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48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朱怀镜拿出张天奇的论文随意翻着。论文他早润色过了,还过得去。他却不想马上就寄给张天奇,免得人家说他不认真帮忙。张天奇对他还不错,他也就能帮就帮帮。官场上没有几个朋友不行,他朱怀镜如果没有方明远,只怕现在还不会出头。但裴大年说的话总是鲠在他的心头,他对方明远的感觉又复杂起来。那次皮勇出国,方明远邀他一块去皮市长家吃饭,说让两人各凑五千块钱意思一下。哪知这方明远却是“羊毛出在猪身上”,找裴大年当了冤大头。他自己不掏钱还不说,还倒赚了五千块。天知道方明远当时怎么想起要邀他一道去?是不是方明远不想把到手的一万块钱全掏出来,要找个人凑齐一万块钱好看些?现在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方明远这小子会不会临时调包,把那一万块钱当做他一个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这里,朱怀镜的情绪就坏起来了,没有心思再看张天奇的论文。他暗自叹道,官场上交朋友,到底还是要小着点儿心啊。
朱怀镜慢慢回到家里,妻子香妹和儿子琪琪已回来了。香妹正在做饭,儿子自个儿玩儿。他拍拍儿子的脸,就过去倚着厨房门同香妹说话,望着妻子忙碌。每次回到家都是这场景,日子就像复印的。见香妹多准备了几个菜,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香妹告诉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饭。四毛现在带着二十来个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没叫他过来吃饭了。朱怀镜怕太耽搁时间了,晚上还得去荆山寺,就说:“我晚上还得开**常务会哩。”
香妹回头望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才有个闲?好吧,反正是自家人,也没弄多少菜,就好了。”
朱怀镜问:“也不知四毛做得怎么样,钱肯定是有赚的。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做表姐的说吧。他现在事实上是在走江湖,要学会打点。俗话说,河里找钱河里用。他个人赚的钱只顾个人用,就做不了长久。我们当然不会要他的,外面他自己看着办吧。”
正说着,四毛敲门进来了。四毛穿着件藏青色西装,系着条淡雅的碎花领带。四毛叫声姐夫,就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一弹一弹的。双手扣在一起,响亮地折着手指节。朱怀镜暗自想这四毛开始学斯文了,还有点酸不溜丢的味道。他同四毛客气一声,仍回厨房门口,想轻声同香妹说说自己的观感。可是他才要叫香妹,却感到跳到喉头的是玉琴,吓得脸上发热。香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望他。他便含混着笑笑,敷衍过去了。香妹也笑了一下,说就好了。
吃饭时,朱怀镜问了四毛维修队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咝咝响,说还做得下,招来的人都是他自己选的,一切听他的。朱怀镜见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顺眼,就说:“你对那些人还是要管严些。乡里人进城,时间长了,就容易忘乎所以。这里是首脑机关,处处都要小心。不要到人家办公室乱窜,不要走到哪里都高声大气。特别是手脚要干净,小偷小摸的事是万万不可发生的。”
“是是,我常对他们说哩。”四毛说着就松了下领带,像是身上发热了。
朱怀镜见四毛有些不自在了,他反过来又很关切地问:“这段在忙什么?”
