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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地城】


·楔子·



这么大的风雨,也遮不住草庐下两个婴孩此起彼伏的哭声。



刻着“山神”二字的石像,早就断成了两截,山神老爷的半截身-子无奈地歪栽在泥地中,上头长满了青幽幽的草,连自己都保佑不了。



荒山里不来人的,连樵夫都不来,他们说太多豺狼虎豹,山精鬼魅,一遇下雨,山洪倾泻,经过的活物连个渣都不会剩。



一身素服的年轻男人,从雪白的骏马上跃下,在潦草搭起的草庐被狂风吹挎前,从里头抱出两个襁褓中的小儿。



怀-里,两张苹果似的小脸涨得通红,粉嫩的小拳头拼命攥着,眼泪决了堤似的。这样的动静,连白马都扭过头来打量。雨水也像是受了他们的感染,越下越大。



男人将一个婴儿背在背上,另一个抱在怀中,跃身上马,往草庐后的乱石堆看了一眼,策马离去。



白马快得似一阵风,跟它的主人一样,浑身没有一丁点地方沾上雨水。这漫天风雨,像老鼠见了猫,纷纷避开,不敢冒犯。



直到化成白影的马儿消失在山路尽头,乱石堆后才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之声——年轻的女-子背靠着石堆,缓缓坐下,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着不要哭出来,粗鄙的荆钗布裙,跟寻常村妇没有区别。只是那张脸,纵然脂粉不施,仍教人舍不得挪开目光。



时间被雨水切割成茫然的碎片,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直到暮色降临,她才站起身,擦净脸上的眼泪,深吸了口气,将那黯然悲恸的神色一把抹去,换上一片浅浅的笑客,将纤瘦的身-躯挺直,缓步隐入密林。



远方,白马在无人的崎岖之路上飞奔,渐渐地,四蹄离了地面,迎着狂风骤雨,冲进了最高的天空,化作一条健硕的独角白龙,驮着一大两小的三个人,朝东而去。



1.



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水。还好没怪味,没把肠子肚子都吐出来。



从睁开眼到现在,神思还有点飘忽,唯一看清的,是一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掌。



“几?报个数!”九厥的嗓门钻进耳朵。



打开他的手,我坐起来,定定神:“你就不能做点有意义的事么?”



“给你人工呼吸还不算有意义?”九厥拈起自己--湿--漉漉乱糟糟,像扣上一只蓝色水母一样的头发,“对自己的发型弃之不顾,一心只顾抢救你的人,是我!”



我立刻用力擦了擦嘴唇:“今天要多刷几遍牙了。”



“能忘恩负义,说明你没问题了。”九厥转过身对站在我们旁边的高大背影道,“谢了,老兄。”



被致谢的,是一直看我不顺眼的英俊大叔。



“谢他干吗?”我脱口而出。



“给你人工呼吸前,人家先给你吃了粒救心丸。”九厥又扭头对大叔说,“是救心丸哈?”



大叔连头都懒得转,横抱着手臂,欣赏风景似的眺望前方。



我越来越清晰的目光越过大叔,扩散到前后左右——赌场已经不见了,虽然我最后的记忆,只是一片深水,但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高低起伏,广袤无际的徒弟。各种见所未见的植物覆满黑褐色的土地,一条明显由人工铺就的石板路,嵌在葱郁的植被之中,蜿蜒向前,尽头模糊。此刻,我们身在一块低矮的山坡上,脚下是几堆乱石与密集厚实的藓草。我浑身--湿--透,却不觉得冷,顶上洒下来的光芒,像调得刚刚好的暖气,舒适地烘烤着所有的落汤鸡。抬纪头,一片缓慢流动的橘红天空,不见太阳,没有云,没有风,但偏偏明亮照人,看得再久也不觉刺眼。



白驹摇摇晃晃飞到我面前,边抖水边说:“这里挺温暖,春光三月的感觉。”他顿了顿,“所以,可疑。”



我的手指从被晒得暖暖的皮肤上抚过——确实是无比舒服的温度与环境,置身其中,很容易联想起蔬菜大棚,绝对圈禁,但远离风雨。



粗看上去,暖光、植物、温润的土地。很好,挑不出毛病。但是,如白驹所说,挑不出毛病,反而可疑。



“这里不是地面上。”我抬头看“天”,“赌场消失后,我们落了水,我清楚记得我被一股力量不断往水下拖,那片水深得没有底。”



“表面看,我们应该是在距离地面九十九层高的赌场,它被翅膀大蛇搞消失了,于是我们坠到水里。”白驹停在我的肩膀上,“可如果真是这样,这样的柜离入水,不用法术护身的话,咱们所有人不摔死也残了。问题是,你们谁感到了‘距离’?”



距离?白驹点醒了我。当时进了电梯,因为楼层指示灯的暗示,所有人都以为里在往上走。现在回想,当时在电梯里,根本没有任何电梯在上升的感觉,只是我们“觉得”它在上升。至于“水”,我地理知识不好,但也知道除了地表上的江河湖海,地表之下还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地下水域。唯一能解释的是,天顶酒店根本就是某个地下水域的入口,那架电梯不是把乘客送到“上面”,而是“水下”!



那座赌场,是由一种神奇力最建立在水中的,足以蒙蔽众人视听的空间。可这个空间不是幻想,是百分百真实的存在,就是这一点,让我这样的老妖怪也惊讶。术法中确实有一门“造空之术”,可以借由法术无中生有,小到空地变房舍,大到平川生高山,都可以办到,不论是神仙妖怪,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技能,就能利用它为自己提供益处。



不过,不管这个水下赌场是谁建成,此人都不是能随便解决掉的小货色。



还有那个奇怪的声音,让我“往上”,是谁在说话?



零散的记忆慢慢组合起来,落水之后……龙?对!我看到一条龙的影子,还被它给救了。



“我看到龙了!”我突然转过身,“落水之后,一条龙把我驮住,还帮我驱散了那些闹腾我的小妖怪!你们也在水里,看到那条大龙了么?”



九厥摸摸我的额头:“你呛糊涂了,以为看到敖炽了。”



“那个不是敖炽。”我坚决否认,“是一条龙。我摸到了它的鳞甲。”我停住,看着在场的每个人,问了个早就该问的问题:“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九厥耸肩:“不知道。反正我醒来就在这里,你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醒的。”



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赌友”,忙问,“黄老头跟丽莎他们呢?”



九厥朝英俊大叔的方向指了指。



我快步过去一看,乱石的另一边,瑟瑟发抖的老黄缩成一团,抱着膝盖靠在石前,目光呆滞。他的妻子挽着他的手臂,时不时看他一眼,夫妻之间再不见当时的亲密。至于最不讨人喜欢的丽莎爸爸,被人用藤蔓绑住手脚,歪倒在地上,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任何看他的人。



丽莎呢?



“小女孩儿要么被水流卷到别处,要么就是在大家醒来之前跑掉了。”大叔一脸的事不关己,“我讨厌人乱跑乱叫,在他冷静下来之前,绑起来最方便。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我吸口气,站起来道,“我们十之八九在地下某处,不清楚离地面多远,危险几率无法估算,现在还丢了一个孩子。”



“你不是妖怪,飞上去就是了。”大叔指了指天上。



咦,身份被识破了?



