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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巍巍正阳


天都峰不仅仅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它由十余座险峰并簇而成,重峦叠幛,生满灵岩秀树。山间云缠雾绕,烟色空朦。山道起始处造化天成,傲然耸立着两扇高逾百丈的山石,仿佛巨匠雕成的自然之门。

        这一日从山颠至山脚,山门次第而开,洪钟撞响,云鼓频传,只因天下三候之一,地位尊祟的威宁候薄景焕,奉皇命前来主持封赏之典。

        每隔数年,天子会例行赏赐正阳宫,既有礼敬神灵之意,又显天恩浩荡,通常是天子近臣前来,这次竟然是威宁候亲至,因而格外隆重。王候之尊,仪仗自是非同一般,长长的车马蜿延极远,随行的侍卫与宫人衣饰鲜亮,秩序井然,数百人无一杂音。

        正阳宫接引的门人是一位道装青年,他身姿挺直,高冠长衣,面对王候贵戚依然不卑不亢,漫长的山道缘径而行,步履轻灵矫健。

        黑底金漆的马车在石阶前停下,车卫卸去挽车的骏马,在辕上穿入黑漆轿杆,一使力将宽阔的轿厢抬起来健步上山。轿中的器物稳稳当当,连矮几上的茶水都不曾溅出。

        一只修白的手挑起淡绿金花飞鸟纹的轿帘,窗口现出一张俊逸如玉的脸庞,左卿辞赞道,“候爷这辆马车设计的相当别致,颇具匠心。”

        轿中对座的正是威宁候,他着玄色华衣,年近四旬下颔略方,气质冷硬而威严,“奇技淫巧罢了,算不上什么大用,左公子是第一次上天都峰?”

        左卿辞轻浅一笑,“久慕灵山声名,可惜未曾一见,听闻候爷曾伴驾来此,想必对此山十分熟悉。”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薄景焕刚肃的神色略动,随即无痕。“只能说山色颇佳,还算值得一赏。”

        薄候冷峻疏淡,寡言少语,对下属甚为严厉。左卿辞也无意与之深交,然而一路同行不得不叙上几句,以免局面过于冷落,“这一路多承候爷携行照拂,有幸沾光了。”

        连绵深远的山路沿着山势峭拔盘旋,直至隐没不见。一阶阶由整块青石铺就,宽长齐整,两侧密植矮萝,上有碧树,垂荫宛如华盖。山风一来,木叶零星,落在黛色的石阶上格外分明。

        薄景焕望了一眼帘外,不冷不热道,“公子何必过谦,一出世即万里奔走,取回山河图功劳极著。令尊奏报时圣上龙颜大悦,对公子多有赞语,说起来本候此行倒是借了公子之光。”

        车外山气渐凉,山风送来隐约的铃铛,益显空灵澄境。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蝉鸣空山,鸟落幽涧,别无一丝暑热。又行了一阵,眼前苍翠连绵,芳花不断。

        终于轿子停下来,车卫将帘幕挑起,左卿辞随在薄候身后踏出,长眸在接引的道人身上停了一停,又看向山阶尽头巍然耸立的石坊。

        石坊重檐飞角,古意出尘,不知立了多少年,如今石脚生苔,风痕斑驳,益加沉肃庄严。

        坊下立着一群青衣道人,层列分明,寂然无声。

        最前方的是一个须发漆黑的中年人,气质超然,仪相庄严,执玉柄拂尘,通身不染半分世俗,山风徐来襟袖飘飘,仿佛随时将乘鹤而去,应该是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

        威宁候身形高大,负手而立,自然而然就有一种不可违逆的气势。

        金虚真人迎上来,拂尘一扬,淡然稽首问安,同一时刻所有道人齐齐躬身而礼。

        山风拂袂,一群修道的男女在青山碧岭间洒然而立,带着安然不惊的气质,面对王候也毫不逊弱,有敬仪而无恭色,犹如群仙在世外相迎。

        左卿辞将一众尽收眼底,微微一笑。

        巍巍正阳,名不虚传。

        一身道装的殷长歌不复引路时的端然,朗笑道,“金陵一别已有多日,想不到这一次公子竟与威宁候同来,让人好生惊喜。”他被誉为天都双璧之一,在江湖中名声斐然,又是掌教真传弟子,青年一代中的翘楚,加上剑眉星目身形长挑,便成了接引贵客的不二人选。

