封炎漫不经心地朝二楼的宋彦维望了一眼,眸光微闪,嘴角翘了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兴味。
他喝了口茶,把手边的一碟瓜子往端木绯那边松了松,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我跟着慕老爷去松风书院时见过这个宋彦维,那个时候倒是不知道他师从黄鸿泰……”
说话间,就听一楼大堂中央的一个褐衣学子出声反驳道:“郑兄此言差矣!”
“郑兄方才也说了,崇明帝不过是在位三年,纵观历史,多少帝皇年轻时励精图治,令得国强民富,到了晚年,就昏庸无能。”
“如今这片盛世繁华就在眼前,我大盛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是今上之功!”
那褐衣学子说着说着又是一番对皇帝的歌功颂德,慷慨陈词。
封炎嘲讽地笑了笑,指了指那褐衣学子,又道:“这人我也见过,也是松风书院的,好像是姓郑,还是曾什么的,他当时还向慕老爷呈了一篇文章,被慕老爷夸奖了一番。”
哦?端木绯被挑起了兴致,挑了挑眉梢,“阿炎,你可知道那篇文章里写的什么?”
封炎还真知道一些。当时,皇帝把几篇学子呈上来的文章在众人之间传阅过。
封炎想了想,勉强复述了几句,赞天子什么“少而聪慧,长而神武”,“雄才伟略,德泽远洽,慕化异域”云云的
唔,这文章还真是做得花团锦簇。端木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果然符合皇帝的爱好!
这时,二楼的宋彦维再次出声道:“曾兄,江南乃富庶之地,自是繁花似锦,可曾兄可曾去过南境……”
原来那人是姓曾,不是郑啊。端木绯看着那褐衣学子一不小心就开始想一些有的没听的,也顾不上听辩论了。
“阿炎,”她“啪”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以折扇挡住自己的口鼻,神秘兮兮地对着封炎说道,“你知道吗?慕老爷好像是想从这些举子中挑驸……女婿呢。上次啊……”
端木绯还想接着说皇帝之前让涵星看那些举子的文章的事,但是才说了一半,就被一个男音打断了:
“炎表哥,端木四……公子,还真巧。”
一道着碧色直裰的颀长身影不疾不徐地朝他们俩走来,含笑对着二人打了招呼,看来温文儒雅。
“景表弟。”封炎对着慕祐景点了下头,没有请对方坐下的意思。
他不请,可是慕祐景却自己坐下了。
“原来三位客官相识,那敢情好,正好拼个桌。”小二乐呵呵地说道。正好现在茶馆里已经没空余的桌子了。小二给慕祐景上了茶后,就笑呵呵地退下了。
慕祐景无视封炎嫌弃的眼神,优雅地端起了茶盅。
慕祐景因为上次买歌伎的事惹了皇帝不快,最近一直被皇帝冷落,他知道皇帝最近很喜欢江南学子们的文章,就打听了学子们经常会在哪些地方聚会,特意赶来了这家延光茶楼,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封炎……
慕祐景看着封炎的眼神变得尤为幽深复杂。
那日之后,他反复想了又想,细细琢磨,终于想明白自己是被封炎阴了,封炎不知怎么地让父皇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沉迷女色才买了歌伎。父皇一向独断,即便自己现在去解释,父皇恐怕也只会以为自己是在推搪。
封炎太狡猾了!
这两年,他一直以为封炎轻狂纨绔,不过是武艺高明,实则不过一个愣头青,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倒是他低估了封炎。
封炎远比他以为的更有心计,也更奸滑。
如此想来,封炎恐怕不会轻易对端木绯松手,安平长公主府地位尴尬,一直被父皇所忌惮,好不容易借着端木绯与岑隐攀上了一丝关系,封炎又怎么会放手呢!
是他大意了……
也许是封炎看出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才故意给自己设了一个陷阱……
不过,封炎也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完全没认清他自己的身份!!二皇兄好歹还是皇子,与自己还有一斗之力,封炎算的了什么,他不过是父皇的眼中钉,肉中刺!!
慕祐景装模做样地茶盅的边缘抿了一口,实际上根本一口也没喝。
他放下茶盅时,再次看向了封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炎表哥,你觉得这几个学子辩得如何?”