“别多此一举了。”九厥朝我撇撇嘴,“一飞到那片橘色‘天空’下,就会被看不见的苍姆拍,吧唧一下拍下来。”



看到九厥衣裳上的泥土,再看那片明媚“天空”,我不信邪地朝上一窜——好吧,九厥是对的。



我作为一只妖怪的所有能力,只到这片天空为止,无法再往上了,不管花多少力气,我也无法穿过那些流动的橘色,明明只是纱一样薄的玩意儿。



落回地上,我明白了——被隔离了。就算知道只有“往上”才有出路,就算知道出路就在一层之隔的地方,就算此刻我们身强力壮,也无法突破。而且,越是接近这片天空,温度越低,充满令人汗毛乍立的,死亡的冰冷。



这压根不是天空,是力量极怪异强大的防御结界。



果然变成被禁锢的大棚蔬菜了。



“你们都飞不起来,我就更不用说了。”白驹自觉飞回我的裤兜里,“不过留在这里肯定不行,往前走吧,必有别的出路。”



“你觉得他们还走得动?”对于一把会说话的扇子,大叔一点惊讶之情也无,看了孱弱无比的老黄两口子一眼,“没用的人,扔掉最好。”



“背着走!”我横了他一眼,“这里每个人,都不是没用的废品。”



大叔冷笑一声。



2.



宽敞得过分的房间里,他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许久,身-下的蛇尾才渐渐化为双脚。



眼前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触手可及的天空,明媚的橘色里,不知从何时开始,若有若无地透起了一缕又一缕的黑气。



门外,绿腰小心翼翼地说:“神君,那群人已往神殿方向而来,要不要派人将他们……”



“上面的天气如何了?”他问。



“回神君,各地密使传回消息,雨量仍在不断增加,且增长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除此之外,其他灾难也开始发生,地震、海啸、传染病。另外,4E的产品们按照我们的计划,出没各地,分工合作,一切如常。”



“好极了!”他如释重负:“已经足够了,比预期的快太多了。绿腰,你去酒池那边照应,将剩下的所有末途都送去灵井,一瓶都不要留下。”



“神君,末途酒釀造不易,看情況,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何须再浪费?”绿腰很心疼的模样,“不如将其全部给‘源’饮用,这样对地城里的弟兄们当不是更好?”“用在他们身上,才叫做浪费。照我说的做!”他淡淡道。



“属下明白了。”绿腰一愣,皱了皱眉,又恢复常色,跪下道,“至今没能找到敖炽下落,请神君责罚。”



“由他去吧。我突然对他没有兴趣了。”



“啊?”绿腰一愣,“那,那几个闯入地城的赌徒,怎么处置?”



“也由他们去吧,好不容易来一趟,让‘源’陪他们玩玩也好。”他笑,“反正,此时此刻,‘上面的世界’已经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应该感谢我赐予他们这么好的避难所。”



他话未说完,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咽喉,双目顿时失去光彩,仿若涂蜡,喉头处,一团灰白的东西在皮肉下窜动,挣扎,还浸出一团团墨汁似的黑光,一闪即逝。



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连呼吸都没有了似的。



“神君!神君?!”绿腰在外听到了动静,又不敢擅自入内,大喊起来。



十几秒后,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一下子坐起来,听到绿腰的声音,若无其事地吩咐:“我累了,要休息片刻。你退下。”



说完,他站起来朝卧榻而去,咳嗽了两声,摸了摸喉咙。



这些日子,好像喉咙总是会痒痒,难道自己也会感冒么。好大的笑话,堂堂的羽蛇神也会感冒?!



他躺倒床-上,闭上眼睛,根本不记得刚刚自己曾晕倒过。



事实上,好多事情他都不再记得,那些模糊的人脸,遥远的笑声,偶尔从梦里飘过罢了。



泽,过来。



泽,你很出色。



小语,你叫小语?怎么你一点都不害怕呢?



小语,为什么要这样……



泽……谁是泽?小语又是谁?反反复复地喊,让人心烦意乱。



他用力摁住心口,脸上片刻的疑惑化成习惯的冷笑,谁是谁有生命要紧,反正,很快就要出去了,等了这么多年!



3.



我发誓一定要搞到大叔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出去之后天天扎他小人,扎完正面扎反面!



“姑娘,累了就放下我。没关系的。”黄老太气息微弱地对我说。



这时候她主动跟我讲的第一句话,看来也是个体贴人,比那些身强力壮却不肯援手的男人强太多。



斜前方,九蕨背着神智涣散的老黄,边走边叨叨:“这老头看起来瘦,背上来死沉死沉的。喂!前头的那个,咱们轮班行不了?”



一手扯着藤蔓,牵自家宠物似的将丽莎爸爸拉着前行的大叔,悠然摆手:“休想。你们自己要背包袱,关我什么事?”



那语气,那表情,真真要把妖怪也气死!



要不是我忘记了把树叶变成汽车的咒语,我一定器宇轩昂地开着车从那厮身上辗过去!无奈太久不用这类法术,别说变个汽车,驴车我都变不出来。试了半天,采了树叶来来变,从游泳圈变到鸡毛掸子,最后好歹是变出了一个超市的大号手推车,把黄老太放了进去。



下了山坡,走上那条石板路,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更长,在广袤的植被里起起伏伏,左右看去,是一片片密集度越来越高的绿色,一些形状特别的蕨类植物时不时吸引着我的目光。



“你也注意到了?”九厥也看着一株几尺高的植物。



“这些植物都不是‘上面’有的。”我朝其中一株两侧叶片呈羽状排列的植物努努嘴,“像大羽羊齿,灭绝的史前植物。”



“果然是树妖啊,对本家这么了解。”九厥目光一闪,旁边的枝叶突然晃动既下,几只从未见过的,似袋鼠却又长了个长鼻子的小兽举着短小的前爪,偷偷摸摸地瞪了我们一眼,转眼就跳进花叶深处,远远的,传来几声非老虎非狮子,但一定是某种大型生物所发出的吼声。反正我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恐龙,还是霸王龙——心里顿时冒出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传说地球的中心,还有另一个地球。它隐蔽地藏在千山万水之下,曾有无数人试图从两极或更多地方开凿通道,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小地球。在这里,有媲美太阳的天然能源,气候稳定,足以提供令万物生长,存活的条件。许多在地表早已灭绝的动植物,在这里得以幸存。”大叔随手扯了一朵野花在手里。



“荒谬!”我不是不赞成他的想法,我就是不想跟他好好说话,这种发自内心的讨厌的感觉,似乎在很多年前也有过。



“你已经相信这里是传说中的地心世界了。”他回头朝我一笑,“大羽羊齿。看起来你也不是那么没文化。”



“喂!”九厥的脸变得很臭,我也看过《地心历险记》的!这里要真是地心,想要离开会很麻烦,九死一生。”



“可能比电影里麻烦更多,基本十死无生。”大叔在他的玻璃心上又狠狠踩了一脚,抬头看那片颜色比刚才深了些的天空,“这个地方,似乎没打算让人活着离开。”



我看到黄老太抓住车边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未必,有进自有出。”我看着大叔高傲无情的后脑勺,“你不是为了赌博才来的。目的?”



“你是什么目的,可能我就是什么目的。”大叔敷衍我,用力扯了扯藤蔓,朝丽莎爸呵斥了一声,“走快点!卖女儿的时候动作倒挺快。”



丽莎爸爸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膝盖也磕破了,大叔毫不怜悯,拎住衣领将他提起来,逼他继续走。



对于污染了“父母”这个称谓的人,吃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我不同情。倒是黄老太,老眼昏花地看着丽莎爸爸,叹口气:“不是穷途末路,谁会来这个魔鬼之地?也别太难为他了。”



魔鬼之地……—张张扑克牌从眼前闪过,羽蛇神与4E的标记从上头跃出来,交缠在一起。别乱,别乱,我安抚自己。当务之急,找出路,找丽莎,把这些无辜的人类送至安全地方。至于敖炽,我暂时封闭了对他的一切惦记。因为只要一想到他,耳朵里就会响起水里那浓小妖怪不怀好意的聒噪。



东海的龙,哪有那么容易被干掉!



