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薛庞追着顾云澄走了。
沈晚意看他跑远的身影,只觉得那一身绯红官服加上腰间的金玉带,将他勒得活像两节油肥的腊肠。
她突然觉得胸闷想吐,转头避开,却直直撞上徐枕秋那张写满无奈的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低头给自己顺气,随意晃了晃手,“可我现在不想听。”
徐枕秋面露无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颗粽子糖递给沈晚意道:“这个点也该用午膳了,我请你喝酒吧。”
廊外的雨,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徐枕秋拿来两把油纸伞,两人出了京兆府,来到位于繁华西市的一家高档酒楼。
今日不是休沐,故而这家专做权贵生意的酒楼并不十分热闹。
因为徐枕秋曾经在沈晚意的点拨下,帮着酒楼老板解决了一场食物中毒的官司,他的这张脸就成了此处的通行证。无论什么时候来,总是有上好的包间留着,珍藏的佳酿备着。
沈晚意也跟着沾了几回光。
两人收了伞,跟随店小厮来到二楼的雅间。
沈晚意依旧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自满了一杯茶,然后推开红木雕花的轩窗,斜倚在窗侧观雨。
徐枕秋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咕哝:“你呢,什么都好。就是这驴脾气不听劝,你又不是不了解薛庞的为人,今日当着顾大人,你当众下了他的颜面,他罢了你的职都是轻的。要我说,今日判你一个藐视公堂才是他的作风。”
沈晚意的目光被窗外的雨锁住,悠缓地嘬了口茶,什么也没说。
大理寺,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原本以为借着这桩案子,能够被大理寺借调。可没曾想,半途又出了这样的乱子。
这下可好,她不仅去不了大理寺,还被京兆府停职,连个接近的机会都没了。
烦躁的心绪一起,静默的呼吸间也染上了焦虑。
沈晚意握杯的手一紧,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徐兄可知道大理寺卿顾大人?”
徐枕秋歪了歪脑袋,手上的茶盏一顿,反问道:“京城之中,上至皇室贵胄下至乞丐混混,哪有不认识顾大人的?”
“我是说,”沈晚意斟酌片刻,选了一个最委婉的词,“背景。”
“这……”徐枕秋下意识一顿,蹙眉道:“只听说他是皇上的外甥,幼时父母双亡,所以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你别看他只是个世子,在朝中地位可不比那些所谓的亲冯轻。”
“哦?”杯中的茶水一晃,沈晚意也来了兴致,慌忙追问:“那这位顾大人的生母,是哪位公主呀?”
徐枕秋拧眉啧了一声,“这哪是我这个七品小官需要知道的事。我就比你早来京城两年,每天起早贪黑案卷都写不完,这等大人物的家事,我哪有心有力去过问?”
“哦。”沈晚意语气暗淡下来,想要使小聪明的愿望也落了空。
真是苍天无眼,草民的生死荣辱,到底是比不上王侯将相的一念之间。
想她十年寒窗,为了去大理寺,放弃了人人艳羡的秘书省校书郎一职,甘愿先去京兆府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录事。早盼晚盼的就是这么个机会,可是……
沈晚意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生气。
于是,当“顾云澄狗官”五个字破空而来的时候,徐枕秋手里的杯盏都被吓得抖了抖。
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湿了他的广袖。
“你!”他反应奇快,在沈晚意破口再骂出第二句之前,已经抢先一步跃至其身后,一手锁喉,一手捂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后面的话都堵进了喉咙里。
“你不要命啦?!”
沈晚意愤愤地回瞪他,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破碎抗议。
“你可知道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名?你说你平时私下跟我骂骂薛庞那个草包就算了,顾大人你也敢如此大不敬,我看你真的是,嘶……”
徐枕秋挣扎着推开了沈晚意,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手上的一排牙印,再抬头看看面前那个出离愤怒的小白脸,瞪大了一双桃花眼:“你咬我?!你敢咬我?!你还当我是你结拜的兄长么?”
沈晚意毫不示弱,绕着桌子躲开徐枕秋的攻击,一边跑一边回嘴:“那小弟敢问徐兄,当初与小弟结拜之时,是不是说过要不畏权贵,为民伸冤的誓言?怎么?没有背景的草包薛庞敢欺负,皇亲国戚的顾云澄就怕成了王八。你身为文人的骨气呢?你投身刑狱的初衷呢?!”
“你!”徐枕秋被问得无言以对,只能追着沈晚意围着桌子转圈。
两人的脚步混着惊叫和质问,一时淹没了方才小间里的寂静,直到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传来。
“谁啊?!”
