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七 钓鱼
“除此之外,在那些花费巨大的项目进行之时,财政部门的人员就要介入其中,实时对资金流向进行监控。一方面是防止有人员贪腐行为,另一方也可以保证项目开支不至于脱离预算,如果出现了这方面的苗头,在前期比较容易发现并且做出调整——所有这些和经济活动有关的事情,全都是需要财政部门介入的工作啊!怎么可能清闲得下来——我们的财政部门虽然有几百号人编制,可平时一个个还都是忙得跟狗似的。他们内部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进了财政部,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郭逸按照他以往活跃课堂气氛的习惯,用一个小笑话结束了他的介绍,但在座那几位明朝高官却没一个笑得出来的。他们都在沉思,在思考,在试图努力理解郭逸所说的一切。
其中毕自严的表情尤其丰富:他一边愁眉苦脸的想着,一边时不时在纸上勾勾画画,却又时不时的拉一拉扯一扯自己的头发胡子。大约是在为某些词汇难以理解而感到痛苦,却终究拉不下面子去向郭逸这个小年轻询问,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另外几位官僚都颇为同情的看着老毕,作为政坛老手他们其实完全能理解毕自严今天的作为——上来先杂七杂八貌似扯了这一大通闲话,其实是为了能打探一下短毛的虚实内情,如果顺便还能探一探短毛的家底则更妙。就好像商家之间做生意,总要知道对方的大致实力才好打交道。
这几天郭逸等人通过闲聊谈天,觉得这几位明朝大员也不过如此,殊不知对方也在对他们进行试探。几次接触下来,都觉得这群短毛小伙儿普遍没什么心计,当然不能说蠢,只是在待人接物方面,似乎都太天真了一点,感觉就好像那些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没吃过什么苦头,不知人间险恶那种。
当然程度有高下之分,陈涛算是最没心机的,郭逸次之,对林汉龙的评价高一些。但总体来说,以大明官场的标准,这几位都只能算是“傻白甜”——如果周延儒们知道这个现代词汇的话。
——不过是一帮掌握了些奇技淫巧,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若当真进入大明官场打拼,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给人生生玩死——当林汉龙等人在悄悄鄙视这些大明官僚的经济头脑时,殊不知对方那犹如和煦春风般的笑容下面,也满是对他们的不屑。
只是这几位都自重身份,毕竟他们是朝廷高官,士林领袖,总要爱惜些羽毛,不方便使用一些小手段。但毕自严就不同了——至少目前他还是白身,无官一身轻,也就不必有什么顾忌。
所以由老毕出言试探最合适不过,以毕老头儿的宦途经历之丰富,对付这几个毛头小伙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当毕自严在同郭逸交谈时,周延儒等人都是笑眯眯在旁边用一种看钓鱼的眼神看待他们。
果然老毕这才稍稍一挑逗,那姓郭的小伙儿就上钩了。
他开始说了……
他还在说……
他说个没完了!
……我晕这小子在干嘛?把我们当一群蒙童吗?唯恐我们听不懂他的文辞?这里可全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还有状元!
