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一年一载
酒吧里泛着一股甜腻的花香,穿梭在暧昧灯光下的人们人影摇曳,就像一群低语的兽。
一个醉醺醺的少女摇摇晃晃地朝角落里的男人走去,她盯那家伙很久了。他穿着件老干部专用的深色夹克,肩背异常舒展挺拔,身上有种凛冽的禁欲气质,跟周围颓靡的环境格格不入。
太过于特立独行的气场总是容易吸引中二少女。那小姑娘手里拎着两瓶啤酒,咧嘴笑花了浓妆,“砰”一下将酒瓶戳在男人面前,摆了个自以为风情万种的造型:“兄弟,这瓶我请……”
话没说完,她对上了一双清正冰冷的眼睛。少女好像给人兜头泼了瓶凉水,酒醒了一半。
男人瞥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头:“你成年了吗?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一下。”
少女:“……”
这男的是有什么毛病吧?
男人还要说什么,忽然一顿,侧耳听了片刻,他扭头对旁边的空座说:“看着点这熊孩子。”
少女吃了一惊,略微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男人旁边的座位不是空的,那里摆着个精致的木偶。木偶还很有礼貌地抬头冲她笑了笑。
少女激灵一下,剩下一半酒意也跟着冷汗蒸发了,她手腕一凉,桌上的金属装饰物变形成了一副手铐,把她铐在了桌角,深色夹克不见了!
“不要怕,先坐。”木偶很温柔地说,“应该请你吃个冰激凌,不过这里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吃比较好。”
“什……”
就在这时,“啪”一声轻响,好像哪里摔碎了杯子。
紧接着,酒吧里懒洋洋的爵士乐戛然而止,酒吧里五光十色的灯带忽然集体暗了下去,只剩下墙角一盏惨白的小灯。四下安静了一秒,然后所有没喝断片儿的人集体尖叫起来。
惨白的小灯将一团巨大的阴影打在了墙上,是只狰狞的大狼蛛!
少女耳边“咻”一声,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鬓角飞了过去。她腿一软,本能地跌坐在卡座间。
惑人的花香没了,通风不良的酒吧里充斥起浓重的腥臭味。
大狼蛛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动了,直接蹿上了屋顶。只见它那真身直径足有一米,一堆毛茸茸的爪子上下翻飞,速度快得人眼跟不上。刚碰到屋顶,一张金色的大网就落了下来,那畜生被烧焦了几条爪子,发出一声嘶吼。
蜘蛛居然还会叫!
大狼蛛抵死挣扎,居然还真给它挣脱了!那张金色的大网不知道有什么质量问题,很快裂了,挣扎的狼蛛径直穿透大网,笔直地从房顶掉了下来,正砸向少女头顶。
女孩整个人都傻了,僵在原地,完全想不起来要躲。这时,扣在她手腕上的手铐迅速变形成一张薄薄的金属盾,挡在她头顶。与此同时,端庄地坐在她对面的木偶蓦地蹿到她面前,敏捷得不可思议。
他双手结印,掌心里飞出一串碎刀片,刀身已碎,而利刃仍在,大蜘蛛的伸向女孩的腿被利刃搅成了几段,擦着卡座轰然落地。
直到这时,几个黑衣人才从角落里蹿出来,七手八脚地用特殊的笼子扣住蜘蛛。
“抓住了!”
“小心它毒液,隔离笼档位调上去!”
“哎你们几个!别净顾着蜘蛛啊,看着点人!”
木偶叹了口气,小脸上露出极度人性化的无奈表情。
几个抓蜘蛛的业务水平不高,一只被砍瘸了的狼蛛也让他们抓了个险象环生,好一通鸡飞狗跳才扣住。
为首的应该是个小组长,一推帽檐,露出一张带着婴儿肥和青春痘的女孩面孔。她抹了把热汗,悻悻地走到木偶面前,蚊子似的“嗡”了一声:“知春教官。”
木偶——知春板着脸,没吭声,伸手指了指旁边吓瘫的少女。
几个抓蜘蛛的年轻人会意,站成一排,活像不小心往客人身上洒了酒的服务员,集体冲那少女一鞠躬,声音跟练过似的整齐划一:“对不起,吓着您了,需要送您去医院吗?”
不良少女缩在卡座里,抱着金属盾瑟瑟发抖,本能地接话:“没……没事儿,我挺好的。”
小组长直起腰,小心翼翼看着知春:“教官,那还扣分吗?”
知春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终于在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下败了:“扣你们分不是目的,那是为了给你们长记性。不然以后自己执行任务的时候再犯错误不就晚了?到时候没人给你们监场兜底,闯了祸谁负责啊?”
