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九炎落的脚步越来越慢，往日不曾吸引他目光的景色此刻变得分外好看，仿佛永远看不够一样。

　　小李子心提得高高的，唯恐自己不小心就超过了主子。

　　华灯初上，宫廷内更是火树银花，小太监们挂上一排排宫灯又快速退去。

　　直到整条大道上都挂满了烛灯，九炎落还没有挪出十米。

　　小李子满头是汗，干脆不走了，需要时才挪一步，心里却震惊太子于对章良媛的心思。这个章良媛竟然让万事不关心，战场不眨眼的太子如此失态。

　　小李子望着烛光映射的湖面，隐隐皱了眉，不知该劝诫太子什么。他听锦榕说，章良媛小时候在初慧殿学习时喜欢与男学子在一起，还一手勾着原太子一手勾着瑞王爷，不是个安分的闺秀。

　　可……小李子见太子如此，最终没替锦榕给章良媛上眼药。

　　储君殿内，手臂粗的蜡烛如明亮的灯，一盏即可照亮整座储君殿大厅，此刻殿内点了二十多根，更是亮如白昼，无暗处死角，地上爬过一只蚂蚁都能看见。

　　章栖悦低着头眯着眼疲惫地坐在侧首位，几缕长发垂落在胸前，挡住了烛火印在她脸上的光。章栖悦一袭粉蓝的束腰长裙，腰间系着繁琐的大蝴蝶结绸缎，缎尾从背后垂下，直接盖住脚踝，天蓝的披帛挂在绣着百合花的袖子上，朦胧了百合的色泽。

　　章栖悦等得快睡着了，从有人通报太子出了皇后的朝露殿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本就离奇疲倦的她，恨不得能睡过去。但她不能，章栖悦不一会儿便让弄巧掐掐她，尽量打起精神。

　　章栖悦又一个激灵被弄巧掐醒，迷蒙的大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清醒一点，再次打起精神，收回抵在下巴的手臂，仪态万千地坐好。

　　过了好久好久，章栖悦又开始打盹。

　　弄巧见状掐死婉婷的心都有，她到底下了多少量，小姐两个时辰前沐浴更衣都是迷迷糊糊的，虽然能随便让她们摆弄，最终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这里，可也不能让良媛还没见到太子就睡过去啊！

　　花嬷嬷在一旁看得着急，恨不得上前狠狠掐良媛一下，让主子彻底清醒了。各宫的小主如果敢在等主子时睡成这样，下面的嬷嬷一定用雷霆手段把人弄醒！但花嬷嬷见识过章良媛惩治下面人的手段，不敢下死手。可在太子的地盘，当着太子身边众多奴仆，弄巧这贱蹄子就不能下手重点！让太子知道良媛睡成这样，好像她们良媛等得多无聊一样！

　　婉婷愧疚地垂下头，额头几乎低在胸口上，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她也不知道会这样，当时就怕小姐跑了，把夫人给的药都倒进去了，谁承想药效如此大！

　　不过，太子也是的，怎么还没走回来，就是一只龟也该爬回来了！

　　婉婷因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比喻，头垂得更低。

　　弄巧无奈地叹口气，带着八分心疼，用了两分的力道想把小姐摇醒。结果毫不设防的章栖悦砰的一声磕在左侧的椅子上。

　　弄巧吓得急忙上前。

　　花嬷嬷更是一惊，心里却暗喜片刻，这下总该清醒了吧！

　　“良媛，您还好吧。”

　　泪光在栖悦眼里打了个转，她揉揉头，疼得不想说话。这无聊的等待让她想起太多恶心的过往，那时候她所在的朝露殿比这里的烛光更亮，可直到它们燃尽，也等不来她痴盼的人。

　　章栖悦无趣地叹口气，旧事重演，她已经想不起当时是为何事等他了，甚至连当时的期待、紧张，风过去也要跑出去看的心情都忘了。

　　章栖悦这次彻底清醒过来，头上的包真的很疼，疼得让她恨不得揍弄巧两巴掌，看她还敢不敢暗算自己。

　　弄巧眼巴巴地望着主子，心疼的眼泪先一步流出眼眶。

　　章栖悦见状，终究没下得了手，孩子气地瞪了弄巧一眼，表示自己很不满意，“去，出去看看太子走到哪了？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花嬷嬷闻言，松了一口气，精神了就好，精神了就好，“奴婢这就去。”说着，人已经先一步飞了出去。