我吸口气,加快步伐。再看九厥,这厮居然跟捡到宝似的,沿途采摘了不少鸽子蛋大小的青色果实,外套上的全部衣兜都被塞-得满满。问他拿这些果子干吗,他说这是上面再见不到的好东西,拿酿酒,自有想不到的妙处。真是个乐观的家伙,这样的时候还想着他的酒。



“喂。”我喊了九厥一声。



“怎么?”他放慢脚步与我并行。



“抱歉,把你拖进来。”我是真心的歉意,每次有大麻烦的时候,他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身陷其中。



“你说啥?没听到。快走吧!要不是来这里,我这辈子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宝贝!”他嘻嘻一笑,拿一个果子在我跟前晃了晃。



有人说,朋友就是,打完架还能坐在一起吃火锅的人,没有记恨,没有抱怨,只有一只在你落难时,永远不逃开的手。



我想我以后应该对九厥好一点,如果能活着离开的话。以后他来不停白吃白喝,我也不骂他了。



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两边的植物越来越高,越来越密,有一些更是横过路来缠绕在一起。最后,我们只能不停砍断那些长着尖刺的枝干,清理出道路才能前行。手推车是不能用了,所幸黄老太很轻,背着还不算太吃力。



“姑娘啊。”她突然在我耳畔喃喃。



“咋?饿了?”其实是我饿了,折腾到现在,粒米未进,“坚持一下吧,等走过这段路就去觅食。”



老太太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绳子,上头挂着一把普通的钥匙,然后对我附耳说了几句。



我愣了愣,看看九厥背上的老黄,没答话。



“谢谢了,姑娘。”老太太把钥匙慎重地挂在了我脖子上。很轻的玩意儿,偏偏又有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心上。



此时,眼前豁然一亮,这个“亮”跟光线并没有关系,而是一种突然的视觉的转换与冲击——一座足有百米高的玛雅金字塔似的建筑“砸”在前头,它周围的地面上,不计其数的奇花异草相互簇拥,密集到根本看不见那些花叶草丛之中是怎样光景。



“那些白色的是……”找放下黄老太,从这条路的末端,到那建筑最外端的植物之间,大概还有七八米的距离,凹陷下去,很像人工挖掘的沟壑,不深,一尺多,但整条沟的颜色很奇特,白色的,跟四周很不搭调。不知道这条白色的“沟”有多长,说不定像赤道一样绕了这片巨大的建筑群一圈。



大叔俯身从沟里拈了一点点白色的土,搓了搓,说:“盐。”



我上前,也抓了一些白土察看,确实是盐。



“有些地方,盐被当成防止并躯赶邪灵的圣物。”九厥把老黄放到黄老太身边,走上来细细看着这条盐沟,“看起来,是有人用盐来当防御工事,不想让某些东西从另一边的丛林里跑过来。”



“心理安慰而已。盐最大的用处只有炒菜。”大叔望着前方的金字塔,那层层叠叠的灰黑色的石块,透着被时间风蚀的气息,橘色暖光的衬托,只能显得它更酶涩灰暗而已。



九厥想了想:“我过去那边看看。你们在这里稍事休息,找点能吃的东西,饿死了。”



“你要留心,丛林里太多危险,搞不好你自己反成了食物。”大叔眺望前方,“遇到危险,要么自救,要么自尽,别指望他人。”



“啧啧,这话你跟我说说就好,要是你有孩子,可不能这么教育他们。”九厥不以为然,依然嬉皮笑脸,“自救是必需的,但你只要不是恶贯满盈,也不妨期待—下外援。家人朋友,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东西。”



“我跟你一起去。”我走到九厥前头,又回头看大叔一眼,“想教育孩子,也得有孩子给他教拜才行呢。这神冷血家伙,哪个女-人会看上他。”



“不送。死之前记得大叫一声,省得我往那个方向去。”大叔笑着朝我们摆摆手。



我忍住一肚子火,抬脚就要往沟那边走。



嗖!



一个不明物体擦着我的腿飞出去,噌一下扎在前头一株半人高的植物上——一支锋利的箭,箭头是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



不等回头,又是一支,目标是正要迈腿的九厥,擦着耳朵飞过去,断了他几根头发,身后的某个地方,密集的草叶一阵乱摇,有东西借着天然的掩护,朝跟们相反的方向逃去。



“看好他们。”



九厥闪身朝那边追去,不过,大叔的速度比他更快。两个人一前一后追进了密集的植物中,我将老黄夫妇护在身后,并扯住藤蔓控制丽莎爸爸,这家伙照例拿一双仇恨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竟拍起掌来,怪腔怪调地喊:“杀掉!都杀掉!哈哈哈!”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在半秒之间发现这男人的身影扯动了一下,就像信号突然出了问期的电视画面,但转眼又正常了。我用力眨了眨眼,没有异常。



“老板娘,这男人不妥。”白驹爬出来,立在我肩膀上小声说,“我感觉到,他在变‘暗’。”



“什么意思?”



“你是妖怪,对妖怪很熟,但是对人类的生命就未必有我敏感了。”白驹认真说道,“以我几百年资深死灵的经验,这个男人的生命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消退着。怎么说呢。虽然他活生生的在找们面前,但我感觉,这个生命,没有根基。简单说,就像灯与电源的关系,正常的生命,本身就是电源,放光发热不在话下,但他却只是一盏灯,依附于电源,一旦电源出了问题,他也会好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



“刚刚看到他‘闪’了一下。”我基本明白,但这种现象我从未遇到过。



“这种生命形式非常罕见,不知这家伙的‘电源’在哪里。”白驹谨慎地提醒,“你要死磕留心。”



正说着,一道紫光从我眼前闪过,不远处的一片植物激烈地摇晃起来,隐隐传来一声惊恐的低吼。



4.



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地上,印第安人般的五官,身匕缠着破损的兽皮,巧克力色的脸上涂得花里胡哨,不仔细些,连眉毛眼睛在哪儿都看不见,很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两颊都凹陷了。就躭算箭已经被没收,他还是瞪大又圆又黑的眼睛,拿空空的弓对着我们,看起来这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东西。



“为什么要杀我们?”对于一个孩子,我尽量让语气不那么严厉,“你是什么人?住在这里的?”



少年的眼晴明亮干净,虽然拿着武器,却没有一丝戾气。反而是站在旁边的大叔,虽然手无寸铁,面无表情,却是十足的杀气杀气测漏,藏都藏不住。



这个男人,一身捉摸不透的的凶悍。



“不能过去盐沟那边!”少年焦躁地瞪着我,抓着弓箭的手松开一只,指着前面的建筑,使劲摇。



幸好我是妖怪,人类的任何语言,只要稍微静心去听,都能听得懂,并且也能让对方明白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找突然意识到他刚才可能不是要杀我们,而是阻止我们越过盐沟。



“吃人的怪物,越来越多。奶奶说盐能防止它们过界作恶,所以才在这里挖下盐沟。”少年急急道。



“那里有什么怪物?”



“嘘!”少年捂住我的嘴,盐沟那边的从林里,几棵高大的植物异常地摇动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们跟我来!”少年打置了我们一眼,放下了手。



5.



明前这个只剩残垣断壁,一片萧疏的地方,就是少年的,家?!



处处破败,屋子已经不是屋子,烂成了一堆堆石头与荒草,只有一间还剩大半个屋顶,勉强能遮风挡雨。看这里的情景,跟历史资料上描述的古玛雅人住地颇为相似。



跟着少年进了那间破屋,看到水壶与碗盘,还有些简单的工具。整齐地放在角落。我注意到墙壁上到处都画着一个螺旋状的圆形符号。



—些看起来都已经变质的玉米饼被送到我们面前,少年说:“饿了就吃这个。水壶里有水。”



大叔拿起一个饼,闻了闻,扔到一旁,闷声不吭地去了屋外。很快他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一只小野猪似的的动物,甩到我们面前:“把这个拿去烤了,那些饼子是人吃的吗!”