四毛说:“在搞二办公楼到四办公楼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铺水泥。还有三办公楼后面的花园,要把旧栏杆全拆了换新的;花园中间的小路也要重搞,换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园的那种。下一步还有大工程,西门那一排围墙要全部打通,改作门面。”
“好好,你就好好干吧。”朱怀镜用了一种表扬的口气说。他想四毛说的这些工程,除了改门面,都是翻来覆去年年搞的,就愁钱没地方花似的。也好,事儿越多,四毛赚的也就越多。
吃完饭,朱怀镜刚开始洗脸,方明远电话来了,说车已到楼下了。朱怀镜说声不敢不敢,就放电话下楼。
下楼一看,并没有见到皮市长的车。他正东张西望着,就听得方明远在喊:“怀镜!”原来方明远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身旁停着一辆三菱吉普。朱怀镜过去,看了车牌照,很陌生。方明远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这是皮市长外甥自己的车。”朱怀镜这就明白其中奥妙了。
上了车,方明远说走吧,车就开动了。司机一声不响,只顾开车。方明远介绍这是小田,这位小田司机才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朱怀镜心想这小伙子这么小心,也许不是皮市长的外甥吧。
过了荆水大桥,就到城北了。从这里再往荆山寺方向走,车流渐渐稀了。闹市很快过尽,慢慢进入开阔的田垄。朱怀镜忽然发现车窗外面的油菜叶上闪着亮亮的清光,很是动人。原来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月圆之夜啊!朱怀镜这么想着,似乎眼睛就格外亮堂起来,远远地就望见了荆山的黑影,在清寒的月光下,像幅美丽的木刻。
公路蛇行而上,两旁的路灯发着橘黄色光。沿着这公路,有一条小溪潺潺而流,终年不枯。小溪的源头便是荆山寺背后的佛影泉。相传东晋末年盛夏,高僧法缘大师芒鞋破衲,云游到此,见山崖下清泉无声而涌,汇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举目四顾,更见乱石峥嵘,荆棘遍地,古木参天,风光绝佳。天色渐暗,法缘大师不忍离去,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倚石枕泉而眠。夜里忽生一梦,只见泉出之处,白光闪闪,状如莲花。法缘大师忙双手合十,闭目念佛。这时,猛然听得有谁在半空中高声诵道:
“有泉无声,有形无性,四大空苦,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法缘大师醒来,隐隐记得这么八句偈语,反复念诵,顿时觉悟。他便在泉边结一草庵,就地修行。从此,这无名之泉就叫佛影泉。后来历经一千五百多年,荆山寺香火日盛,出过不少高僧大德。这里便成了南方名刹,善男信女长年朝拜。
现在寺里的住持好像叫做圆真大师,听说还是哪家著名佛学院毕业的,是位高僧。朱怀镜记不清在哪本杂志上看过介绍圆真大师的文章,他好像还是市政协委员。
车只能开到荆山寺下,接着得爬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方明远叫小田在这里等着,便同朱怀镜拾级而上。
“想不到皮市长还有这雅兴?”朱怀镜问。
方明远小心地望望后背,再笑道:“你看不出来?皮市长最信这一套了。他是每年都要来几次的,正月里是必来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皮市长的老娘八十多岁了,住在女儿家里。她老人家是位受了戒的居士,长年吃斋念佛,总说皮市长能有今天,全搭帮她在菩萨面前保佑得好。今年正月皮市长没有空来荆山寺,老人家亲自来了一趟,替皮市长在菩萨面前请了假。”
朱怀镜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还可以在菩萨面前请假?新鲜。”
方明远也笑着说:“改革开放嘛。”
朱方二人吐吐舌头,相视而笑。
石级很陡,中间又没有歇脚的地方,等爬到荆山寺外,两个人都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门紧闭,那副熟悉的对联在月光下显得空幻而神秘:
东晋最初道场
南国第一福地
朱怀镜说站一会儿吧,气都喘不匀哩。两人就站在寺外小憩。朱怀镜突然有所悟,说:“要是我真的信佛,我就会专门选今天这样的夜晚来拜佛。你看这氛围,月白风清,万物空灵,心身俱爽。这才叫入静入定,六根清净哩!”
方明远笑笑,不说话。两人站了一会儿,就去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和尚伸出脑袋,很不耐烦地问:“做什么的?”