　　弄巧望着花嬷嬷的背影，鼻子险些没被气歪了，小姐吩咐的是她！

　　花嬷嬷怎么会把这样的差事让给别人，弄巧那些小东西懂什么，这种事只有她去才能给良媛加分。花嬷嬷尽责地去寻太子，决定就算太子去了前殿陪皇上，她也要找过去，为良媛刷存在感。

　　花嬷嬷已经做好了站在朝夕宫外吹冷风的准备，却不料出了储君殿没多久在必经的小御苑里见到了“赏鱼”的殿下。花嬷嬷顿时觉得天助她也，急忙带着掌灯的宫人走了过去。

　　小李子最先看到花嬷嬷，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来了，再不来人，他都不知道今晚走不走得回储君殿。

　　小李子故意道：“咦？好似是良媛身边伺候的花嬷嬷？”

　　九炎落闻言慌得险些掉湖里去，下意识地整理下衣服回头，随即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有一个老妖婆，却发现他已经紧张地出了一身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花嬷嬷笑得眉眼都看不见了，急忙恭敬地请安：“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九炎落没等她说完，重新转过身，冷淡地道：“起吧。”

　　花嬷嬷好似丝毫听不出太子的清冷，热情得好似看到糖果的小朋友，兀自激动地道：“太子让奴婢好找。良媛正在殿里等着太子，中午就给太子温了醒酒汤，一直盼着太子回来呢？终于是把太子盼回来了，这不，良媛见太子久久不回，唯恐太子有所不适，派老奴出来找找太子，可算是让老奴找到了，良媛这下可要好好赏赐奴婢了。”

　　九炎落在花嬷嬷说“等着太子”时已经回头，眼里的惊色还没来得及化成狂喜，就被花嬷嬷后面明显是套话的说辞，说得心神荡漾，好像有了那么点勇气，挪动的脚步终于大了一些。

　　小李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对章良媛更高看了几分。

　　花嬷嬷混的就是一张嘴，说的就是主子的好、主子的念、女主子对男主子的无私付出，增加女主子温柔贤惠的形象，“娘娘从听说太子归程起就忙着布置储君殿，一个月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九炎落似乎因花嬷嬷的称呼心情良好，紧绷了一天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些，“是吗？”

　　“是，是，娘娘惦记殿下，不假他人之手，今天听说殿下抵京，申时就起来收拾，督促老奴查看殿下的寝殿。”这句没有说谎。

　　九炎落脸上表情更加缓和，脚步恢复了正常，花嬷嬷的话终于让他想起他的身份，他不再是惶恐栖悦会讨厌他，会因做错事不敢面对她的九炎落。

　　这里是他的寝宫，宫殿里有等他的悦儿，这种感觉让九炎落说不出的舒心、满足。

　　花嬷嬷说了一路。小李子从缓步跟着到疾步跟着，随着殿下的脚步，似乎也跟着殿下莫名紧张。

　　不一会儿，灯火辉煌的大门中，一袭说不出什么感觉的身影扶着门框站在那里，似乎在眺望什么。夜幕下那种身影分外清晰，粉蓝色的衣裙迎风而动，吹起人心里道道涟漪，如广寒宫外，翘首寻兔的仙子，如九天池下迷路的仙主。

　　骤然那人浅浅一笑，盈盈一拜。

　　小李子明显觉得主子的脚步一顿，继而可以说是狂奔而去，害得他眨眼间面前便一片空荡荡。

　　九炎落出现在栖悦面前，前一刻还光辉、高大、冷傲的形象，此刻瞬间有点撑不起来。面对端庄、美丽、温和得像仙人的悦姐姐，九炎落下意识地自卑，垂下头，捻着衣角又像当年跟在章栖悦背后的孩子，“悦……悦……悦儿……”九炎落胆肥，叫出了压在心里的称呼，果断又孩子气地把“姐姐”二字抛在历史里！

　　章栖悦一愣。

　　是真的一愣，愣是一时半刻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久，章栖悦才在九炎落没缩地上的胆怯里，找回在他面前“高人一等”形象。

　　“回……来了。”

　　九炎落赶紧点头，也不怕脑袋掉下来，他捻磨着绣着龙纹的衣角，带着窃喜，带着偷来的喜悦，小心地捻着，捻着……

　　突然，心里猛然一惊，他在干什么，他现在是皇子，对面站着的是他的妃子，他这样子怎么讨悦姐姐喜欢？

　　九炎落暗骂自己孬种，头却抬不起来，本能地就想跟在悦姐姐背后，乖乖地当个应声虫，唯恐伺候不舒服她，她会弃他而去！

　　章栖悦见他如此，嘴角僵硬地扯了又扯，最后都不敢相信她竟然扯动了，还笑出来了！

　　“累了吧。”