“你怎么抓到它的?”少年十分惊讶,“以前村子里最勇猛的措人也抓不到这种东西,它是这里跑得最快的动物了!”



“你管我怎么抓到的,赶紧弄来吃!”大叔不耐烦地回答。



连我都惊奇于大叔这一回的速度,还有,他居然也能跟少年交流。



少年十分欢喜地跑出去处理猎物了。



不多时,猎物变成了在篝火下吱吱冒油的喷香烤肉。



少年叫帕卡尔,他说这在当地话里是盾牌的意思,奶奶给他起的。



“你屋子里那些圆圈符号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一边大嚼烤肉一边问。



“每当家中有人远行,家人都会在屋里画上这个,是能保佑亲人平安回来的护家神符。”帕卡尔说。



所有人面面相觑,看这里的光景,显然这神符没有什么作用。



“怎么到现在都只看到你一人?”九厥问,“你们村其他人呢?去打猎了?”



“已经没有人了,火焰在帕卡尔的眼睛里跳动,“他们都没有回来。”他看着我们,“你们又从哪里来的?看起来跟我们很不一样。”



“我们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叔皱眉道,“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



“只是没回来。”帕卡尔攥紧拳头,“未必死了。”



啪--啪作响的柴火中,帕卡尔沉默了许久,向我们讲出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的祖辈都是一出生就在这里。但几千年前,祖辈们的祖辈,也是生活在“上面”的。因为一场灾祸,幸存者们跟随伟大的羽蛇神迁移到了温暖光明的“地城”。在那之后,怀抱着对羽蛇神的敬畏与感激,大家在地城中安居乐业,代代延续下来。神一直保护并照顾着他们,驱除猛兽,开垦荒地。没人想再回去,这个世界,是比上面好上千百倍的天堂。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在三十年前结束了。地城的中心,那座为了几年羽蛇神功绩而修起,同时也作为神在地城的宫殿的金字塔附近,出现了神秘的怪物,无人能形容出那究竟是什么,它们无声无息地吞食这里的动物,包括人类。



因为靠近神殿的土地最肥沃,所以他们的耕地与狩猎都在那个范围以内,失踪者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然后便开始了恶性循环,失踪的人,必然引去更多寻找的人,这些人,也没有回来。不死心,又去找,再失踪。仿佛一条恶毒的绳子将人们串联捆绑起来,挨个拖入地狱。



悲伤之极的他们向羽蛇神祈祷,又在神殿之下挖下盐沟,一来警醒幸存者不可以再到那边去,二来希望盐沟能阻止恶魔的侵犯。



可是毫无用处,失踪的人仍在继续。大家只好远离神殿,在盐沟之外小心翼翼地生活,才算短暂告别了噩梦,可是,最近几年,幸存下来的村民们,身\_体变得越来越不好。无端端地患上怪病,什么草药都没有用,年纪大身\_体弱的人,很快就死去了。年轻些的,拖的时间长一些,可也难逃一死,每个人死去时,眉心处都像碳一样黑。后来,有人说在神殿附近,有一种可以治百病的药花,或许可以制止这场怪病。于是,剩下的部分青壮年冒险去了那边,但是,又没有回来。



死神以各种方法,将整个村子屠杀到只剩下十几人。



就在前不久,帕卡尔的父亲,带着剩下的所有人,包括帕卡尔在内,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往神殿那边去,一来希望找到治病的药花,二来希望找到失踪的人。可是,进入盐沟内的丛林不久,怪事便发生了,结队而行的他们,走着走着,就有人突然被拖入丛林深处,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干的。很快,慌乱中的人失散了,落单的帕卡尔喊着父亲的名字,忽然,他听到父亲也在喊他的名字,循着声音而去,没见到父糸,却看到一支又长又细又软的,绿色的“手”从那些花草中的缝隙里钻出朝他扑来。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看就要被抓住时,父亲从旁边追了出来,将他朝后一推,自己却被那绿手缠住身-子飞速拖走了。



“快回去!快!”父亲最后的声音,从丛林深处传来,然后,再无动静。



帕卡尔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你打算继续你父辈们愚蠢又无意义的行为,去那边找他们么?”大叔淡淡问。



“不是愚蠢又无意义的行为。”帕卡尔的睑被火光烘得发红,一字一句道,“那份对亲人的归来充满渴望,甚至可以不惜一切的心情,你体会不来。”



大叔没说话。



我听到有人在轻轻啜泣,回头,黄老太擦着发红的眼睛,越来越痴呆的老黄躺在她的腿上,脸上沾了一滴亮晶晶的眼泪。



“嘿嘿,有魔鬼!有魔鬼!”丽莎爸爸的脸贴着背后的大石,一串口水-流-出来,诡异地笑。



“从没有人离开这里,去‘外面’?”我还是不死心,“这里除了你们村民,还有别人么?”



“这里连个虫子都跑不出去。能够来去自如的,只有羽蛇神。”帕卡尔摇头,“除了你们,我也没有见过别人了。只是听大人们说,曾在神殿那边见过许多穿黑衣服的人,神出鬼没。”



“你见过羽蛇神?”“没见过。但奶奶说她见过,说那是个全身都闪着光芒的,善良的神。”帕卡尔垂下眼皮,“如果真的是神,为什么不再庇佑我们?”



听上去,在羽蛇神出现的长长的时间里,本来是不错的,坏就坏在三十年前,是什么突发情况,改变了一个算称职的“神”?而且我记得,白驹讲的那个发财又失踪的年经男人的故事时,也说过天顶酒店的名声,是在近几十年响起来的。



羽蛇神,天顶酒店,地城,失踪的人……是什么把这些匪夷所思的点给串起来的呢?!



4E……我又想到了它。



细细回想往日,这个名字其实早已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别人的故事里,但现在看来,终不仅仅是“别人”的故事——它将我也拖人其中。



6.



“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去?”



盐沟外,我认真地问全副武装的帕卡尔。我们吃饱喝足之后的决定是,往神殿那边走,如果有出路,一定是在那里。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你们,我已经去了。”少年蹲下来,在--湿--润的土上画了一道神符,“我会回来的。我不想再生活在无休止的等待与绝望之中,一定要做一点什么!”



“如果……”我试着问,“他们已经不在了呢?”



“我也要回来。”帕卡尔吸了吸鼻子,“把房子修好,认真种地。”



“好。”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我们来交换一个保证。”



帕卡尔不解地看着我。



“你保证,回来之后好好活着,把你的家重新建起来。”我摸着他的脑袋,“我保证,把我能带回来的,你所有的家人,平安带回!”



“好!”他朝我一笑,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我赶紧拍他的后背。



身为妖怪,我看出这个人类孩子的体-内,妖毒弥漫。他跟他那些无故病死的亲人一样,不是因为得了传染病,而是因为吸收了妖气。对人类身\_体而言,妖气在体-内储存太久,就会转为妖毒,视各人身\_体素质好坏,决走生命的长短。帕卡尔因为年轻,生命力强,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只要及时找到发出这种妖气的元凶,除掉之后,帕卡尔自然不药而愈。



“你现在还相信你的‘神’么?”问问渐渐平复下来的帕卡尔。



“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帕卡尔回答。



“创造一个世界,并且比谁都要爱它,这才是神。”我摸摸他的脑袋,背起黄老太,“走吧。”



盐沟内的地形比外头复杂得多,根本就没有路,到处是巨大的树木与怪异的花草,稍不留心就会被藏在里头的荆棘划伤。沿途还有一些小水塘,里头泥多于水,咕嚕咕噜冒着泡。



我们沿途注意着每个角落,查看有无失踪者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我看着那些跟我擦肩而过的植物,每一株都长得十分好,茎肥叶壮的,开出来的花也特别大,特别鲜艳。



“有。”九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老黄趴在他肩头睡得特别香,“这里只有植物,没有动物,连个蚊子都没有。”



“小心些。”帕卡尔紧握着砍刀。



“我们是要往哪里走呢?”黄老太问我,“姑娘,要是路太远,不如放下我。你这样背个包袱,走不快的。”



“去神殿。如果有出路,必然在那里。放心,您身材不错,背起来不累。”我安抚道,“要放下你,也得出去之后。这里不是你该留下的地方。”



“你这姑娘……”黄老太叹息,“好好的,你来那酒店做什么?那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呀!”