方明远说:“我们是圆真师傅的朋友。我姓方。”
小和尚望了两人一眼,说:“你们等着吧。”
小和尚仍关了门。朱怀镜心里好笑,觉得这和尚并不是想象的那种,见了施主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而是俗眉俗眼,俗腔俗调,那做派同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
没多久,听得里面有人训那小和尚:“你真是的,怎么让方处长站在外面呢?”又听得小和尚低声辩了一句。门开了,一位穿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双手迎了过来,连说怠慢了。方明远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圆真大师。”圆真大师忙拱手说了久仰,又同朱怀镜紧紧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圆真大师请二位进山门说话。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并肩走在前面,朱怀镜走中间,小和尚随后。圆真大师同方明远有说有笑,真像老朋友。圆真时而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怀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心想这圆真倒是恭而谨之,彬彬有礼,可又哪是出家人的味道?出家人讲究平等圆融,而这圆真却是太圆通了。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门右边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鼓楼和钟楼早已形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只是一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将椅子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朱怀镜幽默地想,这便是书上常说的让入方丈,看座看茶吧?
圆真大师架了一下二郎腿,又觉得不妥似的,放了下来。他见朱方二位没有喝茶,就说:“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自小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些和尚很脏,就连闻到寺庙的香烟味儿心里都发腻。见这情势,也只好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
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
圆真大师眼睛一闪,喜上眉梢,说:“欢迎啊!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啊!阿弥陀佛!”
圆真大师闭目合掌时,朱怀镜发现他左手的小指没了,只有九个指头,又觉得有意思。心想这位方丈就只能是双手合九,而不是双手合十了。
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你们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许进人。”
圆真大师点头不已,说:“自然自然,这个自然。”
方明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泡杯茶喝就行了。”
圆真大师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
朱怀镜说:“这个茶我看很不错嘛。”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上次到日本感觉怎样?”
圆真大师说:“感谢领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
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方明远又叹道:“佛教博大精深,奥妙无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慧心不够啊!”
圆真摇头说:“哪里啊!佛教多半是被世人误解了。佛只是佛教提倡的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就是觉悟。人人都可以成佛。佛是觉悟的众生,众生是未觉悟的佛。佛教以为万物皆有佛性,只看你有没有佛缘,愿不愿觉悟。其实各大宗教在这方面都是相通的,比如基督教说‘上帝无所不在’,我们佛教说‘佛法无边’,‘佛光普照’。佛教甚至同儒家学说也是相通的。儒家学说认为‘为仁由己’,‘人皆可以为尧舜’;佛教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见性成佛’,就是共通之处。我们这些僧侣们,通俗地说,就是弘扬佛法的专门工作人员,职责是广结善缘,普度众生。可千百年来,这个路子大多走弯了,寺院成了一种僧侣们个人修心养性,求佛登仙的地方。所以,自从佛教传入中国,没有出过一个本土的佛,只出了几个菩萨。我们现在供奉的佛,全是进口货。”
圆真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朱怀镜觉得圆真这番话倒有些见地,只是这人太圆通太入俗了,就没有了出家人高妙空灵的气象。倒越发觉得这圆真像是正在电影里扮演高僧的演员,这会儿未曾卸妆,同剧组的朋友们神侃。
朱怀镜微微一笑,说:“圆真大师,您说的很有道理。佛教总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我时常有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怕是对佛祖不敬。我想倘若按佛教提倡的,大家都来出家修行,人类不要绝后了?”
圆真纵声一笑,越发不像个僧人了,说:“朱处长说的是个理。不过我想我们这些僧侣们自己弃绝尘缘,为的只是有个干净身子,这样在世人面前布道传教也好有个形象。就像你们国家公务员克勤克俭,严于律己。不准国家公务员办公司赚钱,不等于不准所有老百姓办公司赚钱。圣人的思想就像汪洋大海,无边无际,包容万物。可凡人的脑子只是个壶,是形状千差万别的壶。拿凡人的壶去装圣人的海,装不下还不说,即使装下一瓢半瓢,也因这壶的形状而扭曲了圣人的思想。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为了求得大彻大悟,苦行六年,摧残了自己的身体。他不得不接受牧女献奶调养,才恢复了元气。可后来的清规戒律,却说男女授受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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