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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敖炽


引子



在他的眼力,没有比黑夜更加忠诚的仆人了,它总是按时而来,按时而去,永不背叛。来往的风没有什么特别,但,当它们从吉萨的金字塔之间穿过时,就变成了可以飞翔的人,在你耳畔呢喃埋藏了几千年的符号,一段又一段被风沙侵蚀的往事。



他习惯于在有弯月的夜里,站在斯芬克斯像的顶端,这块硕大横卧的巨石,有连贯天地的气魄,他熟悉这块石头,就像熟悉自己的血肉。



他早已不记得阳光的温暖与形状,只能从稀疏的月光里,蒙蒙回想记忆里最后一次日出。他在斯芬克斯上站了几个钟头,米色的风衣被风向两边-撩-开,像一对即将展开的翅膀。他的身\_体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的巨块将绝对的凝固传染给了他,生生要



将他变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似的。



脚下,有异动,几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聚集一处,仰头低鸣,喵呜声此起彼伏。领头的一只黑猫,-舔-着受伤的前爪,以一种奇怪的,仰望的目光,看着高立于上的他。



他只是略略动了睫毛,看似随意地伸出左手去。



一滴露珠般的光,从他的指尖飘落到黑猫头顶,变成了一个可爱而圆润的气泡,把这个小东西滑稽地包裹起来,从地上升起,氢气球似的飘到他面前,那对圆圆的猫眼,折射着月光中的清冷,投向他的面庞,受了伤的猫爪微微颤动,鲜血从溃烂得不成样子的伤口里涌出。



他温柔地托着这只漂浮的猫儿,手指沿着外头那层光洁的圆面滑动。



“疼吧?”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黑猫喵一声叫。



“我知道了。”



他本没有任何内容可言的眼光,突然变得柔软起来,滑动的手指突然停下,指尖朝那气泡里轻轻一掐。



砰。轻微的一声。你得尖着耳朵才能听到的动静。



黑猫没有了呼吸,尚还温暖的身\_体,像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停在他的手掌中。



“这样就好了。”他放下它的尸体,“死亡是另一场新生。”



死亡是另一场新生。



这是他常说的话。



风里,有古老的童谣在轻唱——



仓库已经装的满满,一把把谷子滚出了边缘。



大船上也已经装的满满,谷子也都滚到了外面。



可是我们依然要搬运,一粒都不能遗忘。



因为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他会带走懒惰的娃娃。



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



他闭上眼,静静地听。





被夺走了“身份”,还能安然生活下来的生物,大约就只有我了。



以前我是“不停”的老板娘,现在是“暮声”的老板娘;以前我是树妖裟椤,千年修为,通天彻地,现在只是一个住在血肉之躯里,生命线还剩不到一年的普通人,如果我不能在这个时间段“找回自己”的话;以前我总被众多妖怪围绕,有大把金子作报酬,而现在,身边除了一个在店里兼职做棉花糖的帮工之外,就只有偶尔来找我做占卜的人类顾客了。



没错,我现在就是靠卖棉花糖,以及用塔罗牌替人占卜来赚生活费。完全的艰苦创业,自食其力。我的同族,那个叫做暮的树妖姑娘,用一个实际上并不太高明的花招,骗走我的真身与人形。简单讲,如今她是“不停”的老板娘,她是树妖裟椤,她接管了我的一切。



说起来还是很郁闷,我心疼那些掉进别人口袋里的金子,偶尔还会想念一下胖子跟瘦子,没有这两个笨蛋供我使唤和欺负,人生确实苍白了。



我试着分析过暮的心理,现在她完全可以用一根小指头就要了我的命,可她偏不,非要用另一种方式,好好地将我“保存”下来。我想,她必然是看了诸如“让一个人痛快地死去,远不如让他痛苦地活下去更好”之类的反动言论,然后实践在我身上。



可是,我跟她,真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只是打消了一只尚不成熟的小妖怪的妄想罢了。



我提取了所以关于暮的记忆。



那还是在我初得人形,刚开始在浮珑山修行的日子。



每到中秋之后,我便下到山脚那一处凹地里,找寻一种叫山芒子的野果,其实并不好吃,极酸又带微苦,果肉粗糙,像一把小刺扔进口里,但子淼硬要我每天食用一枚,直到冬至,说对调和气息,巩固元气有益。除了这果子的味道,我记得的,还有那棵孤身长在凹地中央,矮矮瘦瘦,发育不良的小槐树,每根树枝都焉焉地垂着,像一堆蓬乱的头发。



它实在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因为整块凹地里只有这一课树,兴许我都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那时,我还是一只贪玩之心大过天的小树妖,喜欢用凹地四周长出的藤蔓编成网,然后跑到那方从某个暗洞中涌出的泉水所成的水潭里捞鱼玩。那水潭里的鱼特别漂亮,不但五颜六色,有的鱼还会发出好听的鸣叫,尤其被我的网困住时,有的会发出婴儿般的哭声,这让那时的我觉得十分有趣,常常恶作剧地将他们抓住,又放掉,再抓住,再放掉,乐此不疲。



凹地里还有许多小动物出没,有漂亮的橙翅鸟,灵巧的白狐,狡猾的地鼠,多不胜数。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三耳兔,黑脸白身,胖的像个毛球,带着自己的孩子,笨笨地扭到水潭边找那些青苔般的野草吃。对于这些一看就忍不住想捉弄的小胖子们,我总是出其不意地躲在暗处,然后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将这些小家伙吓得鸡飞狗跳,差点滚进水潭里,自己则站在一旁笑破肚-皮。



我充分地享受着修成人形的自由,我的身形与心灵,在最原始最纯粹的欢乐之中陶醉。



但那一天,当小槐树用枝条-羞-愧地勾住我的手臂,叫出我的名字,恳求我找子淼也将她变成人形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为何不可以?裟椤姐姐,我明明看到子淼上仙在那个晚上赐你人形!”它的枝条将我的手臂缠得很紧,不甘心地摇动,“姐姐,你求求子淼上仙,也赐我人形。”



真好笑!我们很熟么?



面对这么一只凭空冒出来的同族,面对她如此“无礼”的要求,我自然是反感的,更加不可能如她所愿。子淼对我讲过,当初他赐我人形,看似轻松,实测耗费了不少元气与灵力,足足四十九天才算完全恢复,我的人形来之不易,所以更加希望我好好修炼。对于这个事实,我的重点不在于子淼对我说的话,而在于他说话时苍白的嘴唇。从那时起,我便发现我最介意的根本不是自己如何修炼,而是子淼的暗好与否。



如今,我怎可能为了我所谓同族的匪夷所思的“奢望”,去给子淼找麻烦。我跟这棵槐树,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偶尔玩累了,会靠在它的树干上休息一会儿,偶尔还会跟它说几句无聊悄悄话罢了。难道它就凭这个断定我跟它已是知己好友,可以两肋插刀?真好笑。



“裟椤姐姐,你带我走吧!”它继续哀求。



“那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样呢。”我开始扒拉那些缠住我的树枝。



“为什么不一样?我们难道不是出生在同样的地方?”它茫然,似乎有点生气了。



“我都说了,我们不一样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总是强调这一点,我跟它哪里不一样呢?只不过一个生于山顶,一个生于山脚。



“哪里不一样!你可以的,我也可以!我想跟姐姐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缠住我的树枝越来越紧。



“留在这里,对你更好。”我也找不出别的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只一边撕扯树枝一边笨拙地重复。



“说谎!你说谎!你说谎!你能的,为什么我不能!”



那些树枝居然蔓上了我的脖子,充满了想勒死我的愤怒。



开玩笑,一棵如此弱小的槐树,如何是我的对手。虽然我那时也只有三脚猫的本事,那我毕竟是天界上仙,四方水神子淼亲手栽培出的,以他的侍女身份存在的堂堂树妖。



它的枝条,被我的咒法断成了数截。



我听到它在我身后哭出了声。



“我想跟你一样……我也想吃山里的野果,想吓唬那些胖胖的兔子……我也想有人陪我说话,带我御风风行,就像子淼对你……”



我快速地跑了。她的哭声让我很不舒服。那时的我,尚未懂得体会他人的悲伤。





以后,我再没去过那块凹地。而那棵槐树的哭泣,那孤立的身影,很快被我忘于脑后。



然,我以为淡出了我记忆的东西,却一刻都未曾淡出过对方的生命。



这个问题,我千年之后才发现。



我想跟你一样……



暮,你的愿望终是达成了。



我喝了一口茶,走到店门口,傍晚的霞光正漂浮在对面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之上,因为这层光线,令这条幽僻不起眼的小街,隐隐有了些壮丽宏大的气势。



可是在天空的边缘,我似是看到了一些躁动的暗涌,灰黑色的气浪,朝中央最明亮的那块地方缓慢汇集,以势在必得之态,将之缓缓蚕食。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天边一切如正常,霞光依旧,仍是个正常美好的傍晚。



也许是饿了吧,已是凡人之躯的我,早没有了观天测地的本事,刚才所见必是幻觉。



回到店里,抓了几块饼干填肚子,心里那古怪之感仍是挥之不去,于是索性拿出我的塔罗牌,随意洗牌,切牌,想着刚刚看到的“幻觉”,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张。



看着被我翻出的这张牌,我略略一怔,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也许我刚才看到的,并非幻觉。