她话里有话,我故意道:“那该什么人来的?一座酒店而已。”



“走投无路的人。”



“关于那座酒店,你知道些什么?你们夫妇为什么又会来这里?”



黄老太沉默了片刻,问:“要听老太婆说个故事吗?”



“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不过以前都是坐着听,这次背着听。”我笑道。



黄老太的故事,前半段是平常甚至乏味的,一对普通的男女,相恋结婚生子,男的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女的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养大了儿子。儿子也算争气,大学考上了名校,可是,在父母还没从极度的喜悦中跳出来时,儿子拿了学费,没有去大学,而是跟朋友跑到的另一座城市做生意。父亲又急又怒,跑去找到儿子,要他马上回去上学。可是儿子拒绝,说他已经成年,自己的路自己来选。父亲忍住满腔怒火,吿诉他,他选的那条路根本走不通,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于是,父子之间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争吵,一个是坚持自己梦想的初生牛揉,一个是拼死要将儿子“拉回正路”的父亲。最终的结果是,他抚着被气痛的心口,向儿子宣布:你一辈子也不要回来了!这个家的门,永远不会给你打开!



儿子真的没有再回过家。之后的几十年里,顶多偶尔给母亲写一封信来。至于他的事业,也应验了父亲的预言,最终化成了泡影。所谓的朋友,卷走他所有资金跑路,他最终只去了一个小工厂当了工人,在那个小城市里娶妻生子,从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庸碌的中年人。



多年来,父亲从不提起儿子,真当他死了一般。就连妻子跟他说,他们有了孙儿的时候,他也只是说,我没儿子。妻子只能叹息。



就在妻子打算独自去那座城市看望儿子时,病魔击倒了她。她知道自己的身\_体一直很不好,所以当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只剩下三个月时,她并没有太惊讶。可是,她的丈夫却崩溃了。



那个晚上,他像个孩子似的伏在她的膝盖上,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喃喃:两笔才能写个人字,你不在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拼命求医,拼命去找所谓特效药与偏方,可妻子的身\_体还是一天天糟糕下去。



无计可施的他,跪在羽蛇神的雕像前,他告诉神,绝望的心情已侵蚀了他整个心脏,他只是装作乐观而已。如果真的有神,希望它能拯救妻子,哪怕只给一线生机,他也愿意拿自己的全部去交换。



故事到了这里,就变得诡异了。



在老黄向神祷告后的第三天,一身黑衣的男人敲响了他的家门,礼貌地交给他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张在空白处写了地址的扑克牌,落款是“天顶酒店欢迎您”。



黑衣男人问他,有无听说过“愿望酒店”的传说。



老黄听过,可他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黑衣男人告诉他,拿上地址,带着你夫人一同来酒店,只要愿意,你们能赢回全世界。扑克背面写了细节,阅读完毕之后,要是有兴趣,不妨一试。



在老黄还在犹豫时,男人已经出了门,;老黄赶紧追出去,却发现门口已空无一人,只有一道蛇一般的阴影,从墙角刷一下蹿过,无迹可寻。



扑克背后,是如何去到赌场的提示,最后那句话,老黄反复看了几十次——最终胜出者,万事如意,心愿顺遂。



他意识到,这不是一张普通的扑克。难道真的是羽蛇神显灵了?



近乎绝望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是一根荒谬之极的稻草。



“我听他跟我讲了这件事,心里顿时十分害怕。”黄老太顿了顿,“没来由的害怕,总感觉十分不祥。我阻止他,说生死有天命,不该勉强,他根本听不进去,说这是唯一能救我的办法。他不能放弃。我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那个传说,我也听说过,可是,十赌九输,有几个人能成百里挑一的幸运儿。何况,从一进那个酒店开始,我就浑身发寒,毛骨悚然。那张扑克也十分诡异,背面的指示也在不断变化,我们按照它给的时间,进了电梯,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大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个地方,真是魔鬼之地。”



“我记得你输了一局,你把什么当成筹码输出去了?”我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输的人都缺胳膊少腿,只有她手脚齐全,看起来没什么损失。



“老头子对我的全部感情。”黄老太平静地说,“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他对我感情太深。把这个输出去之后,你看他现在这迷迷糊糊的样子,我有预感,他清醒之后,便再不会对我有眷恋。”



我问:“你不想活下去了?”



“傻子才不想活下去。”她笑了笑,“但如果已成定局,不妨坦然接受。可能别人不能理解,就算是死亡,我也是抱着希望死去的。我顺从老头子的意思,是为了成全他的‘希望’。可我知道这样下去事情会越来越糟,唯一能让他停止的方法,就是输掉那个筹码。如此,不论将来我发生什么,起码他不会再为我牵扯。老头子死心眼,又重感情,若不趁这机会输了他的感情,他的余生会很不快乐。”



“如果没有我们中途插手,赌局继续进行的话,你再输,就准备输掉自己的命了,对不对。”



“对。”



“可惜你要失望了,你跟你老头子都不会死在这里。我会带你们回家。”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认真说,“你委托我的事,由你自己去做!我拒绝代执行。”



“你这孩子……”黄老太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你来这里是为什么呢?有什么心愿想达成?”



“我来找人?”



“谁呢?”



“我丈夫。”



“啊?!”



就在这时,丽莎爸爸突然发狂似的朝前跑去,边跑便喊:“我回来了!丽莎!你开门,爸爸回来了。”



丽莎爸爸不知哪来的力气跟速度,硬是扯断绑住自己的藤蔓,眨眼间跑进一堆高高的长满锯齿状巨叶的植物后头,没了踪影。



大叔跑腿追过去,我们也相继跑到那堆庞大植物的背后,紧接着,我只觉得脚下一空,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听得‘啪嗒’一声,摔进了一片黏腻的,胶水般的液体中。张开眼一看,竟是个四方形的巨大深池,从水面到顶上,实在太高,头顶上的天空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亮点而已,四壁都是滑腻的黑石,一些比寻常植物怪异很多的玩意儿,比如长了一只眼睛的仙人掌,有四只长长怪手的绣花求等等,纷纷从池壁缝隙里钻出来,贪婪地吸食着这个池子发出的味道。至于那些在我们身边漂浮翻滚的,全是动物的残骨,各种种类,各种颜色,不乏人类的头骨。



“能上去么?”饿哦朝九阙喊,我自己试了,飞天术完全不管用,真像被胶水黏住了。



“抬手都困难啊!”九阙用力把老黄托住,保证他的脑袋在水面外。



帕卡尔直接就吐了,这个池子的味道,确实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不但奇臭无比,还暗藏着一股浓郁至极的妖气。



我觉得,我们正在接近导致村民们死亡的凶手。



只有第一个落下来的丽莎爸爸最精神,疯狂地游到池边,双手在石壁上乱抠,大喊:“我回来了!丽莎开门!爸爸回来了。”



顺着他的手看上去,在离我们两三米高的地方,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洞,时不时有液体混搭着骨头从洞里-流-出来。



大叔毫不客气地从水里跳出来,一脚踩在丽莎爸爸的脑袋上,纵身跳到了洞口里,然后伸个脑袋出来,“要我帮忙还是自力更生?”