两人都在气头上,异口同声地怒问。
敲门声适时地停了,门外的人静默不言。
两人诧异,停了脚下的追赶。门外这才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大理寺卿顾大人请两位去隔壁雅间一谈。”
沈晚意:“……”
徐枕秋:“……”
有句话不是说,人倒霉了,喝口水都塞牙。
沈晚意深以为意。
比如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为贵胄的顾大人,竟有如此雅兴。从京兆府出来之后,径直来了这间酒楼。
她更想不到的是,酒楼这么空,雅间这么多,顾云澄还就好死不死的要了她们隔壁那间。
虽说隔墙有耳,但自己随便几句叫骂,竟然都能让别间听了去。
看来这酒楼的装潢,要不得……要不得……
一室茶香氤氲,几盏油灯晃荡。
雅间的门窗都被关上,外面的风和雨,透不进半分。
沈晚意觉得有些窒息。
一半是因为空间的密闭,还有一半,是因为这屋里除了徐枕秋之外的。
一帮带刀侍卫。
而他们杵在一张红木茶案跟前的时候,这个头戴玉冠身着官服的男人却凭几而坐,动作悠缓,旁若无人地翻阅着眼前的案卷。
两盏茶的功夫里,他连一个余光都未曾给过他们。
顾云澄翻书的姿势很好看,修长三指轻轻搭扣在页角,剩余两指向内收起一个轻柔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优雅又不失威严。
哗哗的纸页脆响,激得沈晚意喉咙发紧,心跳突突。
这么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当头一刀来得痛快。
她张了张嘴,准备豁出去。可是嘴里那个“顾”字还没出口,手臂就被徐枕秋掐住了。
好吧……这一次,确实是她连累了徐枕秋,不多嘴就不多嘴。
于是张开了的嘴,又快快地闭上了。
“你说冯虎不是凶手,那凶手又是谁呢?”
倚在凭几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长指一扬,将手里的案卷随意扔在茶案上,“啪”得一声惊响。
徐枕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得晃了晃,颤声问道:“顾大人说的是奸杀案?还是冯虎案的凶手?”
“奸1杀案吧,”茶案后的人食指点了点桌面,一旁的侍卫便上前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你对凶手有什么了解?”
顾云澄语气平静,茶虽然是斟给两人的,但他的话却是问向沈晚意。
沈晚意不语,先接过茶盏——今春的第一批黄山毛峰。茶叶要在清明第一场雨之后采摘,晾晒干之后再小心研制,工艺复杂。
而黄山离京城路途遥远,这清明才过不到几日,应该是有人采制之后快马加鞭专程送到的……
再看手中的茶瓯——是和田羊脂白玉,通体莹白半透光亮。如抛光之后的白蜡,不见一丝杂质。
沈晚意唇舌咽了咽。
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品级的毛峰,这样优质的玉盏,除非御赐,官从四品的薛庞都不会有,更别说是这样的一间酒楼。
看来这毛峰和杯盏,都是顾云澄自带的。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自己带着茶杯和茶叶到酒楼来品茗?
沈晚意一时哽住,思绪纷飞。
“这杯和茶,都是本官自带的。”
沈晚意:“……”
“可以回答本官的问题了么?”
手上的茶水抖了抖,沈晚意强忍住忐忑,低声回道:“那个凶手应该是个身量不算魁梧,甚至可能有些瘦弱的青年男子。他绝不会是行伍出身,应当是做着相对卑微的活计。自卑,生活范围小,性格孤僻。”
“何以见得?”顾云澄依旧是冷淡、不辩情绪的声音。
沈晚意放下手中的茶瓯,朝着顾云澄微微一拜尔后开口:“敢问大人可还记得受害者的死状?”
“嗯,双眼被遮,手脚被缚,下|体和胸口多处利器刺伤。”
“正是,”沈晚意点头,若有所思地再问:“若大人你是这个奸|杀犯人,作案之前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把受害人的眼睛遮起来?”
“大,大人……怎么会是奸|杀|犯人?!”身侧传来徐枕秋胆战心惊的声音。
顾云澄并未在意,摆摆手示意沈晚意继续。
“性|犯罪的犯人在作案的过程中,所有的快|感都来自于受害者的反抗、挣扎和绝望。眼睛,是传递这些情绪最好的渠道,他为什么反而要把它们遮起来?”
顾云澄不语,脸上也看不出情绪。一旁的徐枕秋很是害怕这样的沉默,于是慌忙打圆场:“许,许是……特殊癖好……”
沈晚意没有急着反驳他,只继续提问:“那手脚被缚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也许……还是癖好……”
“那死者下|体|性|器|官被利刃捅|入的刺伤呢?”
“还,还是……癖好……”
“……”沈晚意看着徐枕秋,一副无语凝噎的模样。
徐枕秋被这目光看得背心一凉,猛地想起了什么似得从圆凳上一跃而起,梗着脖子,道:“我,我只是猜测……我可没有这么些嗜好……”
沈晚意抽了抽眼角,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要我说,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呢?”
顾云澄:“怎么说?”
沈晚意一笑,带着笃定,“首先,凶手缚住受害人手脚,是因为他并没有那么强壮,可以在整个犯案过程中压制住受害者。所以,他才会宁愿浪费时间,冒着在现场被发现的风险,将死者都绑起来。这也说明了凶手是害怕自己会不敌受害者的。”
“那么,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对自己有着如此的评价呢?”沈晚意掀起一侧唇角,自问自答。
“极度自卑。一个极度自卑的男子,会害怕受害者看见自己。她们的注视,让他毛骨悚然,无法从杀戮中获得快感。所以,他会蒙住死者的双眼。”
徐枕秋闻言张了张嘴,想说话。
沈晚意没给他机会,继续道:“最后,死者下|体遭受的破坏,给出了凶手自卑的原因。”
顾云澄微眯了眼,神色一如既往地难以琢磨。若不是他不自觉地向沈晚意倾去的身体,沈晚意几乎都要以为他不感兴趣了。
“他不举。”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一个不举的男人,无法与女子正常交|合,所以扭曲了他的心理,只能想象那把冰冷的刀具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此反复刺入死者下|体,来获取快感。”
“因为不举,所以自卑。串联到一起,案子的细节,便也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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