我抽出的,是“恶魔”。





离我的生日不太远了,我闻到了冬天的气味。窗外是种种颜色从绚丽往单调悄悄过度。



表面上,我安贫乐道地“享受”着自己的新生活,暗地里,却想了一切可以反败为胜的方法。



暮在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大动作,只是来过暮声一次,依然是胜利者的姿态,笑盈盈地看我,拉家常般说什么胖子跟瘦子真蠢,除了做甜品以及泡妞以外,智商几乎为零,果然跟不停的风格很般配。还有那些找上门求帮忙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笑,一个比一个麻烦。



“哦。”我啃着手里的苹果,边吃边说,“他们若是真的聪明,也不会把你当成我了。难为你了,要帮我料理那帮笨蛋。”



“呵呵。”暮抚摸着那头根本不属于她的长长黑发,笑道,“我真喜欢你的身\_体,好漂亮,还有千年修为。”



我大口啃着苹果,看也不看她,只说,“我也觉得我的身\_体非常不错,只是你本身配置这么低,不怕不兼容么。哈哈。”



她冷笑,站到我身后,俯身在我耳边道:“姐姐,有一天你一定会哭着来求我的,像我当年一样。”



我懒做任何回应。



“啊对了,那些找上门来的妖怪们,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她出门前,突然回头对我俏皮得眨眨眼,“因为我需要它们。”



“需要”二字,摆明字字砒霜。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在将来给出代价。”我只扔给她这一句话。



“你不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体现么?”她大笑着离去。



此女嚣张至此,说不生气是假的,我又不是神。但,我俩唇枪舌战的重点不在于谁激怒了谁,而是她为我带来了一个危险的预告。我不清楚暮在这段时间“蛰伏”下来,没有任何异常行为的理由是什么,但我深知她所做的一切,不只是报复我这么简单。



她说过,她有个主人。



可我现在能干什么呢,难道要跑去不停的大门口立个牌子,说现在这个裟椤老板娘是盗版,你们人类也好妖怪也好,千万不要再去找她,以防不测?



没有谁会相信我。连胖子跟瘦子都不会。顶多以外见到了一个思觉失调的女-人。



我被拘禁在暮的人形之下,如果没有谁认出我的真正身份,主动喊出我的名字,别说助人,我自身都难保。



可如今谁又能认出一个根本不是我的我?



我想过很多办法,没有一个行得通。我曾偷偷联络过九厥,打算把整件事情告诉他,赌他会相信我。只要他来我身边,就算不能帮我破解暮的咒毒,还我本来面目,起码能帮我做许多我如今做不了的事。身为一只法力全失的妖怪,电话是唯一能联络九厥的渠道。可是他的电话永远都是“号码不在服务区”。这死老东西不知带着手机跑去哪里,难道跑回百年前看他那个犀牛徒弟了么?!我只能绝了找他的念头。要是从前,只需化一道纸符,哪怕他人在地底十八层,我也能将他抓出来痛殴。



叹息。



唯一支撑我的,大概就是卧室里那张逆位的死神牌了,“置诸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我每晚睡觉前都要默念三次。





今天天气不好,又风又雨,我病了,感冒,在床-上闷闷躺了半天,想睡又睡不踏实。



生平第一次吃药,人类的药丸口感真差。



“老板,吃吃……饭。”门口,我那全名叫张大虾的兼职帮工,两手在围裙上蹭着,小心地叫着我。



这个像木头桩子一样敦厚老实的年轻男人,往常他只做满99支棉花糖就下班,今天,也许是看我感冒得厉害,他下了班也没走,说是替我煮好晚饭再离开。这家伙貌不出众,少言寡语,还有轻微的口吃,平时跟我交谈时都不敢拿正眼看我,说不了几句就会-脸-红,有趣的很。



我与他面对面坐在厅里,圆桌上两碗粥,几碟还算精致的小菜,味道都很清淡,略略加了些醋和麻油,吃起来口感颇好,适合我这个感冒没胃口的家伙。



“你怎么不吃?”我留意到张大虾连筷子都不碰,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他的名字一样拘偻着背,虾米似的无精打采。



“我……我不饿。”他摆手,不时朝门瞟的眼神,带着一些慌乱,鼻子还老跟猎犬似的,时不时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你在干嘛?”我直接问他,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



“老板……我……我今晚可以住在店里吗?”他生怕我拒绝。



“给我个理由。”



“我我……害怕!”



这理由真坦白!我从张大虾闪烁的目光里的确读出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好吧,今晚你就睡在客厅里吧。等下我给你拿被子。”我擦擦嘴,旋即扭过头,挑眉道,“你欠了高利贷?人家今晚来追债?”



“不不不是!”张大虾越否认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是是……是怪怪怪……”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不早了,晚安。”逼问口吃的人不厚道。



再服一道药,我转进被窝,没多大功夫,渐渐沉入了梦中



睡去不知多久,我被门外一阵桌椅翻动的响动惊醒,夹杂着张大虾带着哭腔的呼救声。



我猛掀开被子,赤脚冲出房去——大厅里原本紧闭的门窗全都洞开着,板凳桌子一切物件居然都打着旋儿飞到了半空,张大虾可怜巴巴抱着一条桌子腿,身\_体如同橡皮糖似的被拉得老长,一股来自大门外的力量,活脱脱要将他从店里扯出去。



这么大的场面,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我额前的刘海都不动分毫。渗透进店里的龙卷风般的力量,明明排山倒海,却沉寂于无相无形。



我冲进那团“龙卷风”的中心,死死抓住张大虾的手腕。



忽冷忽热,又如刀剑挥过悚人的感觉,从心里钻出来,五脏六腑都被迫挤压在了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吸出身\_体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力量太渺小,我抓不住张大虾。



在他从我手中滑落出去,被彻底扯出大门前,我清楚看到,这个当了我快一个月帮工的,老实敦厚的男人,化成了一个深褐色的木偶,只是脸上那双眼睛依然会转动,那张嘴依然口吃地大喊救命。



我追出门去,昏芒的夜色下,我所见到的街道与房舍,全部笼罩在一层妖异的蓝雾下,一群兽头鸟身蝠翼的黑色猛禽,张开半透明的翅膀,发出嘶嘶的声音,在蓝雾中急速飞行,每只口里,都叼着一只化会原形的小妖怪。



一只黑禽俯冲下来,一口叼住了张大虾的脖子,怪叫着冲上天去都在挣扎,几只猫妖拼命挥动爪子,尖利的声音高叫着救命;一只年迈的乌龟精还穿着睡袍,被快速的飞行弄得呕吐不止;还有无数小花精小虫妖什么的,无一不是哭天抢地。



这些怪鸟,似将附近的所有妖怪全给抓来了。



又一只怪鸟朝我这边冲来,我一惊缩着脖子闪到一旁,那畜生一口叼走了一只躲在垃圾桶后的鼠精。



我这才看清楚,这下怪鸟的脸,分明就是一张包裹在黑白羽毛下的骷髅。



等等,这玩意儿……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东西,但,它们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



张大虾已经被叼着飞了很远。我下意识去追,但很快发现,自己跑不动了。一股麻痹感从脚趾开始扩散。那些在四周漂浮的蓝雾浮出幽幽的香味,绵延不断地涌入了我的身\_体。



“老板娘救命救命救命啊!”张大虾冲我大叫,第一次不结巴了。



可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着张大虾就要被带离我的视线。



突然,耳边传来两声颇具威胁性的猫叫,一黑一白两只猫儿,体格健硕,眼露利光,从空中赫然出现,那白猫,更是在半空中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羽翼上每根白色的羽毛,都泛着金砂般的光点,绚丽夺目,威仪无双。无数朝它扑来的骷髅鸟被狠狠扇到一旁,几道白光闪过,这帮畜生便在白猫的爪下碎成数截,瘫落在地上。那边,黑猫虽然没有羽翼助阵,却丝毫不缺凶悍勇猛,与众多骷髅鸟纠斗到一起,爪牙齐上,将这些臭鸟撕成了碎片。



两只猫的出现,似乎带来了另一种强大的气场,不但将那些骷髅鸟击溃大半,连四周那些蓝色毒气都瞬间变淡了。



一群从鸟口中死里逃生的小妖们忙不迭地四处逃命,腿软站不起来的张大虾被白猫抓住胳膊,扔到了我的身边。张大虾一把抱-住我,哇哇大哭。



我的脚恢复了知觉,能走了,再看那两只猫,只觉万分眼熟。



一黑一白,背有羽翼……这不是……



“沧瞳凯!玄!”我失声大喊。



白猫转过头,瞟了我一眼,陌生的眼神里有点狐疑。



“先解决那些骷髅鸟!”我急急指着那些够苟延残喘的敌人,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



白猫低鸣一声,展开羽翼朝仅剩的骷髅鸟冲去,一黑一白的大对撞,在黑夜里也格外醒目。



可是,事情很快朝反方向发展了,在我以为胜利倒向我们这边时。



被撕成碎片的骷髅鸟,突然震颤起来,每一块碎片都开始膨胀变异,像一个个吹涨了的气球,然后被一只形态完好,崭新无比的骷髅鸟撑破掉,短短十几秒,骷髅鸟不但复活,数量还成倍增长了。



黑白两猫,在成倍的攻击下,渐呈弱势。



“还打个屁啊!跑啊!”我在下头急得大叫。



黑猫白猫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战圈,一个抓住张大虾,一个抓住我,朝前狂奔而去。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嘶嘶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我们躲到了城里最高的钟楼上,藏身到哪口百年大钟后头,静观其变。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白猫化回人形,是个穿白衬衫的俊美少年。



我记得玄受过重创,应该还不能化成人形,只能瞪着一双猫眼打量我,木偶张大虾已经被吓到半昏迷状,不住往胸前画十字。



实话是,我真想扑上去抱-住沧瞳凯狠狠亲一口,这种他乡遇故,久别见亲人的强烈感觉,让我想大哭一场。



“我……我是不停的老板娘,树妖裟椤!”我再也忍耐不住,冲口而出。



“胡说!”沧瞳凯断然道,“你哪里是那只树妖!不但样子不对,连一点妖气都没有。!”