“省省吧。”我一发力,拽着黄老太纵身而起,当然,为了能一次成功,顺便踩了一下九阙的肩膀。



“身手算还合格。”大叔靠在洞口一侧,似笑非笑。



我扶着黄老太走到他后面,突然转过身,趁着他毫无防备之时,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把这个万恶的家伙送回水里,随后伸出脑袋:“丽莎爸爸一直是你负责的,别指望我们会救他上来。”



他擦着满脸臭水,指着我怒斥:“好你个大逆不道的妖孽!”



“谢谢赞美。”我舒心地缩回脑袋,打量起这个洞口,跟平常见到的下水道很类似,光线十分幽暗,一层苔藓似的东西覆在四周,很滑,而且发着淡淡的绿光,脚下不断流过臭水和骨头。估算了一下方向和距离,我想着下水道应该是链接着神殿的某一部分,现在只能沿着它走,只要能到神殿,必然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一行人快速前进中。



这时,帕卡尔突然惊喜地跟我们说:“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她在叫我的名字!她还活着。”



九阙跟我面面相觑,哪里有什么声音?



又走了十几分钟,我们猛然停住了,一个巨大的矩形空间横在我们面前,一个很大很大的玩意儿,就挡在正中央……



它太高了,足足六七米的高度,根本看不到它的顶端。但这显然不是一棵树,粗壮得要七八人才能环抱的暗绿色茎干上,爬满了纤细柔韧,小蛇一样的藤蔓,再看,不止像小蛇,更像一只只的人耳朵覆在上头,每一个“耳朵”上,都开满紫蓝色的小花,很小,都是没有开放的花骨朵。在它脚下的土里,蔓延着无数半透明的根,像章鱼爪子,数之不尽。



走进去细看,只见这个巨大的身-躯已经穿透了顶上的石壁,不知它是不是想长到天上去。而且,在我们进来之后,入口竟凭空消失了,成了毫无破绽的石墙。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植物。



“我又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帕尔卡一惊,朝怪物直奔而去。



“帕尔卡站住!”我追过去。



大叔站在最远的地方,说:“我要是你们,就不会靠它那么近。”



话音未落,一个花骨朵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不声不响地朝帕尔卡飞来,短短时间,这个貌不惊人的花骨朵已然膨胀了几十倍,赫然开放的碗状花瓣里,钻出一条像没有脑袋的绿蛇似的玩意儿,身上布满闪光的鳞片,猛地缠住了帕尔卡的腰,闪电般将他往怪物的去干里拖去。



莫非这就是帕尔卡看到的,将他父亲拖走的‘绿手’?!



我的反应也不慢,飞身上去抓住帕尔卡的脚,但仅仅僵持了一秒,敌人又占了上风,把我一块儿往里拖,力道大得吓人。



帕尔卡的尖叫声里,我看着那长满耳朵的躯体朝我迅速逼近,正当我要出手攻击时,一张女-人的脸孔从哪巨大的根茎里浮现出来,五官模糊,却隐隐透着悲色。



我一走神,却见刷一道亮光,九阙手起刀落,怪花应声落地,缠在帕卡尔身上的无头舍顿时化成白灰。



原来,在那躯干与花朵之间,连着一条细如蛛丝的线,断了它,怪花便像断电的灯泡,再无作用。



我抬头再看,哪里又有什么女-人脸。扶起惊魂未定的帕卡尔,我对九阙道:“多亏你眼力好。”



“那是,挖掘漂亮妹子全靠这双眼!”九阙不客气地收起他的水果刀,旋即斥责道,“你怎么回事?身手什么时候这么差了?随便使个法术也能灭了这个小怪物。”



“我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如实道。



其他人都说并没有看到,只有大叔饿神色,稍微变了变。



这时,丽莎爸爸突然怪叫着扑到地上,对着一条半露在地面上的绿茎又撕又挖又咬。



“丽莎!爸爸来救你!爸爸保护你!”他不要命地挖,手指出血了也不管。



我仔细一看,那半透明的绿茎下,好像真的有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像人的半截身-子。



“里头有人!帮忙!”我知道有句话叫父女连心,血亲之间的神奇感应无法解释,莫非这下头真的是丽莎?



这次我毫不留情用法术切断这跟绿茎,它断掉时,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许多花骨朵开始震动,像是要向我们发动集体进攻,但又迟迟没有行动。



管不了那么多,我与九阙一起动手,将断了的这截绿茎从地下取了出来,这样,更是清楚看见,里头蜷缩着一个人影。



九阙拿刀将绿茎小心剖开,一股透明的黏液涌出来,一个年约20的金发外国姑娘随之滚落出来,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心口上,一个碗口大小的洞,不见血,仍触目惊心。



丽莎爸爸疯狂地扑上去,推开我们所有人,把这姑娘揽在怀-里,又哭又笑:“爸爸来了,丽莎你看,爸爸来了!”



这里人彻底疯了吧,他女-人只有几岁而已,这明显不是丽莎啊!



但很快我便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这姑娘的五官只要仔细看,跟丽莎是十万分相似,活脱脱是个长大的丽莎。这不可能,一个孩子怎么能在一两天时间长这么大!



“给她吃。不然马上就死了。”一直处于围观状态的大叔,面无表情地扔了一粒白色药丸给我。



我没犹豫,马上捏住那姑娘的嘴,把药丸送了进去。



很快,姑娘的眼睛缓缓张开,她盯着眼前这男人,笑了:“爸爸……好久不见。”



“爸爸带你走。”他急忙伸手去抱丽莎,却猛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消失了。



“我也希望你带我走,可你来的太晚了。”姑娘的眼泪落下泪来:“我醒了,你该走了。”



“丽莎……我……”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身\_体便像我之前见到的那样剧烈扭曲起来,几秒钟后,便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又遇到一个难题。



“你是丽莎?”我上前扶住她。



她看了我一眼,笑:“我记得你,好心的姐姐。”



“你……你怎么长这么大了。”我太诧异了。



“其实,我本来就这么大了。”丽莎虚弱的说,“我五岁的时候被送进孤儿院。因为我父亲醉酒后,误杀了我的母亲。他从来不是个称职的丈夫与父亲。他出狱时,我已十五岁,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这五年里,他没有任何改观,酗酒吸毒,毫无理由,吃饭一样频繁的毒打,就是我们整个的父女生活。”她的眼里泛出泪光,“他以前不是这样,我五岁之间的生活十分幸福,生意失败让他也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最近这五年,我的惊恐与绝望,外人无法体会。可我始终不愿离开他,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我希望他能变好,起码变得正常,可是他永远让我失望。半年前,他死了,醉酒,从楼顶摔了下去。”



“不可能,这男人绝对不是死灵!”白驹跳出来,笃定地说,“如果他是死灵,我绝对会第一时间发觉的!他是活的,有生命的!”



姑娘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的葬礼之后,我搬了家。那天,我病了,高烧,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抱着幼年时一家三口的合照,躺在床-上,我回想着小时候,爸爸与我在一起的情景,我努力回想他微笑的脸,只觉得心里好难受,我多想回到从前,多想父亲再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他会保护他的小公主,我向神祈祷,如果能让我的父母回来,如果能让我的幸福回来,我什么都愿意!我使劲地祈祷,疯了一样不能停止。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叫醒,床前,竟然站着我爸爸。而镜子里的我,也变成了五岁的模样。我的思维混乱了,慢慢忘记了之前的事,好像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每天给我做饭洗衣服讲故事,细心照顾我,而我也越来越像那个五岁的我,高兴地享受着这一切。直到那个陌生人来到我家,给我们一个信封。爸爸一看,就说我们一定要去!我们要赢,我们要把失去的幸福,还有你的妈妈,都赢回来!”