这帮年轻人都是异控局青培所的。由于赤渊重燃后,异能活动大幅度提升,新一代的特能青少年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实习机会多的是。四年培训后,他们最后的实习任务,就是以小组为单位,从报上来的异能事件里挑一起自己觉得能解决的,然后在有教官随队兜底的情况下,实地干一次外勤。
通过考核才能毕业。
不过他们这组显然是砸了,一帮实习生蔫巴巴地耷拉下脑袋。
知春心软想放水:“我这里就算了,但是你们回去以后,每个人要写一篇反思总结,周末交……”
他话没说完,“砰”一声,一个中年人从柜台后面飞了出来,一头栽在狼蛛笼子前。
不知谁叫了一声:“这不是宋老板吗!”
那中年人狼狈地趴在地上,瞳孔缩成个点,张嘴露出一对尖牙。知春一眯眼,正要动手,那男人领口一颗金属扣突然炸开,变成一条金属箔片,封住了他的嘴。
尖牙男人见势不妙,猛地一晃,变成了一条影子,贴着地从密集的桌椅中穿了过去,朝门口冲去。这时,方才那穿深色夹克的男人不紧不慢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单手点了根烟,另一只手凌空一抓。
封住尖牙男人嘴的金属箔片弹了出去,变成一把极细的“蛛丝”,“黏”在门上。金属细丝被路灯扫出冷冷的流光,有人胆敢硬闯,必得被大卸八块!
那“尖牙”反应够快,堪堪刹车,往窗户掠去。
就在这时,惊慌的人群、摇曳的灯影、甚至被一个青培队员碰掉的水杯……齐刷刷地凝固在了半空。
他们的时间被暂停了。
随即,一个拎着秒表的青年破开窗户,带着一帮穿灰制服的“风神”闯了进来,兜头将那“尖牙”踩在地上,三下五除二上了特能手铐。
拎怀表的年轻人面容冷峻:“风神一接到举报,这里有人滥用精神系特能,向顾客兜售迷幻物,诱人上瘾。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你拽我干什么?我台词没念完呢!”
身后同事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中二病,往前一指:“张队……”
领队的正是风神一张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下意识地立正了,“燕总!”
深夹克——燕秋山眯起眼,这才把第一口烟吐出来:“我十分钟前通知的你们,怎么来这么慢?”
张昭看见他跟看见亲爹差不多,小腿肚子转筋,干笑一声:“就……就路上有点堵……”
身后风神一同事又拉他。
张昭一闭眼,梗着脖子立正:“风神机动时间不超过七分钟,我们来晚了!没有理由,我们错了!回去立刻写检查!”
燕秋山看了他一眼:“疏散人员,处理现场。”
张昭如蒙大赦,屁颠屁颠地带人忙了起来。
燕秋山单手揽起知春,瞥了一眼周围鹌鹑似的实习生:“刚才谁说算了,不管用。”
知春:“……”
“二组,我就问你们,前期评估怎么做的?这么大一只变异狼蛛藏在店里,就你们火眼金睛?来往那么多客人,就没有一个耳聪目明的精神系?没有一个人察觉得到?把人蓄意养的宠物当野生动物,扣三分!这家酒吧的老板,以前上过局里通缉令的老嫌疑人,精神系十一级,碾压大半个外勤队伍,是你们对付得了的吗?来之前为什么不做背景调查!评估失误,扣五分!最后,不清场就行动,准备得还不充分,差点伤人,扣十五分。”
实习生们集体抽了口凉气。
知春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捏起燕秋山手腕内侧的嫩肉,拧——
燕秋山不愧为风神第一硬汉,眼神都没动,面不改色:“这学期你组垫底,全体学分清零,留级。”
说完,他冷酷地抬腿就走。
知春感觉有几个孩子都快哭了,非常不忍心,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让木偶从燕秋山肩膀上探出头,试图做口型安慰:“不会留级的,我保……”
他话没说完,嘴动不了了——燕秋山一只手捂住了通心草木偶的整张脸,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了怀里。
走出去能有一个路口,知春的通心草木偶才艰难地从燕秋山手心里挣扎出来,对燕秋山怒目而视!
燕秋山就跟他对视,不光对视,还伸出方才被拧过的手腕,控诉地看着他。
知春在跟人互相瞪的环节里屡战屡败,这辈子就没赢过。坐在燕秋山的臂弯,他伸出木雕的小手揉了揉燕秋山的手腕:“我不该掐你,但是你也不要那么吓唬小孩子啊。你又不可能真让他们留级,以前对张昭小谷他们都没这么严厉。以后你该变成青培所最不受欢迎的教官了,怎么年纪越大越狗不理啊你!”