玄也肯定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裟椤?告诉你,我跟那只树妖很熟很熟。”



“我真的你们信我。”我无奈地摇头,对沧瞳凯道,“但我没有说谎,当初你寄给我的跟图图哪丫头有关的U盘,还有大额支票,现在还放在不停的保险柜里。”



沧瞳凯与玄面面相觑,U盘与支票的事,只有他们跟那只树妖知道。



我们还来不及互相盘问与解释,远处的天空已黑压压地逼来一群敌人。那是一片比任何夜色都要漆黑的颜色,如果现在是白天,只怕阳光都无法穿透这些骷髅鸟密集的身\_体。蓝雾重新浓厚起来,混杂着滚滚云层,汹涌向前,托着它们,依遮天蔽日之势,朝钟楼这边围来。



它们能循着妖气找来!。



古旧的钟楼里,各种机械零件缓慢运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我们所有人焦躁的心跳。



“搞定的可能性有几成?”我的目光从钟楼的缝隙看出去。



“几乎为零。”沧瞳凯跟玄坦白回答。



张大虾又哭了。



我们话音未落,骷髅鸟们的速度突然起了变化,仿佛瞬间移动般,出现在钟楼外。



尖利的喙与爪子,在钟楼外疯狂运作,切割机般将钟楼的墙体农成了碎片,那些挡住它们的大钟的零部件,被它们咬成了真正的零件,从空中胡乱地掉落下去。



我们很快便暴露在它们的视野里。



“你身上没有妖气,它们应该找不到你。”沧瞳凯对玄说,“送他们俩走。这里我挡着。”



玄摇头:“退路全无。这钟楼很快就要塌了。”



每一只骷髅鸟的嘴里,都发出了兴奋的声音,还想再过一秒,我们就会成为它们最新鲜的食物。



沧瞳凯一皱眉,现了原身,展开羽翼将我们护在身后,大喊,“拼了!有机会你忙就逃!”



我断定沧瞳凯不是这一大群骷髅鸟的对手,不管他怎么拼。难道,今晚我们所有人都要莫名其妙葬身在这钟楼之上?



骷髅鸟争先恐后地朝我们扑来,我甚至嗅到了它们肮脏的嘴里发出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腥臭味。



生死一线间,所有人突然听到一声低沉却骁勇的兽吼,无数羽毛般的金色光线从钟楼外密密射入,急风暴雨似的穿透了骷髅鸟的身\_体,让这些嚣张之极的怪物个个都像被烧了-屁-股的猴子,滑稽而夸张地跳跃扭-动着身-躯,怪叫着扑扇着翅膀。它们越挣扎,这些如雨密集的金线越发耀眼,须叟间,不过呼呼几声暗响,不计其数的骷髅鸟被“融化”成了一大团金晃晃的液状物,在空中如云雾般四下流淌,很快便消减成一缕缕水蒸气,连根鸟毛都没留下。



所有嘈杂声都归于无声,天空下再无异景,一片干净。



眼睛被这些灿烂的光线晃得睁不开,我勉强朝外张望,在空中那些氤氲散开的气体之后,一条赤金巨龙的轮廓隐隐可见,由实变虚。



又是它?那条曾经助我从暮的塔罗魔境里脱困的龙。



正出神时,一阵熟悉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小的,金闪闪的玩意儿,从那条龙消失的地方,以一条抛物线的轨迹朝我而来。



我想都没想便伸出手去,将这小玩意儿准准抓住,摊开一看,敖炽送我的赤金文龙平安扣,静静躺在我手心,只是,雕在上头的龙纹比以前浅淡了许多,快要隐去一般。



我本以为,它会随着被暮抢走的身\_体一道,归于他人,着实没想到它会回来。



“这是什么?”沧瞳凯他们盯着这个救了我们一命的东西,尤其张大虾,恨不得把这平安扣烧香供起来。



我没回答,站起来,突然将大半个身-子探出钟楼去,对着依然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大喊:“敖炽你给我滚出来!”



是他,一定是他!



手中的平安扣散发着体温般的热度,不是我的,是它自己的。



二十年了,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定,这只与我不告而别的混蛋孽龙,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真该死的凡人躯体,该死的感冒,该死的体力消耗,总之是,我很该死地晕了过去。直接栽出钟楼,就像没有生命的枯叶一样往地上落,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身\_体与灵魂都没有了重量,随便一阵小风都能将我刮得四分五裂。



有人揽住了我的腰,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可我又嗅到了那么熟悉的味道,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当我面临我生命第一次崩溃时,有个家伙,也曾如此温柔地抱-住了不断下沉的我。



敖炽……我喃喃喊着这个名字。



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找你……



一直在找你……





“对不起,如果不是那两只猫妖捣乱,今天的收获不会这么少。”暮站在他的面前,抱歉地看着手里瘪瘪的布囊,“只提炼出这么多。”



“猫妖之王的后裔,的确比别人多些本事。”他淡淡一笑,继续在高高的书架前翻阅着各种书本,柔和的灯光从装饰着螺旋纹的屋顶上投射下来,把他修长的身\_体包围起来,却没有在地上投下任何影子,不论他走到哪里。



他的书房无比宽,无比高,犹胜一座图书馆。全宇宙的知识,似乎都被他浓缩于这里。



“为什么……你从来不看看我?”暮跟从着他优雅缓慢的步伐,追随他的目光藏不住一种暗暗的失落,“我这样,不好么?”



他的注意力全不在她的身上,只专注翻阅着手里的《多粒子系统量子论》,边看边摇头,放回去又取了本《时间简史》,再看,依然摇头,至于《论地球磁场的异变》、《宇宙生命的现在与未来》等等书籍,更是被他扫了两眼就不屑地扔回原处,淡淡的说了声:“垃圾。”



“烁……”她走近一步,不死心地小声呼唤他的名字。



“叫我主人,或者阿努比斯神。”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偏移,冷冷合上手里的书,“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那些只有愚蠢的人类才会问出口,俗气的问题,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口里听到。”



暮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将布囊放到地上,低低地说是,主人



“出去吧。”他左手指一动,布囊便飞到他的手里,掂了掂,又道,“继续努力,我们还有一点点时间。”他走到放在书架旁的地球仪前,缓缓地转动这蓝色的大球,“三王一线……呵呵。”



“主人放心。”暮退到房门前,转身离开时,看着他夺人心魄的侧影,那张于心中沉淀辗转了千百年的脸庞,不禁黯然低喃,“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昏迷了大半天,直到翌日半晚才醒来.沧瞳找了他家的厨师,给我带来了美味之极的病号大餐,吃的我泪流满面,大赞这只猫有道德良心.



他跟玄终归相信了我,相信现在这个落魄的女-人,就是曾经那侠肝义胆貌美如花,淡定中又有叛逆,冷漠下暗含热情的树妖老板娘.



沧瞳凯说,这辈子他很少记住谁的眼神,除了那只比他还臭屁还傲气的树妖.虽然我现在面目全非,可是那说话的腔调,不屑的目光,还是能对号入座的.



玄很愤怒,说一定要宰了暮那个妖孽,替我拿回一切.如今沧瞳凯已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他们正在想办法,汇集所有可调动的力量,要与不停里的妖孽决一死战.



对,我的quot;不停quot;,在我几乎不知情的形势下,从一个无害并且有益的甜品店,变成了妖怪的坟墓.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包括我。我离他那么近,甚至偶尔会远远看它一眼,可我竟没有发觉任何明显的异常。直到沧瞳凯告诉我,从十天前开始,每到深夜之后,一股奇怪的蓝雾还有一群怪鸟,就会从猛个地方汹涌而出,大肆捕猎各种妖怪。就连他的同族们也都不得幸免,那些修为略低的猫妖,已经被抓走了好几十只。他跟玄一路追踪,竟发现蓝雾与那些骷髅鸟,竟是从我的不停里“发源”出来的。



这场不其而至的灾难,然所有稍微具有灵力的妖怪们都感到即将到来的恐惧,连潜伏在我身边的张大虾都预感到危险,不敢出门。唯有我,毫无察觉。



“不过这不怪你。你本身不是太聪明,何况现在还没了法力。”沧瞳凯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这死孩子。我无心与他计较,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在我的不停里,暮那个疯女-人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如果昨夜经历的那一场灾难是他一手策划,那她的目的在那里?



一直默不作声的玄,蹲在桌上作深思状,作为一只有思想的猫,他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讲:“在一切行动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真正的你拿回来?如今你连一只骷髅鸟都不能应付,这非常麻烦。”



沧瞳凯用力的挠了挠头,问“你仔细想想,你认识的人里,有谁能够不经旁人任何提示,人出现在的你并且喊出你的名字?”



