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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暑假,一天早晨,裴长律打电话过来,叫许知意过去玩。

  许知意好不容易可以睡懒觉,早就醒了,却躺在床上不想动,“我不要。你考完了,我可没时间跟你玩。”

  “来吧,”裴长律说,“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见一面少一面。”

  许知意:“说得你像要死了一样。”

  裴长律并不在意,笑道:“你就当是先来奔个丧?”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许知意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拢了拢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

  许知意妈妈推开门,探头进来,“一大早的,跟谁打电话呢?快出来吃饭,一会儿都凉了。”

  许知意拉开衣柜门,把脑袋扎进去找衣服,声音闷声闷气:“裴长律找我过去。”

  许知意妈妈立刻绽开满脸笑容。

  “长律啊?那快过去吧。正好,我刚买了点特别甜的大樱桃,你顺便给你罗姨带点过去。”

  罗姨是裴长律的妈妈。

  妈妈扫一眼许知意身上的T恤,“上礼拜不是刚买了一件新的吗?我给你洗好收起来了。”

  她过来和许知意一起翻衣柜。

  别人家爸妈都不许孩子早恋,许知意爸妈大概巴不得她早恋。

  仅限和裴长律。

  裴长律家世清白,条件不错,人长得帅,成绩又优秀,轻松考上了名校,一副前途无量的样子。

  而且在许知意爸妈面前特别会装。

  他每次过来,都斯斯文文地坐在沙发上,和许知意爸妈闲话家常,有时候装得许知意很想揍他。

  妈妈终于掏出一件叠好的T恤,一边帮她换,一边唠叨。

  “长律过几天就走了,我跟你罗姨说了,哪天请他来咱家吃顿饭,他给了你那么多复习资料,得好好谢谢人家……”

  妈妈帮许知意拉好衣服,对着镜子里打量。

  “我们知意,长得这么好看,又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

  许知意也打量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时间轴在此时向后拉,十年后的许知意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清新到透亮,皮肤润泽,连不太打理的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可是当时的许知意对着镜子,只觉得正在发育中的身体别别扭扭,从上到下,就连脚踝和手腕都细骨伶仃,和路上走来走去的漂亮的小姐姐们相比,像根正在[chou]长的小苗,哪里都尴尬。

  妈妈接着说:“知意啊,你也努努力,争取和长律一样,考上明大。”

  许知意默了默,“妈,你女儿成绩比裴长律还要好一点,考明大没有那么难。”

  许知意妈妈一脸茫然,“啊?你能考上明大吗?”

  许知意无语地看着她妈。

  姐姐许从心向来优秀,八项全能,各种竞赛奖项拿到手软,光环太强,身为不太被重视的老二,早就已经习惯了。

  “去明大好,”妈妈回过神,继续唠叨,“以后有长律在那边,还能照顾你,我和你爸也放心……”

  许知意到裴长律家的时候,是裴长律妈妈开的门。

  许知意乖乖叫:“罗姨。”递上那袋樱桃。

  罗姨看见许知意,笑弯了眼睛,接过樱桃。

  “你妈妈跟我客气什么。长律和同学在里面呢,不用换鞋了,人多,他们都没换。”她回头叫,“长律,快出来,知意来了。”

  裴长律应了一声,立刻从里面出来了。

  裴长律的外表,一眼清俊沉静美少年,只有许知意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知道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绝不是表面那个样子。

  客厅里已经坐了一屋子人。

  多数都是裴长律的同学,刚刚高考完,一个个东倒西歪,放松得如同大赦后的死刑犯,也有零星的高二的几个,来凑热闹。

  裴长律对大家说:“我老婆来了。”

  一片起哄声。

  这人向来这样不大着调,许知意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是你老婆??”

  有人说:“长律,这真是你女朋友啊?”

  裴长律笑,“不是,我说着玩的。这个是知意,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就像我妹妹一样,你们谁也不许欺负她。”

  “我就说嘛,你不是正在追七中那个校花?”