燕秋山淡淡地说:“受欢迎有什么好处?有点什么事就弄得别人跟着牵肠挂肚,我人情都还不上,不如狗不理。”
知春一愣。
燕秋山却把手腕怼到知春面前:“看,红了。”
知春:“……”
某些皮糙肉厚的金属系要不要脸!
燕秋山又不依不饶地把手腕往前举了一点,离通心草人偶的嘴只有一公分。
知春没办法,老男人撒娇杀伤力太大,只好抱着他的手腕亲了一口:“好了吧?”
燕秋山:“真身呢?”
知春心说:这通心草人偶怎么就没有翻白眼功能呢?于是他敷衍道:“真身也亲过了。”
夜色里,燕秋山眼角微微弯起来:“糊弄我。”
“你又感觉不到!”
“我感觉得到。”
走在他身边的知春偏头看他,迎面开来一辆车。车灯掠过燕秋山的眼睛,给那双眼睛镀了一层薄薄的光,从虹膜处扩散到眼角,星星点点的。刹那间,他温柔得不可思议。
于是知春快走了几步,挡在了燕秋山面前。燕秋山无知无觉,依旧是单手抱着通心草往前走,就这样笔直地撞进了知春张开的怀抱里。人与灵交错的瞬间,构成了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好巧不巧,燕秋山正好在那一刻眨了眼。
就好像他真的能感觉到,故意闭上了眼。
知春:“这回是……”
“真的”两个字没说完,一阵不识相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张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燕总!知春哥!”
此时已经是赤渊重燃后的第五个年头,人们开始慢慢习惯了“全人类进化”的世界。通心草是古术,会说话的娃娃依旧非常稀奇,但人们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多了,也只是新鲜,倒不至于大惊小怪了。
连张昭都长大了……虽然风神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王泽,他没能长出个人样。
张昭的颧骨和下颌又发育了一点,褪了婴儿肥,脸上就出了棱角,看着不那么娃娃脸了。可是到了燕秋山面前,依然像个局促的小男孩。
“王总回总部述职了,各地支队长大部分也在,那什么……明天不是周末么?他们今天晚上在搞团建。谷姐姐说燕总不回信息,正好我运气好碰上了。要不……等我们把嫌疑人押送回去,你们跟我一起过去?”
燕秋山听完,毫不委婉地直接拒绝:“不去,风神团建我去干……又掐我,实习生是小孩你惯着,他都多大了?胡子都出来了!”
张昭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是我十四岁就开始长胡子了啊。”
知春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们去吧,我俩今天去不了,一会儿约了人。好好玩,晚上有空视频。跟小月汐说,以后有事直接来家里提溜他,发什么信息?有些驴可能分不清礼貌和生分,对他不用那么讲究。”
燕秋山:“……”
有个人又不想过了。
张昭失望地“哦”了一声,像个父母结婚纪念日非得跟去照亮的拖油瓶,他黏黏糊糊地不走,一路黏着燕秋山他们到了地铁站。
燕秋山:“你怎么还跟着?”