“要有这个人,我早飞奔而去了。”我叹息,或许九厥可以试试,可这居无定所的家伙,等找到他回来,只怕暮的黑手已经荼毒万千无辜了。不过就算是九厥,我也对他没太大信心,能穿透一副陌生皮囊,看到真正的我的人——一个已经永远消失,另一个不知所踪。



抚摸着手腕上失而复得,两次救我于水火的赤金文龙平安扣,浅浅热度仍在,敖炽那张总是高傲不屑,偶尔又遍及孩子气的脸孔,总是对我呼呼喝喝吵吵闹闹的声音,在脑中越发清晰。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乱,在送给我这个平安扣之后的三天,敖炽就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他消失的头一天晚上,我们之间爆发了我们认识以来,最大的一次争执。





我昏迷了大半天,直到翌日半晚才醒来。沧瞳找了他家的厨师,给我带来了美味之极的病号专用大餐,吃的我泪流满面,大赞这只猫有道德有良心。



他跟玄终归是相信了我,相信现在这个落魄的凡俗女-人,就是曾经那侠肝义胆貌美如花,淡定中又有叛逆,冷漠下暗含热情的树妖老板娘。



沧瞳凯说,这辈子他很少记住谁的眼神,除了那只比他还臭屁还傲气的树妖。虽然我现在面目全非,可是那说话的腔调,不屑的目光,还是能对号入座的。



玄很愤怒,说一定要宰了暮那个妖孽,替我拿回一切。如今沧瞳凯已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他们正在想办法,汇集所有可调动的力量,要与不停里的妖孽决一死战。



对,我的“不停”,在我几乎不知情的形势下,从一个无害并且有益的甜品店,变成了妖怪的坟墓。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包括我。我离他那么近,甚至偶尔会远远看它一眼,可我竟没有发觉任何明显的异常。直到沧瞳凯告诉我,从十天前开始,每到深夜之后,一股奇怪的蓝雾还有一群怪鸟,就会从某个地方汹涌而出,大肆捕猎各种妖怪。就连他的同族们都不得幸免,那些修为略低的猫妖,已经被抓走了好几十只。他跟玄一路追踪,竟发现蓝雾与那些骷髅鸟,竟是从我的不停里“发源”出来的。



这场不期而至的灾难,让所有稍微具灵力的妖怪们都感到了即将到来的恐惧,连潜伏在我身边的张大虾都预感到了危险,不敢出门。唯有我,毫无觉察。



“不过这不怪你。你本身不是太聪明,何况现在还没了法力。”沧瞳凯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这死孩子。我无心与他计较,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在我的不停里,暮那个疯女-人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如果昨夜经历的那一场灾难是她一手策划,她的目的在哪里?



一直默不作声的玄,蹲在桌上作深思状,作为一只有思想的猫,他忽然转过头,对我讲:“在一切行动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真正的你拿回来?如今你连一只骷髅鸟都不能应付,这非常麻烦。”



沧瞳凯用力挠了挠头,问:“你仔细想想,你认识的人里,有谁能够不经旁人任何提示,认出现在的你并且喊出你的名字?”



“要有这个人,我早飞奔而去了。”我叹息,也许九厥可以试试,可这居无定所的家伙,等找到他回来,只怕暮的黑手已经荼毒万千无辜了。不过就算是九厥,我也对他没太大信心,能穿透一副陌生皮囊,看到真正的我的人——一个已经永远消失,另一个不知所踪。



抚摸着手腕上失而复得,两次救我于水火的赤金纹龙平安扣,浅浅热度仍在,敖炽那张总是高傲不屑,偶尔又遍及孩子气的脸孔,总是对我呼呼喝喝吵吵闹闹的声音,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乱,在送给我这个平安扣之后的第三天,敖炽就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他消失的头一天晚上,我们之间爆发了我们认识以来,最大的一次争执。





其实,我与敖炽,本来就是在针锋相对的火药味中相识的人。



初见彼此之时,他还是那条桀骜不驯,因谈玩而为祸人间的孽龙,我还是那初得人形,跟在子淼身边,懵懂任性的小树要,我笑他丑,他骂我苯,我们一开始就是不可调和的敌对关系。那时,他可以毫不怜香惜玉地给我一计耳光,而我回敬他的耳光也毫不逊色,我们在空中碰撞的目光,几乎擦得出火来。他说,我是第一个敢对他动手的女-人,他要我用一辈子来偿还这计耳光。



世事玄妙,我未料到,真是应了他那句狠话,在之后那段漫长岁月里,在那个曾让我刻骨铭心的人消失之后,长留在我身边的,真是只有熬炽了。他口里说着厌弃我的话,却一次次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用他自己的方式,替我修补破成了片的灵魂。他常常一边骂我,一边教我各种有用的法术与修炼的精髓。公平讲,我能拥有如今的千年修为,敖炽居功至伟。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的敌人,各种关系混杂,但我们就是无法跨越那最后的一条线。



在任何人眼中,我们都应该是一对情侣。可在我的心中,我一直否认,一直抗拒。这种无法定义的关系,横在我与他之间,越过了无数个世纪。



不知从几时起,敖炽每年都会照着人类的习惯,送我一个求婚的戒指,说总有一天我回老老实实戴上。那些放在篮子里的各式戒指,越积越多,但我从未戴上其中任何一只。



可敖炽还是坚持着这个习惯。他的性格,好像从来没有变过,永远只听从他自己的意愿与执着,从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刻在他骨子里的狂妄与骄傲,我想,应该得益于他天生尊贵的身份。



是的,敖炽并非一条真正被视为妖物的“孽龙”,以“孽”形容,只怪他行事太出格,性格太倔强。他本是东海龙王的嫡亲孙儿,王族血统,傲视天下。而这东海龙族,不仅善水善火,且能降妖伏魔。镇守一方,身份尊容不输佛神。敖炽本可以腾云四海,逍遥天下,却被我这只微不足道的树妖栓住了脚步。



有一千年了吧,我数不出来我们在一起有多久,当一些事情成为习惯时,连遗忘都成了习惯。这一千年里,我们争执无数,长期保持互不相让的势头,可是,我有怎能否认,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我们讨厌一个人,往往因为彼此太相似。



我们喜欢一个人,也因为彼此太相似。



可有些话,我始终都讲不出口。他也是。



还记得那个晚上,我整理衣柜,发现少了一件衣裳——那件一直被我小心收藏在锦盒里的绿纱衣。



那是我第一次以人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时,子淼送我的第一件衣裳。



哪怕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衣裳里头的每一条丝线,还是缠绕着昨日的点滴,抹灭不掉的回忆,悲伤的,美好的。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留下一个与故人有关的纪念。子淼对于我而言,是我到死都不能忘却的人,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对他的怀念已与爱恨无关。如果没有子淼,就不会有我。没有子淼,裟椤还是那棵长在浮珑山顶,与寂寞为伴的孤树,连个名字都没有。他是我最珍贵的回忆,我感激他。



丢失了这件衣裳,如同丢失了过去,我的生命突然被切割得不圆满了。那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发疯似的找,屋子几乎被我拆了,可是找不到。直到敖炽回来,他轻描淡写地说,他替我新买了一堆衣服,发现衣柜空间不足,所以替我把那些旧衣服都扔了,包括那个锦盒。



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总是如此喜欢替我做决定。



我强忍住心口那把快要从出来的怒火,冷着脸,让他去给我找回来。



他说,扔了就扔了吧,一件又破又旧的衣服,老搁在那儿也不嫌麻烦。还找什么找!



我又说了一次,你去给我找回来。说这句话时,我的眼神回到千年之前,我与他第一次正面冲突时。



他愣了愣,干脆一-屁-股坐到了沙发里,无能为力地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一件垃圾而已,我忘了扔哪里了,楼下垃圾桶吧,不过刚刚有垃圾车来过,要不你自己跟去找找?



垃圾!



他的言行,终于彻底激怒了我。



我们开始争吵,各种能一语戳中对方要害的言辞,从两个从不知相让的人口里,爆发而出。



他讥讽我旧情难忘,那男人都死了那么久了,还把他的遗物当成宝,愚蠢之极。



我骂他不过一介莽夫,见识浅薄,不懂感情不懂尊重,这么多年了,毫无长进。



从星座学上说,我是生于严冬的射手座,他是诞在盛夏的狮子座,同为脾气暴烈的火相星座,一旦冲突,天雷地火。



最后,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还忘不了那个男人!



原来,他心里,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心突然就被冻住了。



枉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些朝夕相伴的日子,真真是白过了。



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真正气极时,我反而是最安静的。



短暂的沉默后,我正视他的眼睛,一如千年前我们第一次交锋时的情景,用最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你让我厌恶。



显然,他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幕,记得当时,我不撒谎的,冷漠的眼神。



“滚。”我转身回到了卧房,关上房门前,我头也不回地说,“我再不想看到你。永远。”



房门关上,我没有听到他有任何回应,也不想听到。



我憎恨被人自以为是地误会,别人不懂我,我不介意,可是,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



这次冲突的结果,是我一场暗自的眼泪,与他二十年的杳无踪迹。



我很少哭,他也从未离开我超过四十八小时,因为这场在之后看起来幼稚之极的争吵,我跟他走向了两条无法再相交的平行线。



对于妖怪来讲,二十年的时间不过弹指一挥。可是,再丢失了敖炽的二十年里,每一天,每一月,对我而言都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平复下来的我,对于那天的行为,多少有些懊恼。毕竟,他对我的保护与陪伴,那些实在的关怀,的确不该被一件衣裳全盘否定。



我用了许多方法找他,找不到。他就像蒸发了一样。



我真生气啊,为什么这次你又这么听我的话呢?我让你滚就滚,还滚得这么一望无际。



敖炽留下的,除了满衣柜的衣裳,一篮子钻戒之外,就只有这个赤金纹龙平安扣了。



记得吵架那天,我曾气得将着平安扣的绳子扯断,扔到窗外。谁知翌日醒来,这东西又好好地系在我的左腕上。



我再扔,它还是会回来。



必定是敖炽的鬼把戏,不咋地他在这个平安扣上下来什么法术。我无奈,只能任它叮叮当当响在我的腕上。



现在,我才明白他给我这个东西的用意。



他曾说过,他最怕我这个笨蛋,在他不在我身边时,被别的妖怪吃掉,这实在太丢脸了!