　　九炎落点头又赶紧摇头。

　　小李子目瞪口呆！

　　花嬷嬷见太子这样，整个认识都凌乱了，这是她们那个运筹帷幄、沉稳儒雅的太子爷吗？

　　章栖悦努力了很久，才适应了从上过战场的九炎落竟然还能做出如此姿态的震惊和违和感中回神。她其实还是习惯拿鼻孔看她，带着三分嫌弃六分不悦，每次都不耐烦地来又冷静残酷地走，任凭她怎么求也绝不回头的九炎落。

　　至少，至少那样她觉得安全。可章栖悦也清楚，凭她这一世的经营，九炎落不至于对她厌恶至此，或许凭借过往的情分，九炎落也不介意宫里养个白吃饭的人。

　　章栖悦失笑，“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章栖悦转身，九炎落跟在后面，视线触及栖悦垂在身侧的手，莹白的手指偶然触在粉蓝色的布料上，更显得洁白修长。他似乎都看到了她粉嫩的指甲散发着桃粉色的光泽。

　　九炎落看着看着，仿佛受到蛊惑般，怯怯地伸出手想碰。

　　章栖悦突然收了手，转身，捋着手里的丝帕，看着他笑，“宫里虽说有宴，到底是吃不饱，我让厨房温了吃的，你先进去沐浴，出来后膳食也该摆好了。”

　　九炎落失望地看着她交叠在腹部的手，眼里痴缠很久的渴望才恋恋不舍地收住。

　　“我……我带了西……西北的雪莲给你……你别嫌我回来晚了好吗……”说完，九炎落壮着胆子，垂着头想拉章栖悦放在腹部的手。他早就眼馋了，她经常和瑞枫叶交握在一起的象征，让他想抢过来自己牵！

　　悦儿是他的！

　　九炎落面容突然带了三分凶狠，猛然出手，如一只饿了三辈子的小犬，终于看到了一根骨头，猛然叼住，咧嘴傻笑，带着九炎落自己也难掩相信的窃喜。入手的柔滑，让他脸颊绯红，头垂得更低，心里欢喜得却像个孩子，握着一动不敢动。

　　章栖悦顿时惊住！眼里骤然闪过一丝恐惧，脚步都是虚得害怕！她确实害怕，更惊恐九炎落耳边染的一抹红晕！那样的事实让她两腿发颤，心底冰凉！

　　她怎么也没想到九炎落会抱了这样心思。她想到是，求九炎落看在以往的交情，让她老死宫中，九炎落身边不缺美人，更不缺贤良淑德的美人，没道理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她就是想高看自己一眼，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九炎落另眼相待的！

　　章栖悦很害怕，害怕得心里发颤！九炎落越不好意思，她越惊恐，隐约的事实让她手脚冰凉！

　　不可能！九炎落应该不会！上辈子锦榕对他不错，也没见他多喜欢！对！绝对不可能！是她的错觉！

　　“悦儿……我会对你好的，你别出宫好吗？”九炎落努力仰起头，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卑微祈求。

　　章栖悦见状，脑子顿时炸开！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里闪过——他喜欢她！

　　娘的！

　　章栖悦很久没想骂人了，除了骂人她还想笑，放声大笑，然后指着九炎落的鼻子喊：你也有今天！你他娘的也有今天！当年你怎么作践本宫的，本宫现在就怎么作践你！

　　但章栖悦到底没有失去理智，更没有报复的喜悦！

　　她不是完璧，九炎落那种性格能容忍他在意的东西不完全属于他？！

　　她太了解九炎落了！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撕碎了她喂狗？就算没有那么恐怖，他会不会迁怒她的家人，会不会迁怒瑞枫叶，会不会拿他沉稳的手剖开一个个敢得罪他的人，然后阴森森地笑，就如那夜她撞见向来高不可攀的赢德帝，平静地把活着的爱妃埋进土里，任凭她怎么挣扎还是填了最后一铲土。

　　整个过程九炎落无喜无怒！

　　“悦儿……悦儿……悦……”

　　章栖悦笑了，凄凉地笑了，这是要干什么，让她再死一次，再过一遍曾经的苦，再让九炎落把她扔进冷宫，再看一遍大哥、母亲的惨状。

　　玩人的老天可真是闲呢！

　　“悦儿……悦儿……”

　　章栖悦回神，在九炎落紧张焦虑的目光下，她突然想抬起手掐死他，然后一个人老死宫里，看谁还能再玩弄她的命运！

　　章栖悦突然收回手，冷硬地开口：“我不喜欢雪莲！”

