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周
白晟进门之后,凌辰南发现他状态很不好。
他看起来很累,精神恍惚,脸颊消瘦,眼下泛着青色,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本来这几周来凌辰南都已经有些习惯他那病态的气质,现在才发现他那种神经质的感觉是走了又回来了。
凌辰南和他打招呼闲聊他都心不在焉,问了他两次问题都没有反应,不得不提高音量:“白晟,白晟?”
白晟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说:“啊,啊对不起。”
凌辰南:“你看起来很累,没睡好吗?”
白晟缓缓摇了摇头,好像下一秒就要飘走的样子,他说:“医生这里太让人放松了,情不自禁就想睡。”
凌辰南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晟望着天花板眨巴眼睛,漫无边际地说:“想吃甜食,想吃焦糖口味的。”
凌辰南又问了一次:“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晟把眼珠子机械地转动回来,看着他:“医生,沈寅川给我打电话了。”
凌辰南挑起眉毛:“什么?他不是收押了吗?”
白晟及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他打了好几次,不是直接接通的,语音信息是监狱请求通话,我拒绝了之后,隔一段时间他会再试一次。”
凌辰南猜测从监狱里打电话出来应该是每天有一个固定时间段,每次使用电话估计也要排队,问道:“他打了几次?”
白晟说:“一天大概三次,有时候少,有时候更多。”
凌辰南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他不止打了一天?”
白晟点头:“每天,从周二开始,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我都换掉了,但他总能……总能调查清楚,我觉得好像他还在我身边,还在屋子里看着我一样。”
【白晟的第四段故事?影子】
【和沈寅川在一起不久后他向我坦白了自己不是真心想要找设计师的客户,只是为了接近我编造的幌子,但我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的真相。
我第一次发现怪异的迹象是某天手机没电,借沈寅川手机拍了个草图传给自己。传照片的时候,我不小心点错了键,一下翻到了相册的最顶端,于是无意间看到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站在街边,不知道是在等车还是等人。
这照片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当时并没有在意。可传好照片把手机递回给他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因为我认出了照片里我背着的包,在我认识沈寅川的那年初就被偷了。
而在包被偷的五个月后我才和沈寅川第一次见面。
我想了足足两个小时,最终还是询问了沈寅川,他神色如常,解释这是他在网上找到的图——他在我们某个共同朋友的朋友圈看到了这张,就顺手存下来了。
沈寅川提到的朋友,着实是一个没事就背着机器东拍西拍的摄影爱好者,而沈寅川在说这一切时的表情又太过泰然自若,我不得不暂时收起猜疑。
其实有过一次猜忌之后,不是看不到其他迹象,比如他知道我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二会去动物收养所,比如我从没告诉过他我的过敏症状可他却自动把菜品里的乳制品替换掉,比如他莫名总能和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即使他们似乎没什么理由会有交集。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起初花费了太多情绪在相爱,其次花了太多力气在相处,难免将某些细节抛之脑后。
愚蠢的我,天真的我。】
凌辰南问:“所以你第一次来咨询的时候说他骗了你,指的不只是他隐瞒自己躁郁性格和暴力倾向的部分,而是他跟踪你的事?”
白晟点点头:“我其实觉得,他……他应该是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性格的,他控制不了,那些情绪,他很努力的,可他控制不了,不是为了骗我才假装温柔,他……其实他也需要帮助。”
凌辰南说:“这不是你该判断的事,记得我说过的,少花力气揣测他行为模式,多关注你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角色。”
白晟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当我发现他花了整整几个月时间跟踪我调查我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这说明我们俩的关系,我们之间的一切,至少是我以为的一切根本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谎言,一段畸形的癖好之上。”
凌辰南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晟摇头:“太晚了,我知道的太晚了。”
凌辰南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白晟说:“其实,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被锁在地下室,不是他失控咆哮,也不是他暴力相向,而是……当沈寅川把我关起来后他再无隐藏,什么都告诉了我,一遍又一遍的,他是如何看见了我,喜欢我,跟踪我,拍我的照片,调查我的背景,接近我的朋友,还有他是如何不想让我离开他,又怎样后悔他伤害我……他这样坦白,对我而言就是死刑,因为他每多告诉我一件事,我就更加确信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会放我走了。”
白晟沉默了一会儿,胸膛缓缓起伏,凌辰南知道他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没有打扰。
果然,过了十几秒后,他继续开口:“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感觉,无时无刻被监视,被窥探,没有隐私,好像赤身裸体被暴露在广场上,所有的人都能毫无阻碍地看着你,评断你,耻笑你。”
凌辰南:“所以你才排斥出门,拒绝和外人联系。”
白晟低声说:“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只有我,就算寂寞,但很安全。”
凌辰南补充:“直到两个月前,两个月前,你来找到了我。”
白晟抬起眼睛,好似第一次见他,他眉毛形成悲伤的姿势,眼睛里都是碎掉的小星星:“我太累了,我受不了了,一个人太辛苦了,没有人可以说……说这一切,我睡不着觉,就算把门全都锁起来,就算把灯光全部遮住……越是睡不着,我就越是困,越是分不清自己每天是醒着还是做梦,是活着还是死了。”
凌辰南十分理解失眠症患者的巨大痛苦,问说:“可前两周有所好转了,不是吗?”
白晟再次沉默了。
凌辰南问:“你有接通过电话吗?”
白晟摇头,又点点头:“我不敢,但他一直打,每次手机一动我就紧张,但我又试图说服自己,也许这不是他,也许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凌辰南问:“然后你接了。”
对方默默点头。
“接起电话后我没有说话,沈寅川也没有,那一时间我忽然又兴起了一些侥幸的想法,这也许是一场恶作剧,也许是打错了,可下一刻,他就开口了,他叫我的名字,他说……”白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说我知道你在听,他说我很想你,他说对不起。”
凌辰南问:“你相信他吗?”
白晟惊诧地抬起头:“不,这些话,这些话跟他以前锁着我的时候说的没什么两样。”
他忽然从躺椅上站起来,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步:“他总是这样,白晟我爱你,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我想每天看着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
凌辰南不动声色地把纸笔搁在一边,收起二郎腿坐直身子,招呼道:“白晟,坐下说。”
可白晟充耳不闻,他躬着背插着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嘴里碎碎自语:“你离不开我的,只有我这么爱你,只有我们互相理解,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到死都会在一起……”
凌辰南也站起来,慢慢靠近他:“白晟,看着我,你不是沈寅川,他已经被关起来了,他是一个罪犯,一个施虐者,一个骗子,忘了他说的话,别让他再影响你。”
白晟背靠着墙角,仰起脖子像缺氧而游到水面的鱼,嘴巴仍然在动,但没有声音发出。
凌辰南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张开手臂。
可是猎人布下的竹筐并不是每次都有效,曾经被捕兽夹伤过一次的小动物即使血流会止,但胆子总也大不起来。
白晟没有看他,更没有主动靠近他,只是闭上眼睛靠着墙角蹲下,紧紧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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