我以为,我已有千年修为,怎么也算妖怪里的高手,能威胁到我安全的物种几乎没有,他的担心不会变成现实。却不曾料到,时至今日,还是他敖炽,用另外一种方式,将我这个“笨蛋”救了回来。



想得到这儿,我红了眼眶。



沧瞳凯与玄不解于我的失态,更加不知道我片刻的失神是为了谁。玄伸出他的猫爪在我眼前晃了晃,把我的魂招了回来。



“我要去一趟不停。”我揉了揉眼睛,突然站起来。



“你去能干什么?打探消息这种事,已经有人去做了。”沧瞳凯看了看窗外,“应该快回来了吧。”



很快,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动着一对生着暗蓝花纹的美丽翅膀,翩翩然停在了我的肩上。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替你解开咒语,如果不是他们告诉我,我根本认不出你。”蝴蝶很无奈地对我说,“你也真是衰,搞成这个样子。”



这蝴蝶,不是枯月,又是何人。



“你来了……”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早说过那婆娘在这屋子四周动了手脚,你看,所有打出去的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



“难怪我给她的电话老打不通,去不停找她,她又总不在店里。”



“现在不停里头的那个不是她好吧!”



“也不能完全说不是,起码那个人形还是她的。”



“应该扒掉那婆娘的皮!”



“那岂不是变成你的同类了?”



“骨妖里没有这样使花招害人的货色!少扯到我们!”



一个身形高大,被帽子墨镜口罩长风衣裹成木乃伊的大嗓门男人从门口走进来,随之而入的,还有另外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以及一片亮眼的湖蓝色头发。



“咦,醒啦?”九厥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无视我讶异的眼神,随意摸了摸我的额头,“嗯,不烧了。你这小树妖,真是不能让我省心哪。”



简单的动作,熟悉的语气,他没有半分疏离与不自在的眼神,让心魂一直飘来荡去没有归依的我,突然踏实了。



“我说树妖,你不用担心,那个偷走你皮的婆娘,不会嚣张太久的!”顾无名摘了墨镜,一拍桌子,那两个黑洞洞的骷髅眼里,喷出的全是抱不平的怒火。他的脾气还是这么冲。



“你们……”我竭力让自己像从前一样淡定,但一看到围绕在我身边的这些家伙们,却酸了鼻子。那股在心里千回百转的感动于安心,慢慢沸腾我的血液。



我就知道,我不会一个人。



“她居然要哭了……”沧瞳凯惊讶地看着我,小声说,“她以前,脸上永远只有让人讨厌的,狡猾的微笑。”



“这样子还蛮好看的……”玄歪着脑袋看我,“起码比较像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另外几个纷纷表示赞同。



“你们几个……”我赶紧擦擦眼睛,顺势给了离我最近的九厥一拳,恼-羞-成怒道,“再嘲笑我,我就剁了你们!”



“你现在也只能拿菜刀剁人了一点法力都没有。丢人!”九厥从不怕在我面前毒舌,只是在我发飙之前,他话锋一转,对众人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被动认出裟椤的人越多,主动认出她的人就越少,她被解咒的可能性就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他们:“你们怎么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我身边?你们虽然都是不停的客人,可你们彼此间并不认识。而且你们说,暮声被动过手脚,我的任何信息都无法传递出去。”我看向沧瞳凯与玄,问:“最先知道我身份的人是你们,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沧瞳凯坚决地摇头:“不是我们通知的。我们根本不认识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同伙!”



话没说完,他就被顾无名揍了一拳,顾无名拧着他的耳朵道:“小猫妖,这里个个都是你的长辈,说话小心点!”



枯月扇了扇翅膀,从虚空中抖落出一个红得喜庆的信封,说:“我们收到了这个。”



九厥,顾无名,也掏出了同样的玩意儿。



我打开信封,里头,竟是喜帖。



为什么会是喜帖?我翻开那散发着甜甜香味的帖子,一行一行读着刻在一片红色里的字句。



别的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有——



新郎:敖炽新娘:裟椤敬上



多扎眼的几个字呀!



我要结婚了,居然我自己还不知道。



当然,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被结婚”的对象——敖炽!



这个名字,此刻足以让情感完胜理智。



喜帖上注明的婚礼时间与地点,就在明晚,午夜零点,浮珑山脚,东海别墅。



最末处,还有一行小字——宾客请于婚礼前一天午时至XX市XX街179号“暮声”**,接待人:沧瞳凯玄



“我发誓,对此我们都很郁闷。”沧瞳凯道,“你是被结婚,我跟玄就莫名其妙成了接待人,一个大中午的,暮声里就来了这些家伙,个个问东问西。然后一对口供才明白,我们不知被谁给耍了。”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我不期然想起那天,我翻到的,恶魔牌。



也许,那个一直不曾露面的恶魔,的确已在朝我们,不止我们,朝我们所处的整个世界,步步逼近。



我看向窗外渐黑的天空,竟又看到了那幻觉般的一幕,那些灰黑的暗涌,比之前更显浓厚,张牙舞爪地吞噬了残留的光线,却还不罢休,贪婪无边。





我突然心悸得难受,手里的喜帖被攥成了一团。



“这天色看起来……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枯月停在窗边,又飞回来,“我似乎有种明天看不到太阳升起来的奇怪预感。”不止他,别的人都有。连我这个临时的“凡人”都感觉到了不妥,何况这帮修为不低的妖怪们。



顿了顿,枯月又说:“我刚刚去了不停,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那些源于店里的奇怪东西,在白天似是完全蛰伏的。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只有胖子跟瘦子在抢吃的。昨夜发生的那场屠戮,没有在白天留下任何痕迹。”



众人面面相觑。



“可不可以找个地方让我躲一躲?贵圈实在……太乱了!”一直缩在角落里,只敢听不敢说的木偶张大虾,小心地挪了过来,愁眉苦脸地问。



对啊,我竟还没有追问贵张大虾的来历。之前我为维持生计,抱着试试的态度去找一个会做棉花糖的帮工,我还当是运气好,还没走出两条街就看到在街边买棉花糖的张大虾,那时候他还是个人类,起码我以为他是。最让我庆幸的是,他的脚边居然还摆着一块“求兼职”的牌子,我与他,一拍即合,关键是他要的工钱很少,我完全可以负担。



那时候,他的出现对于我这个刚刚落难的家伙来讲,简直是雪中送炭的奇迹,而卧只顾着高兴,竟没有想过张大虾的出现,巧合得有些过分。



我一把抓住张大虾,厉声问:“老实跟我讲,你的出现,是巧合还是故意?说!不如我让他们把你拆了当柴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挑眉,九厥更是噗嗤一笑,朝我竖起大拇指:“啧啧,这样才像你嘛。”



“我我我……我不知道呀……”张大虾吓得更结巴了,深褐色的木头脸几乎渗出汗来,“我在地里睡觉……有人把我拖出来变成了人……要我装成买棉花糖的小贩等你来来来找6要我照应你的日常起居……”



果然是一场预谋!



“谁指使你来的!”我抓住张大虾的肩膀使劲摇。



“我真的不知道!”张大虾带着哭腔求饶,“您饶了我吧……我只知道他比我厉害好多……身上的灵力……好强……他隐身的……说我不照做就要拆了我当柴烧……”他伸出他僵硬的木头手掌,在肚子上摁了摁,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小暗格在他的肋骨处打开,接着他取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珠子,胆战心惊地交给我说:“这是是是他给我的好处……我不敢要了……都给你们!求你们放我走吧……趁现在是白天……我怕!”



九厥拿过那珠子以端详,道:“这不是东海的千年蚌珠么,价值连城呢。”



东海?我一捶桌子,敖炽……这家伙一定在附近!



但是,九厥他们均表示,没有感应到附近有任何与东海龙族这种强大物种有关的气场。



难道是我的直觉错了?



“你走吧。”我松开张大虾,于是他连滚带爬跑出暮声。



站起身,我把手里皱成一团的喜帖朝桌子上一拍,抬头道:“这么重要的一场婚礼,我怎么好意思缺席。”



我知道,浮珑山脚下,从来就没有一座叫“东海”的别墅;我也知道,这场所谓的婚礼,更像一场鸿门宴;我还知道,这一去,我再无回头路。



但,我必须去参加“我的”婚礼。



暮,还有你的主人,我们的对决是不是正要开始?



还有你,敖炽,如果你真的回来,为什么不肯来见我?



“要去浮珑山的话,咱们稍后就得启程。那地方挺远。”枯月提醒道。



“好,就这么办,先吃点东西,然后出发去浮珑山。”我深吸一口气,神情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悲壮。





“如果以后你真要结婚,答应我,千万别选在初冬的半夜举行婚礼!”九厥站在浮珑山顶,边呵气边搓手,认真的说。



现在还是清晨,物品让九阙带我来到了山顶。



主力在这块已熟悉的像我身\_体一部分的地方,吹着已有了刺骨之意的山风,看脚下的风景,远处的云海,我的思绪干净平和的像一片无波的湖水。



我总是不停的跑来跑去,忘记了什么叫归属感。直到再回到这里。



曾经与子淼住过的山洞,无色花仍在老地方,枝叶摇曳,未有改变。我的手指从洞外石壁上,那三十道划痕上抚过。



这是当年我亲手刻在石壁上的,是我记录时间的方式。



从变成人形,来到这个世界,我最初的三十年,就在这里度过。那时,这里有和煦的阳光,变幻的四季,还有我开心的笑声,子淼温柔的身影。当然,还有敖炽不离不弃的陪伴。



桃桃花仍在,人面全非。



我作为一棵树的寂寞,在这里终结,而我作为娑椤的孤独,又在这里开始。



这就是所谓的循环?