好像还真听不太懂……但似乎非常重要啊!这姓郭的小子当真是说出了许多关于短毛的内情,居然连那个核心机构“委员会”是怎么运作的都给解释了一通——还是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
不象是假的,因为听起来太有道理了,然而这却更让人觉得惊恐——这种治国理政之术,岂是一般人所能习得?天下间绝没有哪一个学者大儒会随随便便传授这种学问,甚至哪怕是在帝皇之家,若非储位有望的嫡系,寻常庶子旁支也不该接触到这些的。
——这个姓郭的小子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就他今日所谈,放在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是足以作为维持家族百年不堕的不传之秘!就算周延儒,钱谦益这类大明的顶级文人,此时也都在默默记忆,打算回去后第一件事就赶紧把这些内容抄记下来,免得有所疏漏。
那些人尚且如此,毕老头儿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完全沉浸到郭逸所说的那些内容中去了。明帝国是标准的家天下体制,天子做为家长掌握一切权力,财政大权当然更不例外。户部只有保管和统计之责,说穿了就只是一管仓库的。对于仓库中的钱粮物资该怎么支配,发出去之后该怎么使用,户部其实是没有任何管辖权的,甚至连建议权都没有——如果户部尚书没入阁的话。
但是作为帝国在财政方面最优秀的专家,毕自严很早就意识到:通过对国家财政状况的梳理和记录,户部本应该是可以对整个国家的运行起到极大作用的。财政乃是一切政策的基础,国家任何一项政策都脱离不了金钱与物资的支持。如果有人能掌握到其中规律,总结出一定规程的话,就可以为那些做出决策的人——天子或者内阁提供若干最优或次优解,供其在决断时选择。如果还能对钱物的使用有一定监督之权,那就更妙了。
但他以前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具体要怎么操作,却还并没有能理出头绪来。在毕自严想来,连自己都只能略略窥到一点门道,天下间能想到这方面的人恐怕没几个。将来恐怕只有待某位奇才大能横空出世——比如王阳明那种,还不能看不起经济实务之道,才有可能把这门学问真正完善起来。
然而今天,一个年龄不过二十啷当岁的小年青却直接把完美答案劈头砸到了他的脸上:预算,决算,财政监管——中文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可以“望文生义”,即使毕自严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些现代名词,光听到词语本身也能想象出其涵义。郭逸再稍稍解释一下,他马上便理解了其中窍要——只要是与财政相关的方面,他的悟性绝对无与伦比。
一时间小花厅中别人都安静下来,就听到老毕一个人在神神叨叨,叽叽咕咕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纸上不停涂涂写写。看毕老头儿的这副沉迷其中的架势,在座的其他三位大明高官颇有些无奈的对望了一眼——老毕今天可算栽了,钓鱼钓上来条大鲨鱼,反把自己给拽下去了。更可气的是对面那小郭依然一副傻乎乎样子,完全不知道他的“随口举例”给这边主力选手造成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如果不是装出来的话,只能说恐怕连这帮短毛自己都不清楚他们的底蕴有多么厚重。
无论如何,今天的谈判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于是周延儒再次出面,跟林汉龙又闲聊了一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宣布今天先到此为止,明天继续。
琼海军方面三人告辞离去,这边大明方面的几位高官以前也都是很快各回各家的——这几位之间的关系还没到要秉烛夜谈的份儿上。然而这一回,他们几个却都坐在钱家小客厅里半天没动,一个个脸色复杂,头脑中皆是思虑万千。
几人枯坐了一阵子,周延儒忽然向钱谦益举起手中茶杯:
“牧斋兄,且容学生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钱谦益有些意外,他和周延儒之间一直很有些瑜亮情节,自己当前的文坛地位和名望都已经高过对方,官位圣宠也不差多少了,更不用说还有与短毛的关系这个大优势在。然而——对方是状元!是状元!是状元!
有这层光环护身,周延儒在他们这类文臣中间永远可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势在,以前跟钱谦益交谈时也都隐隐保持了一份傲气——毕竟他是帝国首辅,可今天怎么会突然摆出这样客气的态度?
钱谦益心头纳罕,但还是举杯与对方互敬一杯,接下来便听周延儒自己解释道:
“数年之前,牧斋兄向天子请求恩典,赐予那些髡人举子功名,当时学生是很不以为然的,国家名器,岂可轻授。然而以今日之所见,举人怕还是低了,就算进士,都未尝不可。至少,放出去任一方州县,是毫无问题了。”
这句话让钱某人心中暗自得意——那帮短毛都是在他手中得到的功名,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科考,但是按大明的习惯,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为是他的门生了。眼下周延儒承认了那些人的学问,无疑也是在夸赞他的眼力。
心下虽然大喜,嘴上却依然按照文人习惯谦逊道:
“玉绳赞誉太过,我看他们为人处事上都还稚嫩得很,当不得什么大用。”
周延儒嘿嘿一笑:
“除了那些四五十岁才登榜的,新科进士哪个不稚嫩?为人处事么,投入宦海中历练个几年,总是能学出来的。可‘官府是体现统治阶级意志的工具’这句话,我大明朝的进士,又有几个人能够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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