所有人都很愕然,只有大叔波澜不惊。



“那时,我掉进了水里,醒来时,却在一片陌生的丛林里,我很害怕,我到处乱跑,跑着跑着,我听到了爸爸跟妈妈的声音,他们叫我快过去,我循着声音跑过去,闯进了一片好漂亮的地方,有花草流水,还有木桥,木桥的尽头,是一座很美的木屋。我跑过去,一朵很漂亮的小花从木屋的窗户飞了出来,我伸手去抓,这花却突然变成了怪物,缠住了我朝屋里拖去。我被勒的晕了过去,之后的事,我都没有记忆了。再醒来时,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看着面前的爸爸,突然意识到,他早已不在人世。这个爸爸,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存在。那个拼命要带着女儿去赌场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我自己!他不择手段都要赢的行为,正是我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只要我跟他任何一个赢,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原来如此。”白驹恍然大悟,说:“我跟你说过的,这个男人的生命没有根基!原来是依附于这个女孩的生灵!”



“不是幻想?”我问。



“不,是真实的实体!”白驹说道:“可以管这个叫做生命映射,活人如果有特别特别重的执念,比如疯狂挂念一个人时,这种执念的力量大道能把想念的人“制造”出来,并且赋予对方思想,成为一种生灵。准确说,这个人的思想,本就是制造者的潜意识,或者说是制造者的又一重人格。至于这个姑娘,她不但制造出了一个父亲,还把自己也给“制造”了,她并不是真正变成五岁,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间是在五岁之前,所以她这种‘执念映射’的能力,令到所有看到她的人产生共鸣,觉得眼前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丽莎。老天,这可是万中无一的范例。得是多强的执念,才能做到这一切!”



“她‘爸爸’的消失,是因为她的生命在衰竭?”



“对。总电源都没了,灯泡怎么亮的了。”



“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我以为这里是我的希望,没想到更绝望。爸爸妈妈又在喊我了,我很想见他们……”



丽莎的声音越来越轻,说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我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



“再给我一颗药!”我对大叔喊。



“她死定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你没看到她的心已经烂了么?”大叔冷冷道:“我的药,只是让她死的慢一点,我想听听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着她心口上的洞,确实束手无策,她是人类,我不能用妖力为她续命,那样只会让她死的更快。可是,就这样看她死去吗?



“再给我一颗药!”我突然大声吼道,“能活多久是多久!万一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呢!万一……”



“没有万一,年轻人。”大叔打断我,“生死有定数,既然做了决定要来这里,就要承担任何后果,没什么必要难过。”



“你……”我话没说完,只觉得臂弯一沉,丽莎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嘴角上,还留着一抹让人心酸的,遗憾的微笑。



四下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一点点火苗,在我心里烧起来,越来越大,要把我的血烧到沸腾。



8



我放下丽莎的尸体,站起来,看着那个巨大的怪物,说:“这个酒店,根本就是把世上所有走投无路,逼近绝望的人诱来,以一场不可能让他们赢的赌局,将他们困在这里。我猜,这些输掉的人,最终都变成了这个怪物的食物!”



此言一出,帕卡尔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握紧的拳,指甲都要抠进肉里。



“沿途都没看到活物,那个池子里全是残骸,肯定是个怪物排泄出来的废料。”九阙看着浑身臭水的自己,突然一惊,“哎呀,敖炽该不会被吃了吧。”



“不会。”我脱口而出,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也对,他皮那么厚,肯定不好吃,不过……”他看着那些还在不断震动的花骨朵,“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它们来吃咱们?”



确实如此,那些花骨朵,似被什么力量牵制住,想冲我们来却又无法出手。



“先断了这怪物的根基再说。”我走上前,深深吸了口气,将一身的灵力全部灌注于右掌。以我的修为,如果以十成力量出击,就算不能将它连根拔起,起码也让它元气大伤。何况,还有九阙帮忙,连帕卡尔也举起了砍刀。



“我知道你不会帮忙,但是麻烦你照顾一下两位老人家。”我头也不回地对大叔说。



“白费力气啊你们。”大叔慢吞吞的说:“这玩意儿的致命处,应该不在下,而在上。”



九阙一听,忙凑到他面前:“大叔,有内幕?别小气嘛,大家同舟共济,铲除这个变异植物,我们好你也好啊!”



“这不是植物,是妖物。”他白了九阙一眼,“这叫窃语,偷听他人内心渴望,继而发出声音吸引猎物的无耻妖怪。不过,这一只不太对头,从不会有这么大的窃语。”他指了指头顶,“不管怎么样,想要对付它,上去再说。”



出鞘的刀,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



“如果你给我假情报,我回来一定剃光你的眉毛!”



我大步走到这妖怪的身边,那些花朵仍在被牵制的状态,就趁现在!



“我先上去,没问题的话你们再来!”我一发力,顺着这妖怪的身-子窜了上去,到了顶部,一掌击向石壁,石块飞溅出来,一线久违的光芒从头上洒下来,不待我有所行动,一股气流从缺口灌入,吸管似的把我给吸了出去。



在暗处停留久了,突来的光线刀子似的扎进眼里,巨大的吸力一直把我往高处拉,估计觉得到了能摔死我的高度,说消失就消失了,由着我朝地面砸下去,若非我是妖怪,急急运气灵力稳住身-子,十条命也不够死!呼呼的气流声中,地下那片模糊的景物飞速扩大,我渐渐看到灰色的地,弯曲的桥,以及褐色的木房子。



满分落地!我松了口气,多怕刚刚闪避不及时,又丢人地掉回我打出来的洞里。定定神,视线从地里面往上挪去,鲜花青草,小桥流水,尽头一座别致的木屋,大门虚掩,窗飘薄纱,天空里的光照在这里,更显宁静温婉,跟之前我们所去到的地方相比,云泥之别。不论场景还是气氛,都让人以为到了某个世外高人的隐居地。



确实美!可我不欣赏这里。一个建在怪物头上的世外桃源,可信度太低。四下均不见人影,蝴蝶飞鸟一只也没有,安静地像定了格。我赶忙跑到一旁的破洞前,趴下来对着洞口喊了几声。



很快,九阙带大叔带着老黄夫妇跟帕卡尔从洞口里跳了出来,不管怎样,在这里的感觉比在肮脏黑暗的地下要好多了。



所有人都被这里的景色吸引了,帕卡尔看的都呆了,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



只有大叔神色凝重。



丽莎说的地方,必然是这里了。她说,从木屋的窗口飞出了怪花。木屋,那座不显山不露水的木屋里究竟藏了什么?我觉得,我在靠近我最想要的答案。



走过曲桥,木屋近在咫尺,薄如蝉翼的轻纱优雅地在窗前浮动,两扇看起来并不太结实的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缝。



我们像贼一样溜到门前,我透过门缝里往里瞅,只看到一层有一层的纱帘而已,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动静,仿佛是座空屋。



在我还在思考这房子有无危险是进还是不进时,大叔已不客气地将我拎到身后,把门一推,大爷似的迈步而入,一股不计后果不怕死的霸气浑然天成。



我看着他的背影,联想到一路上他的所作所为,越想越觉得这个人我应该是在哪里见过才对。谁呢?果然是当人类当得太久,记性越来越差。也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最坏不过是屋里头冲出整个事情的大BOSS,最坏不过是硬碰硬打一场!