“你的表情,不像是去参加婚礼,而是参加葬礼。”九厥在我背后轻笑,“我认识的你,不是个悲观的人呢。难道模样变了,性子也变了?”



我居然没有跟他斗嘴,只说“就把我送到这里吧,晚上不必跟我同行。”



临走前吃的那顿饭,被我间接动了手脚,九厥出手,在沧瞳凯他们一拨人的饭菜里,下了些利于睡眠的东西。



如果真的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希望,殃及的只是我一个。



九厥不说话,转身走到山顶最高的地方,伸了个懒腰,不同意也不反对,只看了看手表,说:“都快十点了,怎么天还像破晓前那么暗?”



“已经十点了?”我还以为现在很早。



那些被我看了千百年的云海,没有了阳光的照耀,每一层都像夜色下的海面,翻滚着黑白缠绕的浪。四周寂寂的风声与暗淡浑浊的光线,显然会误导每个人的时间观念,将黑白颠倒。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天亮?



日蚀?不可能这么久。



“大大的不妥。”九厥喃喃,扭头对我一笑,“小树妖,今晚你同不同意,我都得去喝你的喜酒。”



风声变得怪异了,呜呜的声音,从山脚下盘旋而上,一阵大过一阵,起初像一个孩子在小声哭泣,后来变成了一群人的嚎啕,听者不寒而栗。



我俯瞰着根本看不到底的山脚,突然对九厥道:“知道么,当年这里枉死过许多人。他们把我当做可以满足他们愿望的神树,不顾一切的想爬上来膜拜我,希望我赐给他们幸福。孤独到无聊的我,很乐意被他们当成神,享受被崇拜的感觉,同时看着无数男女,老老少少在攀爬时失足落下。”



“我知道,子淼告诉过我。这也是他将你留在身边修行的原因。不过,你也不必介怀。你救过的人,已经远多于因你而亡的人。”九厥摸摸我的头,如是说道。



我们并肩坐在那块大石少年上,我的头靠在九厥肩上,两人像欣赏世间最美的景色一般,看眼前堪比末世的场面。



天空根本没有放亮的意思,风月刮越猛,山顶上的砂石被吹得四处乱滚,纷纷哗啦啦坠下山去,发出咔咔的脆响,像无数人被扭断了脖子,骨头碎成了一块块。



离夜晚越近,死亡的味道越浓重。



我从衣兜里摸出那张死神牌,看看,又放回去。



我会一直带着它。



十一



当九厥的手表指向午夜零点时,我与他站在这座三层高的巨大别墅前,看着大门上写的“东海别墅”四个字,不禁相视一笑。



我们早晨来的时候,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凹地,短短十几个小时,就高楼起平地了。



白色的大理石覆盖着整座建筑,在这个白天与黑夜完全混淆的时刻,显眼而突兀地立在这里,想一大堆被累积起来的白骨,冰冷而坚硬。两个贴在大门左右两根石柱上的“囍”字艳丽有余,喜庆不足,总让人想到一个苍白面目的女-人,却有一张艳红得过分的唇



门突然开了,朝两边缓慢滑动,门里的人,似是知道外头站了“客人”。



几个年轻姑娘,长得一摸一样,也穿着一摸一样的鲜红旗袍,热情地朝我与九厥笑着,脸声音都一样:“客人来了,这边请!婚礼马上开始了哦!”



刚一进去,大门立即徐徐关上。两道厚厚的石块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足以让你我的心下沉几寸。



引路姑娘们的身姿,个个都轻盈无比,穿行在两旁都是花朵的廊道里,边走边发出咯咯的笑声。精美的壁灯每隔两米就有一盏,水蓝色的灯罩,雕刻着轮盘与羽毛,从灯下浸楚的光亮,不是灯泡,而是一支支白色的蜡烛。



旗袍姑娘们不是在走,是在地面上滑行,或者说飘荡,那些穿着红色高-跟-鞋,纤细美丽的小脚,微微踮起,脚跟始终未曾着地。



走了快五分钟,他们停在一扇高高的,巴洛克风格的大门前。



“贵宾来啦!”他们分成两排,替我们推开了门,尖起嗓子喊。



实在抱歉,我怎么听这句“贵宾来啦!”怎么像吊唁时喊的“有客到!”



九厥那乌鸦嘴说的倒也不错,我完全不像来参加一场婚礼,而是葬礼。



大门里,灯火辉煌,白的的地上,所有家具都是红色的,红桌子红椅子红花瓶,连酒瓶酒杯都是半透明的红色玻璃。大厅正对面那半月形的show台上,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大提琴与中国笛,中西合璧,热闹非凡,乐者们无一例外穿着红色的礼服,抱着红色的乐器。



我的视线,几乎湮没在一片血色里。



是,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红色,是血色。



无数比我们早到的“贵宾”们,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男男女女,年长年轻,个个盛装打扮,光芒四射。



所有人都很投入,很高兴,每张脸上都笑容灿烂,舞步曼妙。没有谁多看我跟九厥一眼,大家完全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大厅两旁长长的餐台上,摆满了五光十色,丰盛到奢侈的食物与酒水,长着一模一样脸孔的年轻侍者们,穿着红色小西背,系着红色领结,熟练而殷勤地往客人们的碗里添加食物。



每扇窗户上都贴着“囍”字,每一笔,都跟这个不中不西,不新不古,不人不妖的鬼地方格格不入。靠西的墙壁上,又一个几乎与墙面一样大的屏幕,里头是大厅里全部景象的现场直播。那些飞扬的裙角,飘荡的乐曲与笑声,在镜头的不断转换中交织成奇怪的组合体。



我的目光落到屏幕左下方,却是暗暗一惊。



与show台紧邻的地方,立着一个足有两人高的转轮,一半金色,一半黑色,中心是一柄箭状的指针。转轮的中心,一块类似水晶质地的斑斓晶体,流动着奇妙的彩光,一环一环地闪耀出来,往整个大厅扩散。转轮正下方,摆着一座做工精致的天秤,秤盘与秤座上,刻着奇特的象形文字。以我对金子天生的敏感度判断,这天秤绝对是用足金打造的,而且从它的构造与装饰来看,这天秤历史悠久,不是刚做出来的摆设。



“好浓的妖气……”九厥看着转轮里的发光体,不太舒服地咳嗽几声,低声一笑,“这是我见识过的,最不像婚礼的婚礼。”



“妖气……”我自然是闻不到的,只朝那些宾客们努努嘴,“他们应该都不是人类吧。”



九厥摇头:“他们恰恰都是人类。”他又看看那些侍者,还有是不是从大厅里穿过的旗袍姑娘们,道:“这些才不是呢,笨树妖。”



“我当然知道这些不是。没有人类会脚跟不着地地飘着走路。”我白他一眼,旋即我为自己说的话愣了愣——非人类,且脚跟不着地……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传闻。再看那高耸着的转轮与天秤,它们完全没有身为“装饰物”的美感,只透着一种严苛到残酷的公平与巨大的压力,站在它们面前,不自觉便会将自己推上等待一场裁决的,无形的审判台。



多么明显又奇怪的感觉。



在这个大厅里,纵使华丽陈设处处可见,耀人眼目,有许多都比这两件东西的外表瑰丽十倍,可稍微有些眼里的人,应该看出,这里,谁才是真正的主角。



转轮,天秤……脚跟不着地的姑娘……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但是,可能么?他不是一直作为“另一个世界”的人而存在的么?



我下意识攥紧-了九厥的手臂,正要对他开口时,却冷不丁在人群中发现了两个熟的不能再熟的身影——胖子跟瘦子,端着一大盘绝对超载的食物,边吃边笑,当又美\_女从身边走过,瘦子的眼神还是像万能胶一样粘过去。



两个死鬼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这是龙潭虎-穴-么!



哦对,今天是“裟椤”的婚礼,他们俩的老板娘结婚,他们的出现理所当然。



他俩好像也发现了我,屁颠屁颠迎上来,欢乐地说:“老板娘也邀请暮小姐来了呀?太好了!可算见着个熟人了!”



对于他们两个,但凡是美\_女,都是熟人,这个我很了解。只是,你们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瘦子看了看我身边的九厥,又奇怪的问:“你是九厥大叔吧?为什么不进去找老板娘呢?莫非你怕冷落了新欢……”他指着我,暧昧地笑。



我一把打落瘦子猥琐的爪子,愤愤道:“你为什么不马上滚回你的不停?!”



“哇,干嘛突然这么悍妇,你以前不是个很斯文的小妞么……”瘦子委屈地揉着被打红的爪子。



这时,婚礼进行曲突然奏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几大束玫瑰色的灯光,齐齐打向一直缺少着主角的Show台。



灯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掌声揪起了我的心,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那扇从Show台左侧缓缓打开的大门上。



此刻我才意识到,婚纱的确是女-人这辈子最漂亮的衣裳。



我呆呆地站在这里,看着另一个“我”,被那个曾在我身边停留了千百年的男人,温柔地牵了手,款款而出。



白色的婚纱,没有任何繁复的修饰,简单别致,唯一奢侈的,只有腰间那细细的一束镶钻腰链,恰恰好地衬出夺目又不嚣张的贵气。婚纱下那个婀娜的身\_体,娇-羞-地挨近身边的男人,比他略略落后小半步,一种完全听从他带引的姿态。她的表现,让人从心里认定,哪怕前头是悬崖万丈,只要是这个男人牵了她的手,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因为信任,因为依赖。



这种心思,装不出来。



可,那女-人是暮啊,难道她已经高深到可以“内外兼修”,连情绪都可以以假乱真?