　　你以为你现在这样我就该感激涕零吗！九炎落！我可能欠了所有人，但绝对不欠你的！但更该死的是，她甚至不能把以前的恩怨、憋闷、不舒服带入现在的情绪！

　　九炎落愣一下，胆怯地急忙后退一步，着急地道：“不……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们不要了，不要了！”你别生气，我听话，不摸你，以后都不摸你！

　　九炎落恨不得绞碎自己的手，沉不住气的东西，惹了他的悦儿生气！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恨不得低到尘埃里，让栖悦忘记他前一刻的莽撞无礼。

　　章栖悦见他如此更来气，恨不得一脚踹翻面前的椅子，扇死他！装什么无辜博取同情！来啊，拿出你以前狂妄到把我剁了的气魄，用你冷淡疏离的眼神冻死我！那样，我就能报复你，玩死你！骗了你的感情，吊足你的胃口，然后再让你尝尝捧在心上的人早已不全是你的有多痛快！

　　看你敢不敢把我关进冷华宫！看你敢不敢让我女儿含恨而终！看你敢不敢捏死我跟捏死只蚂蚁一样无动于衷！看你敢不敢视我对你的爱如毒蛇猛兽！

　　对了，然后她再跟太监睡一次，哈哈！九炎落！我让这辈子的苦再加一个背叛，你说精不精彩！会不会痛死你！就像当年冷华宫里的我。

　　最后让你们皇家知道，两辈子加注在我身上的都是什么！我不过想好好活，为什么都不能顺意，为什么都要讨好你们……

　　“看什么！还不去洗澡！”

　　九炎落闻言狂喜，片刻不敢耽误，拔腿就向浴房冲去，冲到一半，胆怯地回头，“你，你不会走吧？”狭长的眼睛怯弱得像只无害的小猫，可怜的语气充满了哀怨和祈求。

　　章栖悦半垂的头抬起，粉嫩的脸颊在烛光的照耀下灿烂柔美、熠熠生辉，声音平静得出奇，“去吧，不走。”

　　九炎落闻言紧绷的脸顿时笑了，满足得像吃了骨头的狗，笑着转头，不敢再有任何小动作，急忙进了浴房。

　　花嬷嬷听到浴门关上的声音，顿时软在地上，良媛这是要作死吗？跟太子如此说话，就算他们两人以前有什么，能抵几年！真以为男人都犯贱，喜欢被折磨的爱！男人归根到底还是要哄，哄到手了才是你的！

　　弄巧、婉婷大气不敢吭一声，站得远远的，不敢接近此时的小姐，仿佛她是炸药，一碰就爆发！花嬷嬷见弄巧、婉婷不上前还后退，精明如她，没敢上去“教育”，良媛都敢吼太子了，吼她一个老奴才还不更省事。

　　良媛这主子真傻，这时候不凑上去更待何时！

　　李公公早跟着太子跑进了浴房，头也不敢抬地伺候着发呆的主子沐浴，心中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章栖悦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表情诡异，她心里的苦怎么跟人说，她不后悔当初那么做，就算重来一次她依然会把自己交给瑞枫叶，她只是恨这个世道让她无力！

　　此刻的九炎落打乱了她想在此养老的单纯想法，对自己这身皮囊的吸引力讽刺地笑，冷情如九炎落也待见呢，她是不是该欣喜若狂？！该感恩戴德？！该不计前嫌？！该磕头认错？！

　　章栖悦觉得很累，本以为可以平静地走完，结果又是个旋涡，还是最不济的那种。

　　很是可笑呢！

　　章栖悦突然觉得头疼，非常疼，疼得想发火，疼得想跟以前一样，找个人踢一脚，甩小丫头两巴掌，把这无名火发出来。

　　叮……轻微的摆盘声突然把章栖悦的理智拉回来。

　　章栖悦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明亮的大殿，再看看犯了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然后眼神便不动了，地上的人抖得越发厉害，越发胆怯。

　　章栖悦看着她，通过她仿佛看到了此刻的自己，挣扎的、想活命的自己……

　　章栖悦看着看着，目光一点点地收拢，精神一点点地恢复，整个人瞬间充满了力量。

　　她突然站起身，向浴房走去，眼里闪过一抹坚定！

　　想让她妥协，让她不如意，门都没有！就算没了爱情，她还有仇人，她还有要守护、亏欠良多的家；还可以有她怯怯的女儿，有她的生活，有裳儿的万紫千红；还有要弄死那些贱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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