        沈曼青同样是一袭羽衣广袖的道服,她浅笑生靥,柔似空山明月。“前几日还与长歌说起吐火罗的趣事,转瞬即见公子,无怪今朝枝头喜鹊啼叫不休。天都峰不乏胜景,公子务必多留一段时日,容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左卿辞微笑,“我在金陵长日无聊,听闻威宁候领旨前来,思及故人随队而行,一路所见果然不负胜名。”

        沈曼青既有意外的欣喜,又有微憾,“公子来得节令极好,山间正宜赏景,可惜我近日要筹备典仪琐务,怕是无法相陪。”

        殷长歌当仁不让的接过去,“师姐放心,我与公子熟稔,必会带公子四处游赏,善尽妥贴。”

        沈曼青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将左卿辞主仆引向歇宿的雅苑,“公子和威宁候同为贵客,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与长歌言说,一切均可随意。”

        正阳宫有数千人,一重重院落绵延深远,沈曼青身为掌教首徒,行事稳重,时常代师训诫师弟师妹,在门派弟子中深具威望,行过的正阳弟子皆不忘驻足行礼,她逐一点头相还,颇有大师姐的风仪。

        殷长歌又不同,山中祟尚清寂苦修,本就欢趣不多,又因封赏之典而有无数琐务,他虽然在师弟师妹面前端谨自持,实则极不耐繁琐,这一次能以陪伴左卿辞为由暂脱出来,私心极是庆幸。

        每日一练剑完毕,殷长歌大大方方的寻至雅苑,邀左卿辞漫山遍岭的游玩,指点胜迹,赏日出瑰影,品山野素珍,万般悠闲快意。

        天都峰险高峭拔,自古号仙人所居,千万载白云掠空,深青色群松如海,衍生出浩然苍古之意,自有一种旷远孤绝的气势。

        左卿辞在山巅的孤亭极目而眺,只见云山相连,江河一线,遥遥海天在望,天地壮景无边,不禁叹道:“不上天都,难见天外之景,殷兄长年居于此,朝沐云霞,夜宿星海,何等有幸。”

        这些景致殷长歌早已见惯,仍觉自豪:“能成为正阳宫弟子,我确是极之幸运。”

        左卿辞似乎随意而叙,“殷兄何时入的山?”

        “师尊早年云游江湖,我四岁时得蒙青眼,被收入门墙。”殷长歌背倚亭柱,遥望漫山云海,难免感慨,“入山已不易,下山更难,我所有的心力全用来练剑,足足修习了十五年,又碰上试剑大会,师尊才准许我和师姐下山。”

        左卿辞莞尔:“我听说贵派门规极严,殷兄弱冠之龄即能行走江湖,实在是罕有的英才。”

        殷长歌受了赞誉,反而生出几分惭色,“公子过誉了,我这点资质仅算平平,苏璇师叔束发之年已下山,我与之相较,无异萤火与皓月之别。”

        稀薄的云雾在身侧环绕,聚如淡烟,左卿辞轻拂衣袖,“记得殷兄一直对此人备加推祟,不知是何等风范。”

        “师叔是我今生最佩服的人。”殷长歌对这位贵公子全无戒心,又对苏璇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祟拜,一旦说起就滔滔不绝,“他实是天纵奇才,本是拜于师祖门下,却被太师祖破格亲授,得此殊遇的后辈弟子仅此一人。无论何等高深的剑技,师叔均能融会贯通,发挥得淋漓尽致,二十岁后更是另辟蹊径,剑术近乎自成一派,若不是横生意外,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殷长歌心神激扬,说得眉扬意动,左卿辞微笑,“这般惊才绝艳,无怪陆兄想与之一会。”

        “江湖上传苏璇师叔性傲,其实他仅是执于剑艺,与陆兄必然投契。”殷长歌忆起往事,既怀念又惆怅,“师叔当年曾居于翠微池畔,练剑之时剑芒冲霄,相映云海蔚为一景,时常有师弟师妹慕其风华,以求教之名请见,只要不影响练功,师叔都一一予以解答。”

        左卿辞似乎也颇有兴致:“他也指点过殷兄?”

        殷长歌不无遗憾的摇头。“我当时太小,稍长时师叔已极少留在山上,仅看过他留下的习剑笔录,廖廖数句别有心致,从中受益匪浅。”

        左卿辞赞了几句,轻喟一声深为感怀:“如此奇才,贵派竟无人袭他一身艺业?”