还是……她与敖炽真的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对于这一点,我狐疑,又有些针扎般的疼。



他的身-躯,依然挺拔健硕,宽阔的肩膀总让人想到一座最坚固的山脉,还是习惯略略仰着头,眼神永远都看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强势与傲气,他从不掩饰。那张一直让我怀疑是鬼斧神工才能雕成的脸庞,俊逸未改,与时间隔绝,看不到风霜,更没有沧桑。



唯一改变的,是热度。



站在离他那么远的地方,我依旧感同身受地发觉,他没有了当年的热度。



是,我记忆中的那条孽龙,是我世界里的第二个太阳,这个比喻虽然不够优美,但我觉得最恰当。他的身上,真的具备了天际那一轮骄阳所拥有的全部元素,炽热,光明,乃至暴烈。



热度,是敖炽独有的标记。



在我们朝夕相伴的岁月里,我甚至不需要张开眼睛,就能从那一片扑面而来,而实际上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没有发觉的“热浪”里,知道他正在朝我靠近。



从前我不明白,只当自己太过讨厌这个家伙,所以身\_体有了“过敏”反应。



后来,我才懂得,原来这就叫默契。



我丢失了二十年的人,现在就在我的面前,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他们比肩而立,他们深情对视,他们朝彼此绽放笑容。



他向来宾们致词,欢迎所有人的到来,见证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高调大气,又斯文礼貌,情绪熟练老到,像事前排练过无数次,只等着天衣无缝的亮相人前。



我不肯承认那个男人是他,我这么害怕他对别人山盟海誓。



千年树妖,自命不凡,以为千帆过尽,可以笑看红尘,爱恨喜乐,不过是弹指便消的尘烟,俗人们无聊的消遣。



可是,看到敖炽牵起了别人的手,我才明白,构筑了那么多年的“自信”,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伎俩。



我终究还是个被感情羁绊了理智的,跟任何人都没有不同的,“俗气”的女-人。



亮闪闪的戒指,握在了他修长的指间。



“我等你戴这枚戒指,已经等了无数个世纪。”



我听到他略带暗哑的声音,我看到暮,那个假扮成我的女-人,-羞-怯的伸出了手指。



难道你真的分辨不出面前这个根本不是你要的那个裟椤么!



宾客们的掌声更热烈了,欢呼声掩盖了一切,连胖子跟瘦子都冲到台前去瞎起哄了。



铛!



敖炽手中,即将戴上“新娘”手指的钻戒,被一把银光闪闪的汤匙击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下了台,失去了踪迹



全场顿寂,继而哗然,众人纷纷回头,看是谁如此煞风景,居然以汤匙为暗器,破坏一场正在进行的美事。



有一段时间我很热衷玩飞镖,还兴起去参加过世界大奖赛,进了三甲。不过成绩与法力无关。我尊重体育精神,务必公平真实。虽然很久不玩,水准有所下降,但用一把汤匙打落一枚戒指,不难。



我不打算再跟谁玩“看谁更沉得住气”之类的游戏了,事态早已暗流激涌,所有谜题一触即发。如果一定要有一方先下战书,好吧,我来。



面对这一系列的遭遇与变故,我的忍耐已然到了极限。



明晃晃的餐刀,在我手里熟练地转动,我抬起头,迎向众人搜索,继而疑惑的目光,笑眯眯地说:“对,我干的。”



他们开始嗡嗡议论,与多人眼里有显然的怒意。



“这个疯女-人是谁?”



“破坏别人的婚礼,好奇怪的家伙!”



“真讨厌,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我不慌不忙地朝show台走去,人们像避一场瘟疫似的,自动朝两边退开。



“你是谁?”敖炽将他的新娘拉到了身后,皱眉问我。



我以为他会说一句“你找死么”,然后跳下来痛殴我,这才像他。



“为什么不先把我打个半死,再来拷问。这可不像你呀。”我扬起下巴,笑着问他,“难道结婚真能让人成熟起来?连你敖炽都不能幸免?”



“你是谁?”他朝前跨一步,居高临下地看我。



“小心点……”那个“裟椤”,体贴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看看我,“这女-人来历不明,我的宾客名单里没有她。”



敖炽拍拍她的手,然后转头对我说:“今天是我的婚礼,我不想对谁动手,在我发怒前,你最好离开。来人,送客!”



旗袍姑娘,侍者,两男两女旋即飘到了我面前,四个人,将我围在中间,带着一脸僵硬的笑容,朝我伸出手。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他们。



我心里一惊。



他从台上走下,来到我面前,出人意料地握住了我的左手,目光里却只有陌生和厌恶。



我没有等到我期待的惊喜。



“为什么你会戴着这个?”他粗鲁地从我腕子上,撤下了赤金纹龙平安扣,我瞬间成为了他眼中卑鄙的小偷。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走回他新娘的身边,嗔怪:“你就是这么丢三落四,我说过这个东西很重要!”



他亲自为她把平安扣系上。



可是,刚刚系上,平安扣便从她的手上脱落下来,扣结并没有任何松动,整个平安扣就像无形的空气,穿过她的手腕,毫不留恋。



他以为是自己没有系好,再来,再掉,如是数次,这平安扣,他的新娘就是戴不了。



我很久没有掉过眼泪,我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时,心中的悲哀无法抑-制,化成了热热的液体,在眼眶中微颤。



敖炽啊敖炽,你怎么就连这平安扣都不如?连它都知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你却任由我被人戏耍。



“赤金龙纹平安扣,她戴不上的。”我把眼泪逼回去,不在敌人面前掉落是我的宗旨,“因为她根本就……”



“住口!必是你这个疯女-人在平安扣上动了手脚!”他粗暴的打断我,对他的手下道,“把她丢出去!”



旗袍女与侍者们一拥而上,其中两只指甲尖尖的手甚至直接朝我的脸抓来。虽然这不是我的身\_体,可这样的冒犯,不可容忍。



嚓嚓几声,所有妄图擒住我的人,全部手掌落地。



愤怒绝对能大幅度提高能量指数,我手里的餐刀,做了最好的证明。它以风卷残云之势,切断了所有冲我而来的魔爪。



别说我冲动残忍,随随便便就斩断别人的手。我斩的,不是人。那些落地的残肢,眨眼就化成了黑色的沙粒,在白色的地板上混乱散开,然后统统渗漏到地板间的缝隙里,如同赶着逃命的败兵。四个家伙,看看自己光秃秃的手腕,很快又朝我扑来。



一拳击在那侍者的胸口,又反身一脚踢在旗袍女的头上,于是,个人的心口露出个大洞,另一个的头飞出数米远,剩下的躯体,朝下一坍,黑沙一堆。另两个家伙的下场也一样,被看了半天热闹的九厥拆成了零件。



敖炽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会动手,他的新娘低低叫了一声,刹那的惊慌。



赝品就是赝品,哪怕你有了我的身\_体,我的修为,可是,你永远学不会我的大气,我生在骨子里的勇敢。



第一回合,我赢了。



宾客们发出恐惧的尖叫,有的人甚至大喊着:“怪物!有怪物!”



但,他们的手指并不是指向那些身\_体变成沙的家伙,而是我跟九厥。



桌椅被四下退开的人却挤倒,餐台也被掀翻,酒水食物一地都是,婚礼完全被我的出现搞砸了。



敖炽一脸盛怒,吼道:“把这两个家伙抓起来!”



一大群旗袍女跟侍者男鬼魅一样出现,我甚至都看不清这么多的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当然,九厥动作更快,一把将我扯到背后,双手捏诀,咒语暗诵,轻轻松松喝了声:“散!”



强风,含着一种独有的醇酒之香,从他手掌中贯出,龙吟虎啸般朝敌人而去。敖炽的下属,无一幸免。整个大厅,一时间黑沙遍地,污浊不堪。



九厥吁了口气,朝我眨眨眼:“批量删除这种事,现在只能交给我了。”



“Good!”我难得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却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些微异样的神色,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头,“可能刚才有点出手过度,现在有点头晕。你知道的,我很久不打群架了。”



“那个……”我突然问,“他真是敖炽么?”



我不能只从直觉去判断,我需要事实的确认。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的确是东海龙族独有的‘王气’。”九厥微微皱眉,“只不过,这‘王气’似乎是……‘死’的。”



“放肆!”



震慑人心的怒吼,敖炽纵身一跃,刚猛的拳头从半空中砸下,对准的是九厥的天灵盖。



我没想到过,敖炽跟九厥会有拳脚相向的一天。两个男人纠斗在一起,两种灵力驱策而出的招式在虚空中激烈对撞,地上,墙上,因为他们的战斗,无辜出现一个又一个大洞,一条有一条裂缝。



可我看得出,九厥攻击少,防守多,而敖炽,招招都要九厥的命。



“哎呦喂,我说暮大美\_女,没事儿您来添个什么乱呀!”瘦子胖子见势不妙,上来将我拉到一边,一脸惊慌,“看看,好好一场婚礼,搞成什么模样了?那好歹是我们的老板娘,您给点面子,等人家嫁完了再算账行不行?”