慕祐景似笑非笑地看着封炎,眸底飞快地掠过一道利芒。
他倒要看看封炎怎么答。
封炎神情慵懒地抬眼朝慕祐景看去,拈了颗蜜枣吃,然后就顺手就把这碟蜜枣放在端木绯的茶杯旁,意思是,这蜜枣不错,你试试。
他朝手边的玫瑰花茶瞥了一眼,心道:也许可以拿回去泡个玫瑰蜜枣茶,想来娘和蓁蓁都会喜欢。
端木绯一看就看出了他的心意,直接拈起蜜枣放进了玫瑰花茶中,对着封炎甜甜一笑。
慕祐景见封炎只顾着讨好端木绯,心里更怒,微微用力地捏住了手边的茶盅,脸上却是微微笑着,追问道:“炎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慕祐景提的这个问题自然是不怀好意,封炎要是赞同那个曾姓学子,就是他作为崇明帝的亲外甥,都觉得崇明帝得位不正;封炎要是赞同宋彦维,那就是公然反对皇帝。
慕祐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表兄弟俩看似在笑,但空气中又隐约有火花闪现,引得隔壁那桌的三个学子也朝他们看了过来,竖起了耳朵。
封炎心里不耐,觉得皇帝父子几个还有完没完了,他难得和蓁蓁出京玩,一个两个老是给他没事找事。
“景表弟,”封炎以茶水去除口中的余味,慢悠悠地说道,“你觉得这些个学子是在辩什么?”
封炎这是想含糊其词地蒙混过吗?!慕祐景心里愈发不屑,正色道:“自是论官家与崇明帝的功过与正统。”
封炎摇了摇头,极为失望地看着慕祐景,道:“景表弟,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天子功过,也是亦然。
“是以本朝人不修本朝史。”封炎叹了口气,“难怪舅舅总说你不学无术,还真是如此!”
封炎的话就像是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朝慕祐景射了过去,不给他留一点脸面,慕祐景嘴角的那抹笑意瞬间就消失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正要说话,可是封炎却不给他机会,淡淡地又道:“景表弟,不懂装懂,只会让人看了笑话。这些学子在辩的明明就是何为盛世,怎么就扯到崇明帝和官家的功过与正统上了?!”
封炎挑了挑眉,故意把脸凑过了一点,“难道说,是表弟你一直觉得官家并非正统,才会曲解了?”
封炎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诛心了,慕祐景猛地站了起来,这番揣测要是传到父皇耳里,自己怕是要彻底被父皇厌弃了!
“你胡说什么?”慕祐景下意识地拔高嗓门斥道,身子撞在身后的圆凳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这下,不只是隔壁桌的那个三个学子,大堂中的不少茶客都朝慕祐景和封炎的方向看来。
封炎满不在意,随手把玩着一旁的一个白瓷茶杯,端出表哥的身份训诫道:“景表弟,舅舅让你跟着家里的先生好好读书,你还是乖乖听话,别到处乱跑为好。”
这句话仿佛又在慕祐景的脸色甩了一巴掌似的,说得他差点没掀桌。
慕祐景冷冷地看着封炎,面色阴沉得几乎滴出墨来,全然不见平日里的磊落风度。若非是封炎故意陷害他,他何至于被父皇罚,被父皇斥!
然而,此时大庭广众下,端木绯也在这里,慕祐景总不能把舞伎什么的挂在嘴边,这要是让人认出他的身份,那他堂堂三皇子的脸面怕是要丢尽了,父皇知道了,更是不会轻饶他!
慕祐景的额角青筋乱跳,浑身绷紧如那拉满的弓弦。
他咬了咬后槽牙,终究先忍下了心头的怒火,不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一甩袖,决然离去。
封炎看也没看慕祐景,殷勤地继续给端木绯倒了杯花茶,又给她递了一碟梅花糕。
端木绯慢悠悠地吃着点心,喝着茶,嘴角弯弯。
没了慕祐景捣乱,那些学子们辩论的声音清晰多了。
端木绯继续“听”着热闹,直到他们又改话题说起了南境的盐引制,方才和封炎一起离开了延光茶楼。
端木绯吃得满足了,方才也听得愉快,心情极好,可是,一出门,就乐极生悲了,迎面而来的寒风直往领口钻,她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哆嗦。
下一瞬,她觉得身子一暖,被一件暖烘烘的斗篷笼罩起来。
封炎默默地把斗篷披到端木绯的身上,还把重新添了炭火的手炉也递给了她,端木绯感觉自己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对封炎投以感激的眼神。
安平长公主说得没错,阿炎可真细心!
端木绯对着封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看得封炎的耳根又开始发热。他看着端木绯,这会儿是一点也不想回沧海林,于是讨好地提议道:“蓁蓁,我们再去看皮影戏好不好?”
虽说昨天他们刚刚和安平、涵星、李廷攸他们去看过皮影戏,但是端木绯还是兴致不减。
尤其这大冷天的,眼看着估计过两天就要下雪了,端木绯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唔,还是躲在吹不到风的地方看看皮影戏好。
她兴冲冲地拉起封炎的手道:“阿炎,我们去刘家班。”
刘家班就在这条敬亭街上,因此端木绯和封炎也没上马,就直接步行过去了。
难得出来放风的奔霄和飞翩自己咬着自己的缰绳,跟随在主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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