知春反正说了,对有些人不用那么讲究,张昭把心一横,决定不要分寸不要脸:“是要去宣主任家吗?带我一起呗,跟着大佬长点见识。”
“不是,”知春笑了,“这个点钟去打扰宣主任,他当面不翻脸,下次在内刊上写科普小论文也会夹带私货骂你的。”
内刊上署名宣玑的科普文章里,只要举案例,案例里的反派八成都由头发长得奇慢、热爱清早半夜打电话的雷火系肖某扮演,剩下两成由反社会的精神系盛某客串。
宣主任的键盘跟他的嘴一样欠,张昭不想有一天变成“死者张某”,敬畏地缩了缩脖子。
就听知春又说:“是钱老师约的我们。”
张昭一愣。
知春刀身被污染,中毒神志不清的时候,燕秋山被迫将他锁了起来,由异控局派了两队外勤轮流监控他们住所。可是这样严防死守,还是没防住渗透进组织内部的本真教下黑手。有人趁燕秋山不在,偷偷将毒发狂躁的知春放了出去,闯进闹市区,伤了六个人——要不是知春习惯手下留情,第一刀从不致命,当时还是普通人的六个无辜路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事情终于无法收拾,那之后,异控局才决定销毁知春。
“钱老师”是六个受害人之一。
赤渊事件过后,燕秋山和知春没有回风神。他俩现在编制在研究院,社会重构部门。
该部门主要解决赤渊重燃后的一些具体问题——比如一部分特能人进化出了异常灵敏的视力听力,怎么改造住宅楼,保护隐私;比如像高考、奥林匹克之类的大型竞技场,怎么预防特能作弊,怎么根据谱系和特能等级给运动员重新分组;再及如何保护无特能以及低等级特能人士的合法权益等等。
除此之外,他俩还在异控局的青培所兼职教官。
两个人打四份工,但其实只领一份工资。除了燕秋山在研究院的基本工资留下日常开销,其他收入——知春的工资、两人各种奖金、教官补贴,都会打到当年被知春误伤的几个受害人账户上,五年来风雨无阻。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讲理的,只要不是不可挽回的伤害,能得到个诚恳道歉基本就没事了,毕竟憎恨比高血脂还损耗心力。六个受害人中的五位要么是人比较温厚,得知来龙去脉后就谅解了,要么对补偿还算满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逢年过节知春寄去礼物,对方也会回赠点东西、起码寄张卡片什么的。
唯独这位钱姓先生情况特殊。他受伤以后被送去了医院,连伤再惊,昏迷了一整天。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期间他的老母亲独自在家突发脑梗,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
生老病死怨不得天,只好尤人。
钱先生从那以后,成了个坚定的反特能者。本来在一所不错的技术学院当老师,也被辞退了。他拒不接受知春的赔偿,以此来拒绝和解,靠打零工养家糊口,业余时间搞搞行为艺术:往特能人邻居车上喷漆、当街焚烧特能名人照片、甚至试图非法购买秘银枪……因为这些破事,隔三差五就公安局几日游。
燕秋山和知春前前后后不知道捞了他多少次。
张昭听说这人名字都牙疼:“不是,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知道,他没说,”知春说,“电话里就约了晚上见,我们俩还得快点,跟那帮孩子耽误太久了。你快去忙吧。”
“凭什么啊!”张昭到了他俩面前,心智总能退化成青少年,脱口说,“凭什么就非得管他?管完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知春哥你刀身都碎了,他们还要怎么样?为什么每个月还要给这些人打钱?再说当年你是被陷害的,这锅就算背,也是局里监管不力——”
“张昭。”知春打断他。
张昭看见通心草木偶坐在燕秋山的臂弯里,脸板着,黑曜石打的眼珠灼灼地盯着他,好像里面有个灵魂。
“只要是人,都会找借口,都会逃避,这是天生的,不用你撺掇,也不用你来教。”知春看着他,“有些责任确实可以侥幸不负,但借口多了瘴目、移心性……移你自己的心性,明白吗?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张昭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参商有轨……唉,哥这话说重了,”知春点到为止,又冲他挥挥手,“说的是事,不是冲你,知道你是好意,别往心里去,改天来家里吃饭。”
他俩用导航找了八圈,才找到钱先生约的苍蝇小馆。
话说回来,钱先生可也有好一阵没作过妖了,燕秋山和知春在小馆里遇见他的时候,发现他胖了不少。人一胖,五官就会被肉挤走形,钱先生的眼睛胖小了,眼球反而不显得那么凸出了,不显得那么神经质了。他还理了发,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了许多,看着像个朴素的普通中年男子。
以前燕秋山他们去保释他,花钱出力顶多落下他一口啐,这还是钱先生第一次主动约他们。
老远看见他们,钱先生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好像有些牙疼似的,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来了啊,坐……坐吧。”
钱先生约了燕秋山他们来,只是说以前承蒙照顾,想请他们吃顿饭。
燕秋山在本真教卧底三年,只是凑合着学会了应酬,并不擅长。知春倒是还行,只是钱先生每次看见木偶说话,脸上都会露出那种牙疼的表情。这顿饭吃得人一头雾水,不尴不尬,谁都别扭,很快草草结束。
临到告别,钱先生也没说明白他有什么事。
知春终于忍不住问:“您是不是碰上什么难处了?”
“哦,没有。”
知春等了一会,见他还是吭吭哧哧不肯说,就问:“那……要不我们就先走了?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
钱先生:“欸……欸,好。”
他俩走出去大概有五六米,忽然听见身后的男人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儿子出生了。”
燕秋山脚步一顿,抱着知春回过头来。
“这么……这么大。”钱先生比划了个大耗子的长度,“出生的时候背上有鳍,一个礼拜才消下去,大夫找来了特医会诊,说……确定是个特能。”
燕秋山:“水系吗?”