实在受不了这两个笨蛋!我一拳打在喋喋不休的瘦子脸上,骂道:“你们懂个屁!这婚她休想结!”



“是不是长得漂亮的人脾气都这么坏啊?”胖子被我的气焰吓住,讷讷地缩到瘦子背后。



九厥渐渐落了下风,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招都应付得越来越吃力,闪避不及下,竟然被敖炽一拳击中了左肋,整个人撞向身后的雕花大理石柱上,生生将这粗壮的石头撞出了一大块缺口,碎石四溅,摇摇欲坠。



九厥面色苍白,一阵猛咳,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是我见过的,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狼狈。



但,这不对。九厥的修为,在我之上,就算对手是东海龙族,也未见得输人一筹,不可能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九厥倒地,敖炽眼中杀机四起,瞬间移动到他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直插九厥的咽喉。



关键时刻,九厥将身-子朝旁一移,匕首插进了地里,几乎没入了一大半。



“住手!”



我在敖炽拔出匕首之前,像头凶猛的小兽,硬是用这个纤瘦的身-躯,将他撞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你疯了么?他是九厥!”我在他爬起前冲上去,不顾一切压到他身上,用手肘抵住他的脖子,咬牙道,“你张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敖炽,你到底中了什么邪术?”



“我数三声,你闪开。我不对女-人出手。”他冷冷看我,“但如果你继续乱来,我要你灰飞烟灭。”



“你们太过分了!”show台上,一直不见任何动静的新娘,终于开口了,以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我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扭曲的神情,不是愤怒,不是担心,是酝酿已久的,“大业”将成的满足。



她孤身站在台上,小心而优雅的整理自己微乱的裙摆,婚纱上那片雪白的颜色,在摇晃的灯光里勾勒出与世隔绝的孤傲与憧憬。她的脚下,不再是撒满花瓣的地板,而是那片在我记忆中的,浮珑山脚下那块粗糙又温热的土地。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独自站在中间,不管身边围绕了多少人,她依然还是那棵孤独的,渴望变成别人的小槐树。



如果她真的是新娘,她不够光彩照人,不管她笑得多幸福。



你们太过分了!”



“你们太过分了!”



一直龟缩在旁边的宾客们,突然纷纷重复起她的话,不断重复,不断重复,用各种各样的腔调,高低粗细,在我耳边形成了一曲极其难听的合唱曲,这曲子只有一个调,只有一句歌词,也只有一种清晰——我是怪物,应该除之后快!



宾客们朝我逼近,有的人顺手拿起地上的刀叉,有的端起了摔掉了脚的酒杯,任由那破碎的边缘深深扎进手里,滴出了血也不在意。



人群移动的速度相当快,好像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群在海水中集体觅食的食人鲨。



我大感不妙。



分神的瞬间,敖炽一把将我掀起,一脚踩在我的背脊上,力道大得要断了我的骨头。



“不准伤她!”九厥挣扎着站起,还没到我身边,就被敖炽的掌力击中,沙袋般朝后飞开,幸而胖子适时出现,当了他的人肉垫子。



瘦子像只鼹鼠似的从人群中哧溜一下钻到敖炽身边,抱着他的腿道:“敖炽大人啊,还是放了他们吧,虽然破坏婚礼非常可恶,但也不必这么大手笔对付他们吧!”



“是啊是啊,敖炽大人,你就快是老板娘的老公了,这个家伙是老板娘的好朋友呢,你给点面子饶了他吧。可能他今天太高兴喝多了,才做出这些出格的事!”胖子扶着力气全失的九厥,连声朝敖炽求情,说着他又扭头对那个“裟椤”大声道:“老板娘,你说说话呀,你跟九厥大叔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么?”



“如果真是我的朋友,不会破坏我的婚礼。”她只说了这一句。



这一刹那,对于以前总扣胖子跟瘦子薪水的行为,我内疚了。关键时候,难得这两个胆小鬼还敢站出来讲话。



“几时轮到你们说话!”



杀红了眼的敖炽被她们俩的“不怕死”更激怒三分,朝胖子与瘦子抬起手掌。



“不要……不要动他们!”我在他脚下拼命挣扎,全连身都翻不了。



一道白光,裹着密密的血斑状物体,从他手中刺进了胖子跟瘦子的心脏。



两人闷哼一声,身\_体顿时缩小,变成了两条在地上仓皇张望的蚯蚓,一肥一瘦。



是,胖子跟瘦子,是两只最普通,修为也不怎么样,除了会做甜品以及看美\_女之外,一无是处的蚯蚓怪。



敖炽冷睨了我一眼,突然拿开了他的腿,像踢一只死狗一样踢在我身上,巨大的力量让我唰一下从地板上滑了出去,撞倒了好几个走在最前头,朝我们步步逼来的宾客。



我及时翻滚身-子,避开差点扎进眼里的刀叉,可是,小腿处还是传来一阵剧痛——



一个大个子男人紧紧拖住了我的左腿,手里拿把餐刀深深没入我的血肉。



“你们太过分了!”他握着刀柄,仍说这句话。



这身\_体不属于我,但这绝对不妨碍疼痛感的传播。



我一脚踢在男人的脸上,被痛感刺激出的力气,一下断了他的鼻梁骨,他捂着鼻子,满脸鲜血地仰倒在地上。



“你们太过分了!”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声在我头顶汇集,似要把可供我呼吸的空气都隔断。



敖炽这一脚,完美地将我送进了那堆已经完全疯了的人群里,我被逼上来的他们团团围住。那边,九厥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围攻上去的人群彻底湮没了他,不时有人倒下,头上或胸口上插着刀叉或玻璃。一个肥胖的中年女性被甩到半空中,随之出现的,是一只高高跃起的,一尾巴扇在她头上的大蚯蚓——是胖子。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不止四百只手,九厥那反常的虚弱越来越明显,即便有胖子帮忙,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他们拼命搏杀,试图朝我这边靠近,可收效甚微。



我在这些混乱的人褪下穿梭闪避,他们手中的武器雨点般朝我刺来,我打,我踢,我挡,我使出我所有本事,身上还是落得伤痕累累。我的衣裳,快变得跟墙上的囍字一样红了。如果不是瘦子替我解决了一半的攻击,我现在只怕已经成了一只死刺猬了。



台上那对男女,看戏般望着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我们。



能用的武器,几乎都被那些人用上了,我跟瘦子就像在夹缝里奔命的蝼蚁,他们每一次攻击对我们都可能是致命的。在又击退了离我们最近的十几个家伙时,瘦子一口咬住我的衣领,哧溜一声从战圈暂时的缺口中滑了出去,暂时将那一群疯子扔在了身后。



那边,胖子也拖着九厥突围而出,两个家伙早已伤痕累累。



我们朝大门狂奔,身后,追兵渐近。



紧闭的白色大门,已近在咫尺,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了它的前头——



一个头扎蝴蝶结的小女孩,四五岁的年纪,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蜷缩着身-子,呜呜直哭,嘴里喊着:“妈妈我怕我怕!”



“人类……”九厥一皱眉,说,“大门已经被结界封住,快把她抱开,我来弄开大门。”



这小女孩是我在这里,唯一见到的不说“你们太过分了”的人了。我快速上前将她抱起来,退到九厥身后。



“再退后一些。”九厥回头,苍白地笑笑,“如果我拼上所有还是打不开这扇门,你就砸碎我的原身,里头有一颗内丹,虽然对你帮助也不会太大,但起码能让你比现在有力气十倍。谨记!”



“滚!胡说八道什么!”我心下一沉,大声道,“你给我专心开门!”



九厥笑笑,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我怀中的小女孩,紧-紧-抱着我,还在瑟瑟发抖,哭着叫妈妈。



“不哭了,你妈妈等下就来找你!”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骗人!”孩子突然不哭了,抬起头,在我耳边用童稚的声音慢慢说,“你们太过分了!”



我一个激灵,一松手将这孩子放了下来。



他仰起小脸,朝我咯咯笑着,跑开了去,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晃了晃攥着的拳头,然后用力朝下一拽。



一道不易察觉的光线,从她手里闪过,我这才看到,小女孩手里攥着的,是一根比头发粗不了多少的银线。



我的头顶,传来一阵金属碎裂坍塌的动静,然后是哗哗的水声。



猛一抬头,系住那盏巨大玫瑰色碗装吊灯的三根金属链,居然断掉了两根,以致这个“大碗”瞬间倒翻过来,一大股透着黑气的琥珀色液体从里头倾泻而下,速度之快,眨眼便已到了我的头顶之上。



如飞瀑的液体里,有各种骇异的人脸互相挤压,翻滚,从嘴里伸出的舌-头,蛇一样吐着芯。



我会被融化。这是唯一的念头。而我的脚,向被粘在地上,难挪分毫,也是那小女孩搞的鬼。



千钧一发,两条如蛇又如龙的影子,散着淡到不起眼的光芒,从我的身侧光速飞来,在顶上交叉成一个飞快旋转的硕大“十”字,所有落下的液体在呼呼声中被吸入了十字的中心,一滴都没有落下地,更加没有沾到我的身\_体。



不到五秒时间,顶上没有了任何动静,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只看到两只被腐蚀成深红色,从里到外没有一块好肉的大蚯蚓,重重跌在我面前,黑黑的烟,从两具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里冒出来。



老板娘,我要求加薪水!



老板娘,不是我偷吃的!



老板娘,你真像个母夜叉!



老板娘……老板娘……



瘦子跟胖子的脸,还有那总是让我感到无比厌烦的声音,突然全部撞向我的脑海。



胖子跟瘦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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