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一匹快马于深夜疾行。
到了宫门前,宋温卿下马,朝养心殿飞奔而去。
远远的便看见大臣跪在殿外,黑压压一片,时不时从内殿传来几声吼,声声极大。
宋温卿与众人见了礼,整了整衣裳,神色如常地进了殿。
略扫一眼,血迹从殿门蜿蜒到殿内正中央,李殷如丧家犬般跪在那里,伤口并未包扎,呼吸缓慢又粗重。
李矜立在皇上榻前,神情哀恸。
宋温卿行礼道:“父皇。”
从前做臣子的时候如何对待皇帝,如今做了王爷,除了称呼变了,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见他过来,皇帝脸上明显有了几分笑意,他重重地咳了几声,招招手让宋温卿走到近前。
“明律,好孩子……”他抬起手。
宋温卿跪在榻前,身子前倾,让皇上摸到他的脸。
“怎么这么凉,”皇帝关心道,“一路赶过来,累了吧?”
宋温卿缓缓摇头。
皇帝没因他的冷淡而动怒,反而提起了往事:“这几日,我一直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北境的岁月,也不知你母亲过得好不好……若是有机会,替朕去看看她吧。”
他颔首称是,没将岳瑛回京的事告诉皇上。
他知道母亲不愿见皇上,如今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能与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相提并论。
有些人,只要留在回忆里便足够了。
皇帝说完这段话,又颤颤巍巍地躺下了。
宋温卿帮他掖好被子,站起身立在一旁。
“矜儿,你过来。”
李矜扑倒在龙榻前。
“日后,你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要学朕,”他脸上难得浮现出些许慈爱,“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牢牢记住这八个字。”
李矜跪地不起,肩膀轻耸。
皇帝看向宋温卿,面带希冀:“明律,你会尽心辅佐太子么?”
宋温卿颔首,淡声开口:“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李衿怔愣道:“四哥……”
宋温卿安抚地看他一眼。
皇帝这才真正放下心,语重心长道:“你们兄弟齐心,朕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临了,他看淡生死,又望向殿门处:“皇后……怎么还没过来?”
李矜握了握拳,道:“母后抱恙,怕您过了病气。”
“连最后见朕一面都不肯,”皇帝苦笑,“也罢也罢。”
他闭上眼睛,胸口的起伏弧度微弱。
自始至终,没有看匍匐在地上的李殷一眼。
宋温卿却不能不提,他沉声道:“父皇,儿臣先将李殷带下去吧。”
皇帝瞬间睁开眼睛,抓起身旁的玉如意扔了下去,暴怒道:“不许叫这个名字,他不配!”
玉如意擦过宋温卿的额角,落在李殷面前。
李殷抬起头,整张脸惨白,他虚弱道:“父皇,您被宋温卿骗了……我真的是您的儿子……我的母妃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他音量极低,又离得远,皇帝自然听不清。
宋温卿和李矜却听得一清二楚,彼此对视一眼,李矜开口,声音清亮:“父皇,如何处置他?”
皇帝嘴角抽搐,震怒道:“杀了他!”
李殷闻言,惨笑一声。
宋温卿垂眸,低声道:“父皇,念在他立了战功的份上,不如将他贬为庶人。”
哪能让李殷这么轻易去死,要死也得死在他手上。
李矜也劝阻:“父皇,不宜再造杀孽。”
皇帝最终还是应允了。
将李殷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回京。
宋温卿起身,单手捞起李殷往外走去。
他的双腿拖在地上,行走间又划过两道长长的血痕。
出了养心殿,李殷呆滞许久的心神终于活泛起来,他大喊:“我不信!我不信!我的母亲是英国公嫡女,我的父亲是……”
“你的父亲是淮春社的戏子,”宋温卿淡淡地打断他的话,“顺便告诉你,你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的亲生父亲。”
李殷僵硬地扭头望向他,问:“你说什么?”
脑海中却轰隆一声,想起那段曾反复回味过往事。
十二岁那年的春日,父皇亲自教他杀人,带来的人是诏狱里的重犯,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口不能言,却拼命地发出呜咽。
父皇含笑望着他,鼓励他一箭将重犯射死,不过他当时箭法不精,又畏惧杀人,连射了十箭,将重犯的肚子射出了一个窟窿,那人终于烟气。
父皇龙颜大悦,将那十支箭从重犯肚子上拔下来,交给他,说要好好保管。
这段往事,是一直支撑着他心甘情愿待在北境的信念。
亲授箭术、亲观杀人,数位皇子里,他是独一份,他一直觉得在父皇心中是特殊的。
可现在宋温卿告诉他,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对,不对!
李殷疯了一般嘟囔道:“你胡说!你胡说!我查到的明明是那个戏子早就死了!”
