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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惊喜不断


傍晚,乔独自一个人躺在旧沙发上,盯着炉火,陷入了沉思。她最喜欢这样度过黄昏。没人打搅她,她喜欢躺在贝丝的红色小枕头上,构思小说,做梦,有时也满怀深情地想念妹妹,仿佛妹妹就在附近。她显得神情憔悴,神色黯然,非常悲伤。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她正在感叹时光如梭。一晃几年过去了,她渐渐变老,可似乎一无所成。就快满二十五岁了,可她却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乔这么想是错的,慢慢地她发现其实有很多东西可以炫耀,并对此感激不尽。

“我就要成为老姑娘了。一个喜欢文学的老处女,以笔为夫婿,以小说当孩子,也许二十年之后会小有名气。像可怜的约翰逊那样,我老了时,不能享受名气之乐了,便会感到孤独。没人可以分享快乐,就自食其力,也用不着名气了。哎呀,我不必去做乖戾的圣徒,或者只顾自己的罪人。我敢说,老姑娘们只要习惯了独身生活,会心安理得的,可是——”想到此,乔叹了口气,仿佛前景并不诱人。

首先,这前景是难以诱人。二十五岁的人,到了三十岁便万事休矣。然而,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糟。如果女人自身有了什么依赖,她便能过得相当幸福。到了二十五岁,姑娘们便开始谈起做老姑娘了,但却暗下决心,决不做老姑娘。上了三十岁,她们便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默默地面对事实。姑娘如果聪明,会想到,她们还有二十多年有用的幸福时光,可以优雅地学会老年生活,聊以自慰。亲爱的姑娘们,别去笑话那些老处女们。因为,朴素长袍下默默跳动着的心窝窝里,往往隐藏着非常温柔的苦恋浪漫史,而由于默默地牺牲掉青春、健康、抱负,乃至爱情本身,失色的芳容却在上帝眼里臻于美丽了。即便是悲哀、乖戾的老姑娘们,也应好好地对待她们。因为,她们就是为了这才错过了人生最甜蜜的一段。妙龄姑娘们应该同情她们,不应鄙视她们。应该记住,她们也可能会错过花好月圆的时光,红润的面颊不会千秋万代,银丝会掺进秀美的棕发,假以时日,照顾与敬老的礼遇,将和现在的爱情与赞美同样甜蜜。

先生们,也就是男孩子们,对老姑娘们礼貌一点吧,别管她们多穷、多难看、多古板。因为,唯一值得拥有的骑士精神,便是随时敬老扶弱,服务妇女,无论身份、年龄及肤色。回想一下那些好阿姨吧,她们不仅教训人,大惊小怪,而且也照顾、宠爱人的,况且往往得不到谢意。想想看,她们帮你们摆脱麻烦,她们见识不多,却给你们指点迷津,她们手指衰老,却不厌其烦为你们缝缝补补。想想她们心甘情愿为你们采取的措施吧,知恩图报地给那些可亲的老太太们献上一点点的殷勤吧,妇女们只要有一口气,就喜欢接受殷勤的。眼睛明亮的姑娘很快就会看出你们的这种品格,并会因此而更喜爱你们。唯一能分开母与子的力量也就是死亡罢了,假如死亡夺去了你们的母亲,你们肯定会在某个普里西拉阿姨[1]那里得到亲切的欢迎和慈母的爱抚,因为在她孤寂的老龄心坎里,始终为“世上最好的外甥”保留着最温暖的一角。

乔肯定睡着了(我敢说,读者对于刚才的小小说教,只能打瞌睡了),因为突然劳里的幽灵好像站在了她面前——一个很逼真、实实在在的幽灵——弯腰看着她,那种表情就像他以前感慨万千,可又不愿表现出来时一样。不过,就像情歌中的珍妮——

她万万没料到是他,

她躺着,抬头望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弯下腰亲吻她,她这才看清是他,跳了起来,高兴地叫道:

“我的特迪呀!我的特迪呀!”

“亲爱的乔,你见到我很高兴,是吧?”

“很高兴!福气的男孩!我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艾美在哪里?”

“你妈妈把她留在了美格家里。来的路上,我们在那里停了一下。她们抓住我的妻子,我也没办法。”

“你的什么人?”乔喊道,因为劳里不经意间得意地说出了两个字,泄露了秘密。

“哎呀!坏了!这下闯祸了!”他显得非常内疚,乔马上冲着他发火了。

“你居然结婚了!”

“是的,请原谅!可我永远都不会再干了。”他跪下,紧握双手,一副悔恨的样子,满脸淘气、高兴和胜利的神情。

“真的结婚了?”