钱先生默不作声地一点头。
刚出生就有异形,明确的水系倾向,将来前途无量。要是别人,这时候肯定应该跟当爹的说“恭喜”。
可是打量着钱先生纠结的脸,燕秋山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
“我还是想恨你们,”钱先生脸上带了点茫然,“可是他才那么小,他也是……以后怎么办呢?”
燕秋山好像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一张卡塞给他:“您是多了个孩子,生活有困难吧?您那一份钱我们存好了没动,密码六个零,这么多年零存整取,应该够花些日子……”
“不是钱。”钱先生先是涨红了脸推拒,随后大约还是生活所迫,被燕秋山强塞了几次,他推不动了,只是嘴里喃喃说,“我真不是来要钱的。”
“本来就是您的,物归原主。”燕秋山不习惯跟人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把这么多年都没送出去的卡送了出去,大松了口气,迈开长腿就走,“有事随时联系!”
钱先生迷茫地攥着那张银行卡,目送着他的背影。
走出好一段,知春趴在燕秋山的肩膀上往回看,小声说:“你刚才不该直接给他,哪怕过一阵寄给他呢……我觉得他真的不是要钱。”
燕秋山:“嗯?”
知春犹豫了一下:“就是……”
“就是这么多年一直靠恨活着,恨出了主心骨那么大一根结石撑着他,突然不敢恨了,脊梁抽走了,你怕他塌了是吧?”燕秋山说着,很轻地笑了一下,“想什么呢,人没有那么脆弱。他敢抽,就肯定是找到了新的支撑,我看缺奶粉钱才比较要命。”
知春在他身边偏过头,通心草人偶也扬起小脑袋,专注地注视着男人的侧脸。看着看着,刀灵忍不住伸手勾住了燕秋山的指头。
燕秋山脚步突然一顿,睁大了眼睛。
知春:“怎……”
燕秋山像是被点成了木头人,一动不动,说话都不敢大声:“你在我左边是不是?你刚才是不是拉了我的手?”
知春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燕秋山:“你松开……松开再拉一次。”
知春不由得屏住呼吸,松开了他的手,脱离的瞬间,燕秋山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像是挽留什么。
随即,知春又将那只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握住。
燕秋山小心翼翼地收拢手指,感觉到自己握住了一团冰冷的……金属质地的手。
五年前,宣玑把那瓶珍贵的鲛人血给了他,所有人跟着欣喜若狂。但随即问题又来了——有了鲛人血,怎么用?
古法练刀是怎么个练法?
众人又一筹莫展,只好跟着一起没头苍蝇似的查那点清平司留下来的古籍。
最后是盛灵渊醒来以后,叫来燕秋山和知春,查看了燕秋山体内的锻金术,给他俩出了个主意。
以人为炉。
燕秋山当年意外遭遇锻金术,差点被分尸,是知春融了自己糊住伤口,又恰好暗合了锻金术的精髓,才让燕总活下来得到传承。
盛灵渊无意中一次任性差点要人小命,算是欠了因果,等他有点精神了,就决定把这半截师徒缘还了。当年锻金术是个半成品,陛下给燕秋山补齐了,领他正式入了修行之道。然后教他将鲛人血打入百骸,用锻金术慢慢炼化知春残片入自己体内,靠他自己的修为滋养断刀身。
残片要一片一片的炼化,不能急,陛下说修行最忌急躁,欲速则不达。
陛下还说,他就是出个主意,理论上能行,实际行不行,谁也没干过,谁也不知道。
五年,燕秋山几乎昼夜不息,炼化了大概四分之一的残片。
什么都没有发生。
燕秋山没有放弃,但已经习惯了和木偶在一起的日子。
不放弃也只是为了自己心安,他其实已经说服了自己,万一以后就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半夜醒了睡不着,会想念枕边平静的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希望。
有那么一瞬间,知春觉得自己在他眼睛里看见了泪光。
“走!”燕秋山一把拉住看不见的爱人,在深沉的夜色里,神经病似的跑了起来,“回家,快点!”
“你跑什么,慢……老燕!稳重点!”
可是他太着急了,稳重不了,恨不能缩地成寸。一刻也不要耽搁,一口气冲过十年、百年。
今天是一只模模糊糊的手,明天会不会能摸出手指的形状,随后是手臂、身体、腿、脸……
陛下说修行者的生命清苦漫长,逆天挣命,以后能走多远,看自己悟性。
燕秋山不奢求活成千年人瑞,但假如余生都在这样的期盼与惊喜中度过,他觉得自己能走到永远。
岂非莫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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