宋温卿怜悯地瞥他一眼,淡淡道:“身为帝王,想让谁死,想让谁活,尽在一念之间。李殷,你不该回京的。”
若是不贪图皇位,他会活的好好的,依然是人人钦佩的大周战神;若是他不来招惹阿虞,也会活的好好的。
只可惜,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甚至连他的出生也是个错误。
当年静妃与皇帝吵架,深夜醉酒,将戏子错认成皇上,戏子也垂涎静妃许久,将错就错,颠鸾倒凤。
这段情维持了许久,直到她难产而亡也并未被人发现。
直到十二年后,皇帝梦到静妃,前去探望,却发觉她的坟前有一束花,这才起了疑心,一查到底。
心爱的妃子产下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孩子,皇帝自然震怒,本想直接杀了李殷,却又改了主意。
先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生父,又将他赶到北境,想榨干他的最后一丝价值,让他死在战场上,没想到他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周战神。
原本,皇帝已经打算放过他了。
毕竟他对皇帝来说,算是一件极为趁手的兵器,只要稍微从指缝中露一点甜头,他便会如疯狗一样往前冲。
可惜他自己回来了。
子时的钟声不疾不徐地敲响时,宋温卿将心如死灰的李殷交给侍卫,低声嘱咐几句,目送他们往宫门的方向疾行而去。
直到被浓重的夜色所掩盖,唯有地上的血迹还在,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转身回望一眼庄严的皇宫,十二道钟声恰好停下,余音悠长。
他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刚踏出一步,钟声又起。
哀痛、震颤。
他晃了下神,又冷静下来,是丧钟。
临近养心殿,哭嚎声连成一片,魏皇后泪水涟涟地扶着殿门出来。
她最终还是来了。
见到宋温卿,她挺直腰身,皇后的威仪尚在,轻声道:“皇上驾崩。”
一滴热泪自眼角滑落。
宋温卿颔首,步伐缓慢地进入养心殿。
大臣们进了殿,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神色哀痛,李矜在龙榻前长跪不起。
他缓缓上前,望着与从前一样陷入沉睡中的皇帝,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醒来了。
宋温卿从未将他当成真正的父亲对待,所以这一天来临时,他无悲无喜,有条不紊地协助李殷准备相关事宜。
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得了几分喘息的空闲。
李矜几近虚脱,瘫坐在椅子上,疲惫道:“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孤来处理便好。”
“该换个自称了。”宋温卿提醒。
李矜怔了下,苦笑道:“待登基之后吧,孤还有些不习惯。”
顿了顿,他轻声问:“四哥,你对父皇,是恨大于爱么?”
宋温卿微微眯起眼睛。
他许久没说话,李矜都快要放弃了,没想到宋温卿忽然开口:“从未有过爱,只有敬。”
自从知晓身世到现在,不过短短二十天,爱从何说起?
他感谢皇帝给他入仕的机会,也曾恨过皇帝听信谗言纳妃冲喜,二者相抵,无爱无恨。
李衿神色复杂,缓缓道:“父皇临终前说,百姓守丧十四日即可,之后便可以自行婚嫁,父皇临终前还为孤与昭阳赐了婚……”
他哽咽不已,再也说不下去。
宋温卿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
又在养心殿待了一会儿,宋温卿出了大殿。
路上全是身着缟素的宫侍,行色匆匆,为了前几日的上元灯节而挂上的红灯笼也被撤了下来。
整个皇宫变得冷清,又有些异样的热闹。
宋温卿垂眸没再多看,终于走出皇宫,他呼出一口白气。
迫切地想见到她,拥抱她。
他的马依然栓在原地,只是不知为何一旁多出了一辆马车,本以为是李矜或者李殷的,他没有在意。
但是细看,上面竟有景徽侯府的标志。
他怔了下,预感到什么,慢慢上前,轻轻拉开帘子。
他的小姑娘,正倚靠在车厢上呼呼大睡,眉眼平和,红唇微张。
外面乱成一团,唯有她驻足的地方不惹尘埃,岁月静好。
他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唤道:“阿虞。”
声音轻轻的,温和又缓慢,像是怕惊扰她。
宋虞揉着眼睛坐起身,呢喃道:“哥哥?”
他心中溢满满足,上了马车,将她拥入怀中。
骤然被寒凉包围,宋虞打了个冷颤,却不自觉地将他抱的更紧。
“你怎么过来了?”他轻声问,“怎么没派个人去叫我?”
宋虞打了个哈欠:“就是想你了嘛,谁知道你这么晚才出宫。”
他亲了下她的额头,激烈跳动一整夜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宋虞揉了揉眼睛,“我睡了好久,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钟声响了好久,是在做梦么?”
宋温卿顿了下,沉声道:“阿虞,皇上驾崩了。”
宋虞懵了一瞬,从他怀中退开,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一字一顿道:“皇上驾崩。”
宋虞怔忪地握紧他的手,讷讷道:“哥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他。
他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如往常一般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回家吧。”
景徽侯府,才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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