抬腿进了屋,踩着光滑平整的地板,我拂开一层又一层垂下的纱帘,不知是到了第几层,眼前的世界不再雪白一片,如烟雾般朦胧起来,一个高大的声音,一声不吭地站在那烟雾的后面。



刷一下-撩-开最后一层纱帘,差点就撞到大叔的背上,来不及对他做出任何质问,我的注意力已被眼前的两个人给牢牢吸引去了——



四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只在正中间的地板上,铺上一张简单的矮桌,两个人,一男一女席地坐于桌前,四目相瞪,双手紧紧相握。



我很少会诧异到嘴都合不拢的程度,但这次挺不住了,不光是嘴,我的大脑开始缺氧,血液正在凝固,如果这时有谁碰我一下,我马上会碎成一块一块的。



这件屋子虽然没有摆设,可四面墙壁上与地板上,满满的都是那紫蓝色的花骨朵,密集的程度,足以让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吐血而亡。另外,在这些花朵之间,还生着一些兵乓球大笑的绿色果实,形状不太规则,仔细看上去,竟很像人的脑袋,果实上的果色花纹正好充作五官,眼鼻口都齐全,连表情都有,绝望悲伤疯狂,她是没有笑容。



不过,这个不是秒杀我的原因。



那个女-人,真是漂亮,素面朝天,荆钗布裙,也能美艳不可方物,真是世上罕有。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你断断不舍得挪开目光,连眨眼都觉得是浪费。



一个古装打扮的中国女-人,出现在南美洲低下的“地城”里,这也不算秒杀我的原因。



紧握住她双手的男人,也真的是俊美不凡,白衬衫牛仔裤这样的大众装备,也能被他穿得器宇轩昂,熠熠生辉。



衬衫,我买的,牛仔裤,我买的。穿着它们的,也不是别人。



敖炽,我千山万水奔你来,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暴露在我面前吗?!别的女-人的手,是你随便能抓的吗?



“呀,眼光不错啊这小子。”九阙从我背后冒出来。



“眼光不好,能找到我这样的夫人么?”我冷哼一声。



你们一定以为剧情应该是我随手抄起板凳或者鞋子招呼自己的夫君,如果是多年前的我,我会。但现在,我居然没什么愤怒,比起知道他还活着所迸发的惊喜,别的情绪根本不足为道。



我正要去他身边,大叔却抢在了我前头,走到两人面前,盯着那女-人略显苍白的脸,皱眉道:“果然是你。”



从朵怪花偷偷从墙上飘下来,帕卡尔紧张地大喊小心,大叔看也不看,屈起手指朝后面一弹,没人看到他指尖上有任何东西,就是那么一个动作,几个偷袭的敌人便化作了烟尘。



“本事比以前大了那么多。”他放下手臂,冷笑:“着附近的人跟动物,都被你吃光了吧,真是本性难移。”



“我不知道,也许吧。”女-人慢慢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他,美得极致的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却还有一丝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的欢喜,“看到你我很意外,但这实在是太好了。我很庆幸当初把孩子交给你。”



是熟人?!这关系可难猜了,最坏的猜测,难道是敖炽抢了大叔的旧爱?!那女-人还说到孩子?不行不行,这太要命了!我冲到敖炽身边,这家伙的眼睛明明张的贼大,可是从我们进来这里到现在,他居然一声不吭,眼珠子都不转一转,只知道盯着那个女-人!



“死鬼你说句话啊!”我急了,一巴掌拍到他头上。



他毫无反应,倒是我的手掌被一股极寒的力量给反弹开了,整个手掌刺刺的疼。



“你平时也这么打你夫君么?”大叔扯过我的手,看着我肿起来的掌心问道。



“这算轻的。”话一出口,我便觉得不对,我从来没有跟大叔说过我跟敖炽的关系!



“悍妇。这算是给你的小教训。”大叔甩开我的手。



我被一口怒气噎住了,这男人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裟椤,你不要急。敖炽只是在救我。”女-人的声音,轻的像一根丝线,看我的眼神里,不仅没有敌意,还有满满的,满满的慈爱……没错,就是慈爱。



“我……你……你怎么知道我?”她一句话就散了我所有的怒气,那样的面容,那样的眼神,实在是让我讨厌不起来。



女-人微笑:“敖炽告诉我的。你们如何认识,如何相恋到成婚,还有你们一起开的店,从不停甜品店到不停旅店,包括那杯很苦的叫浮生的茶,他都告诉我了。”



敖炽绝对不是一个这么耐心,肯把自己的私生活一五一十告诉别人的家伙。他能这么做,要么是脑子坏了,要么是被这女-人下了妖术,要么,是他爱这个女-人。



“你跟他……很熟?”我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心里已经得到了最坏的一个答案。



女-人凝视着敖炽的脸,眼中那不加修饰的爱意,简直要把对方融化了——



“他是我的儿子。”



尾声



她习惯睡在神殿的顶端,睁开眼,整个地城便收入眼底,伸一伸手,仿佛就能触到天空,最高的地方才有安全感,这个世界是属于他的王国,任何不被允许离开的人,生生世世都要留下来。



“神君!”绿腰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卧榻之外,“那帮人已经到了木屋!我担心再不出手的话,‘源’会被他们破坏掉!”



“谁让你进来的?”他只是翻了个身,平静地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去木屋捣乱。”



“可一旦‘源’的闪失,我怕……”



“把一件事往坏处想,这件事往往就会越来越坏。”他打了个呵欠,“你担心太多了。”



“神君,如果‘源’被破坏,就没有足够的因果,不但酒地无法运作,我们所有人也……”



“下去,我还要再睡一会儿。”他摆摆手打断绿腰,“传我的命令,关闭酒店,将现有客人全部送出,召回所有密使。”



绿腰大吃一惊:“您这是要做什么?这样一来,酒地会很快枯竭,所有兄弟们也会因此衰竭,我们……”



“退下!”他厉声道:“照我的命令去做!”



绿腰一哆嗦,慌忙退了出去。



他吸了口气,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他的梦还没做完。



其实,这应该不是他的梦把,是残存在这个就快无用的躯壳中的痕迹。



梦里,有时是蔚蓝的海水,贝女的歌声,有时是一座影影绰绰的草庐,里面坐着忙碌的女-人,药草的味道四下飘散,看不见她的脸,只知道她的自己温柔地笑。



还有一些零散的片段,那是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战斗,他总是冲在最前头,斩下妖魔的头颅,各种颜色的血液,把海水染成了彩虹。没有人不赞美他,崇拜他,连那个站在众人之前,不苟言笑的男人,也朝他竖起大拇指。



万事小心,早去早回。他每次出门,有人都板着脸说同样的话。



海水又涌了出来,冰凉刺骨,把零碎的片段冲的不知去向。



他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坐起,熟悉而剧烈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他的每根骨头每条血脉都被裹在刀割斧砍的痛苦里。



许久之后,他才有力气站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走到面前那块巨大的镜子前望着里头的自己,抚摸着自己的心口,阴森森地笑:“你让我这里柔软了。但这不对,希望只是假象,我们是往地狱去的旅客,时间已经到了。”



他大笑着转身,走到东面的墙壁前,摁下遥控器,漆黑的墙壁亮起来——



一整面墙看,由数十个显示屏组成。他后退一步,横抱着手臂欣赏屏幕里的内容:大同小异的实验室里,穿着防护服的家伙们正忙绿着,怪异的设备飞快运作,各种各样的妖怪,有的被捆在手术台上切割开来,有的被放进不同的设备,变成另一种怪物。不断有新的妖怪送进来,晃动的画面让人眼花缭乱。



欣赏完毕后,他走到墙壁前,从暗格里取出一本牛皮封面的书,翻开,扉页上写着《妖物种类改造技术全集》,落款处,是一个低调道不起眼的标记——4E。



他把书抱在怀-里,走到殿顶的边缘,半只脚踩在外头,望着那片渐渐有了黑气的橘色天空,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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