  旁边的人搭茬:“啊?不是跳舞的那个了?换了?”

  裴长律笑而不答,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游戏手柄,塞给许知意,“你玩半天了,给知意玩一会儿。”

  他们正开着大屏幕的投影,玩一个组队打丧尸的游戏。

  许知意在沙发的贵妃榻上坐下,随手接过游戏手柄。

  她忽然看见寒商了。

  裴长律家是一整层通透的大平层,四面的窗全开着,通风透气,窗外树荫下的凉风透进来,带着不知什么花的香味,一丝暑气也没有。

  寒商正站在卧室门[kou]那边,丝丝凉风中,遥遥地看着这边,手抄在裤子[kou]袋里,随便倚着墙。

  他今天没穿校服,穿了件黑T和宽松的浅[se]裤子,还有双造型狰狞黑红配[se]的球鞋,好像脚下踏着那天的血一样。

  他这种应该叫做浓颜系,建模脸,轮廓很深,鼻梁端直,一双漂亮的眼睛藏在眉骨和眼窝的[yin]影里,还神奇地长着明显的卧蚕。

  这人的样子,既有种强烈的侵略[xing],又有种浑不在意的疏离感,彼此矛盾,又和谐共存。

  这会儿疏离感占了上风。

  他远远地站着,像是与这边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许知意的鼻端仿佛又冒出血腥气,心想:他竟然也在。

  完蛋。今天晚上又要做噩梦。

  第二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却紧跟着冒出来:刚才随手一扎,都没有好好梳过头发。

  许知意很想抬手顺顺头发,但是又觉得寒商明显正在看着这边,只能死死忍住。

  裴长律在许知意身后坐下,用胳膊肘怼了怼旁边的人,“坐过去一点,别挤知意。”

  他从背后伸过来两条胳膊,和她一起握住手柄,随手帮她按上面的按键。

  “我教你。”裴长律说,越过她的肩,低头和她一起看手柄上的按键,“下面这个是[she]击,左上是特殊技能,你靠近队友的时候按这个,就会出来一道光,给队友加血……”

  许知意低头从他的胳膊里钻出来,“不用。我会。”

  余光中,有人过来了,是寒商。

  他在侧边坐下,和她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

  有别人立刻狗腿地递手柄,“寒商,要玩吗?长律家这个大屏幕,打着就是爽。”

  “不用。”寒商拒绝了,淡淡说,“这有什么爽,要是有一天,游戏变成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真开枪,才是真的爽。”

  裴长律转头笑道:“等着你以后做出来噢。”

  许知意攥着游戏手柄,盯着屏幕,莫名地有点走神。

  各式丧尸尖叫着往上扑,许知意按住按键不松,疯狂扫[she]。

  视野的余光里,只有寒商的两条长而直的腿,还有他随便搭在旁边的手。

  肤[se]偏白,手指极其修长,手背上淡青[se]的脉络略微隆起。

  许知意没留神看屏幕,开着枪,一头扎进丧尸堆里。

  角[se]被丧尸啃了,她转身把游戏手柄给别人,故意转的是寒商那边,手在递着手柄,眼睛下意识地瞥向寒商。

  没想到,他也刚好在看她。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他那双眼睛比记忆中那天在走廊上见到时还黑。

  裴长律顺手接过她的手柄,也注意到寒商在看许知意,笑道:“知意,这是寒商。寒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知意,你们还没见过吧?”

  寒商没有回答,目光滑落,落在许知意左边肩窝。

  许知意今天又是穿白。

  是件洁白柔软的T恤,肩膀干干净净,没有血留下的印子。

  被他这么看着,许知意肩膀上仿佛又冒出那天的感觉,衣服被水洇湿一大片,贴在肩膀上,凉飕飕的。

  寒商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

  “没见过。”他说。

  他不提那天在楼梯转角的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许知意就也没吭声。

  队友冲过来,把人复活了,裴长律顺手开始接着打,“知意,看我给你报仇。”

  其他人都在乱哄哄地聊天,抢手柄,热闹到不行。

  寒商还在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也不说话。

  许知意干脆主动开[kou]:“你叫寒商?商人的商?是因为家里做生意吗?”