        殷长歌一愕,竟然哑了一瞬。

        俊颜流露出薄憾,左卿辞仿佛极惋惜:“既然他盛名在外,又不吝于传授剑艺,该有不少人欲拜在名下才是。”

        爽直的殷长歌突然变得语塞起来,滞了半晌才道:“确是如此,但师叔多半推却了,只说浪迹江湖无暇授艺,收徒自随机缘。”

        左卿辞长长的叹息,“可惜令师叔太过坚持,不然至少还有人承其衣钵,也不至于武艺从此绝传。”

        殷长歌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也不是一个都没有。”

        左卿辞漾起讶色:“原来真有传人?为何江湖不曾闻名,难道资质粗陋不堪造就?”

        殷长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不能不答,硬着头皮道,“那倒不是,当年师叔出事后,其徒也离山而去不知所踪,艺业如何已非本门所能知晓。”

        左卿辞的语气多了欣慰,“有这样的师父,弟子必非寻常,不知是否能承续剑魔昔日的风彩。”

        “事隔多年又无人指点,寂寂无名也不足为怪。”殷长歌答的很勉强,仿似突然省起,“差点忘了,附近还有另一处景色殊丽的飞瀑,公子随我来。”

        不等答话,殷长歌转身离开了孤亭,步子迈得太快,看起来几乎像逃走一般。

        封赏之典在即,各种事务千头万绪,正阳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殷长歌躲了几日还是躲不过,被沈曼青捉去协助,消失了一两日。左卿辞落了清闲,携白陌出舍略一打听,沿途的道童就指明了方向。

        翠微池卧于一座险峰之上,与世隔绝,形如一片轻柔的羽毛。池处山巅,寒云与湿气交汇,水色似青透的碧玉,远望犹如淡烟悬空,雾上凝翠,异常清隽秀逸。

        白陌看着禁不住赞道,“天都峰近日所见之景,此地可算前三。”

        左卿辞也有同感,然而随眼一掠,发现这一带景色虽好,却鲜少有人来往,野花闲草繁芜茂盛,板石小径爬满厚重的青苔,稍不留神极易滑倒。

        池畔有一落小院,屋瓦俱全,并无倾颓之态。院内葛蔓虬伸,野鼠簌簌而窜,廊柱漆色均已残褪,显然废弃多年,大约苏璇去后再也无人洒扫。

        屋内格局轩敞,陈设简练,为借天光嵌了许多亮瓦。梁上悬着十数条长长的字幅,层迭交错的遮了一半光,龙飞凤舞的狂草悬在半空,气势峥嵘,仿佛要破壁而去,有一种自成一格的放诞潇洒。

        左卿辞瞧了一眼,落款正是苏璇,想是极盛之年,正当意气风发。

        墨迹犹存,昔人已逝。架上置着十余卷书,案上落了一层厚灰。灰蒙蒙的砚台纹样精美,残留着干涸的墨痕,笔架搁着狼毫,案上未留片纸,不知他最后写了什么。

        书房隔邻是一间同样简单的卧房,榻上一铺一卷,剑瓶中余了几柄旧剑,以外一无冗杂,除了那一方砚,苏璇所用均是普通物件,看得出不甚在意起居。

        边厢的侧屋比主屋略小,葛色的幔帐挽得很整齐,案上有一些不值钱的小玩艺,几块半透明的石子,一个色彩暗淡的泥阿福,两个草编的蝈蝈笼,时日久了,轻轻一捏就散了。还有一个锈痕斑驳的手炉,刻纹精细,样式小巧,仿佛是女子所用,左卿辞似乎颇有兴致,拾起来看了一阵。

        白陌不懂主人到底为何而来,只见他将每样东西细细瞧过,甚至打开衣箱,看了几件半长的道装,又翻了翻榻上满布尘灰的被褥,从枕边拾起一枚童鼓,拿在手中审视良久。

        一只极普通的拔浪鼓,两枚小小的石珠为槌,鼓沿的铜钉早已蒙上了绿锈,柄上漆色剥落,泛黄的牛皮鼓面画的是一幅走绳卖解的市井图,笔墨生动,活泼趣致,右下方廖廖几个小字,看得出是苏璇的笔迹。

        月出九皋,云落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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