  寒商半天才回答,仿佛心不甘情不愿一样,简洁地说:“五音宫商角徵羽,其中商音肃杀,属秋,寒商是秋风的意思。”

  许知意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文盲,恨不得咬掉自己瞎说话的舌头。  她转头看向屏幕。

  耳边却忽然听见寒商悠悠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知意’?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许知意回过头,发现他还在看她。

  许知意答:“不是。我有个姐姐,我妈给她起名叫许从心,希望她万事都遂自己的心,结果她生下来以后,每天晚上都又哭又闹不睡觉,特别任[xing],所以生我的时候,我妈就给我起名叫知意,大概是希望我善解人意,让她能睡个好觉吧。”

  寒商问:“所以你让她好好睡觉了?”

  许知意摇头:“没有。我小时候比我姐还能闹腾。我妈说,我姐那会儿只能算是模拟演习,到我这儿才是正规战场。”

  寒商忍不住笑了。

  这人的笑一闪即逝。但是在那一瞬间,会露出一点牙,牙齿雪白,

  许知意接着说:“所以我妈说,我和我姐就是她这辈子命里的灾星,为了我们两个,她[cao]心得人都老了。”

  许知意顿了顿,“我就跟她说,这不能怪我。如果可以让我自己选的话,其实我也并没有那么想被生出来。”

  寒商望着她,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着,下颌抬着,勾出一个棱角。

  好半天,他慢悠悠说:“那我们一样。我也不想。”

  一晃已经十年。

  --

  十年后,大洋彼岸,距离熙市八千公里外,异国的静夜里,寒商把行李箱挪进老宅的主卧,关好门。

  行李箱的轮子没有沾地,脚步声在厚重的地毯里隐没。

  他动作很轻,像个闯空门的贼。

  已经是半夜两点,又是昨晚在路边遇见许知意的时间。

  隔壁房间的门关着,门缝漆黑,没有透出灯光,许知意折腾了两天,应该已经睡了。

  寒商昨晚从裴长律那里拿到她的手机号,对着那串号码纠结了一夜,等到早晨,才打了她的电话。

  结果一句话没说,就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她骂的当然是别人。

  她说“不住你的房子”、“占便宜”什么的,听起来像是在骂昨晚带她回家的那个大她一截的男人。

  寒商也冷静下来了。

  他特地嘱咐裴长律,不用告诉许知意他在澳洲,也不用说他会帮忙找房的事,只是帮一点小忙而已,完全没必要。然后不再直接找她,弯弯绕绕地挖出一个和她同专业的远房亲戚。

  今天白天找到清洁公司,把老宅清扫干净,买了基本的家具电器,最后总算把许知意成功引到这幢老宅里。

  寒商原本打算,这件事就算了了。

  帮她找到住的地方,已经仁至义尽。

  以后每周按时收她房租,她爱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住到毕业离开澳洲时也没关系。

  两个人连面都不必见,她也根本不需要知道房东是谁。

  可是就在今天,一切都谈妥时,她最后忽然问了一句:

  【请问你也要住在这边吗?】

  寒商盯着这行字,盯了很久。

  最终,就如同有鬼捉着他的手一样,回了三个字:【有可能】

  回完就想剁了自己的手:有可能什么有可能?

  许知意问的那句话,就像一只小小的鱼钩,银[se]的,亮闪闪的,埋在他心里面。

  而且埋得很浅。

  这一整天,它都在那里,只露出一个带着倒刺的小小的尖儿,随着他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句话,一下一下地撩拨。

  撩拨得他心烦意乱,什么都做不下去。

  到了晚上,去衣帽间拿衣服时,寒商忽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把行李箱拎出来了。

  就像被行李箱的提手烫到一样,他把它甩到旁边,在床边坐下来。

  这不就是犯贱。

  就像当初一样。

  她只要放出钓钩,满脸无辜地轻轻扯一扯线,他就会像条鱼一样,一[kou]咬上去。

  还死不松[kou]。

  寒商[bi]着自己洗澡,上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盯到了半夜,最终还是起来了。

  他打开行李箱,把常用的东西往里收。

  心脏在狂跳,跳得根本没法集中[jing]神琢磨需要带什么,寒商干脆直接拉上拉链,把行李箱扔进后备箱,在夜[se]中开车到了老宅。

  老宅的次卧房门紧闭,主卧空着,摆着简单的新家具。

  新床垫的塑料膜一蹭就发出滋滋的怪响,寒商三两下把它扯掉,合衣倒在床上,忽然觉得,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这些年,本以为和她之间遥遥地隔着九千公里,横跨整个大西洋,昨晚却忽然发现,竟然和她同在一座城市的天空下。

  而现在,她就睡在隔壁,只有一墙之隔,几米的距离。

  如果静下心,甚至都会听见她那边翻身时床的轻响。

  好像阻隔在中间的那些岁月全都隐去了,消失不见。

  只有心底的[chou]痛还在,一下又一下。

  冬末的晚上仍然很冷,寒商根本忘了带枕头过来,也没有带被子,他把外套的拉链一拉到顶。

  来就来了。算了。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跟她见面。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知道,他就住在和她一墙之隔的地方。

  绝不能让她知道,他就像一条扔石头都赶不走的野狗一样,使劲往她身边凑。

  好在早晨给她打电话时,她错把他当成别人了,并没有意识到电话是他打过去的。

  寒商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今天她租房时,大概他的租金说得太便宜了,她犹犹豫豫的,仿佛不太想租。

  为了让她放心,他随[kou]说了个合租条例。

  他当时的措辞是,“我在维护环境卫生和保持个人空间上有一些比较细节,甚至可能有点苛刻的要求,会拟一个合租条例,希望你能遵守”。

  反正睡不着,寒商翻身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敲下“合租条例”四个字,顺手搜索:

  【严重洁癖患者的表现】

  【与有强迫症的室友合租的体验】

  翻着网页,寒商忽然想起另一巨大的问题——

  许知意认识他的笔迹。

  就算拟好条例,也只能打印出来。

  他倒是有打印机,可是还留在市中心的公寓里。

  寒商把笔记本丢在旁边,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边走边想,大半夜的,真是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知意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后院里有棵大树,一群大白鹦鹉,足足几十只,如同一个个白[se]的大果子一样,肥美地站在树上,吵吵闹闹地开着晨会。

  许知意开门去卫生间洗漱,路过隔壁主卧,忽然发现主卧的门严丝合缝地关着。

  她停下脚步,觉得自己没记错,昨晚这扇门好像没关。

  许知意随手扭了一下门把手。

  竟然从里面反锁着。

  她火速缩回手,心中尴尬无比:里面有人住进来了,差点就贸然开了人家的房门。

  这么早就在,应该是昨晚搬进来的,可是许知意完全没听见。

  起居室和像昨晚一样,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就连门[kou]的鞋架上也只放着许知意一个人的鞋子。

  只有厨房的台面上多了一套崭新的厨房用品,包括煎锅炒锅菜板菜刀等等,还有一叠打印出来的纸。

  最上面是房租的转账方式,写明了不用[jiao]押金,房租每周一付。

  看来昨晚悄悄搬进主卧的就是房东。

  房租的收款人叫Oskar  Qin。

  原来房东姓秦,叫奥斯卡,听起来演技很好的样子,不知道他中文名字是什么。

  下面的一张纸上,印着合租条例。

  许知意浏览了一遍条例,沉默了。

  这房东是不是多多少少有点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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