“差不多,谢谢啦。”

“天哪!下面你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乔哀叹着瘫倒在椅子上。

“你的祝福有特点,可就是不太客气。”劳里答道,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可脸上满意地笑了。

“你像个贼,偷偷地溜进来,又那样就露了馅,你吓着人家了。你还想怎么样?起来,你这坏小子,把事情都跟我说说。”

“一个字都不说,除非让我坐到我的老地方,答应不设障碍。”

乔听了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她拍拍沙发邀请他坐下,一边诚恳地说:“旧枕头在阁楼上,现在我们不要了。好了,来吧,老实交代,特迪。”

“听你叫‘特迪’真顺耳!除了你,没人那么叫我。”劳里极满意地坐下。

“艾美怎么叫你?”

“老爷。”

“像是她叫的。还好,你也蛮像的。”从乔的眼神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发现她的男孩更清秀了。

枕头没了,可还是有一个障碍——一个天然的障碍,由时间、分离和心的变化所造成的隔阂。他们俩都意识到了,面面相觑了片刻,似乎这个无形的障碍给他们笼罩了一层阴影。可很快这层阴影就消失了。劳里试图摆出一副架子,可没用。他说:

“难道我不像一个结了婚的人,不像一家之主?”

“一点都不像,你永远都不会像。个子长大了,人也长漂亮了,可你和以前一样无赖。”

“行了,真的,乔,你应该对我尊重些。”劳里回答,可心里却对一切很受用。

“我怎么也做不到,一想到你结婚、成家,我忍不住要笑,我严肃不了!”乔答道,她满脸笑容,引得两人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们坐下来畅谈,气氛仍像以前一样令人愉快。

“你没必要大冷天出去接艾美,她们马上就过来的。我等不及了,早就想亲口告诉你这个大大的惊喜。我要抢到‘第一撇’,以前抢吃奶油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当然抢到了啦,你的故事开头就不对,结果毁了全局。好了,老实说,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太想知道了。”

“好吧,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艾美高兴。”劳里说着眨眨眼,弄得乔大声喊道:

“天大的胡扯。艾美这么做是为了让你高兴。行的话,说下去,说实话,先生。”

“哎呀,她开始用小姐的口气说话了。听她说话是不是很开心?”劳里对着炉火说,熊熊燃烧的炉火闪闪发光,似乎表示赞成,“都一样,要知道,她和我都成了一家人。一个多月前,我们本来打算和卡罗尔一家一起回来,可她们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在巴黎再待个冬天。可爷爷想回家,他去就是为了让我开心,我不能让他独自回来,又不能丢下艾美。卡罗尔太太有些英国人的观念,小姐需要有监护人之类的无聊东西,不肯让艾美跟我们一起回国。我说:‘让我们结婚吧,那样就可以随心所欲了。’问题就解决了。”

“你当然行,总是那么顺。”

“也不一定。”劳里的话有弦外之音,乔听了,赶紧说:

“你们怎么让姑婆答应的?”

“真的很难。可,别说出去,我们有很多理由,终于说服了她。来不及写信征得你们的同意,可你们都高兴的,早就慢慢答应了的。像我妻子说的那样,只是‘抓住时间的后腿嘛’。”

“难道我们不为那些话感到自豪吗?难道我们不喜欢这样说吗?”乔插话说,这回轮到她对着炉火说。她高兴地注视着,看到他的双眼中仿佛闪烁着幸福的火花,而她上次看到的却是一双忧郁悲伤的眼睛。

“也许只是小事一桩。她这个小妇人非常迷人,我不由得为她感到自豪。嗯,接着,有姑婆夫妻俩当监护人,我们两个深深相爱,不在一起,根本就不行的。这种绝妙的安排使一切都变得很容易,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怎么结婚的?”乔问,女儿家的狂热好奇心被唤起了,而她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六个星期前,在美国驻巴黎领事馆。当然婚礼很静默,因为我们在幸福的时候,也没忘记亲爱的小贝丝。”

说着,劳里握住了乔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抚平红色的小枕头,他对它记忆犹新的。

他们默默地坐了片刻。“你们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乔问道,声音更轻了。

“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的。原先想直接回家,可等我们一结婚,这位亲爱的老先生觉得,他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准备好。他就让我们去度蜜月,到哪里随我们的便。艾美说过,玫瑰谷确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我们就去了那里。我们过得非常幸福,毕竟人生只有一次。没错,爱情就在玫瑰花丛中!”

劳里一时似乎忘掉了乔。乔感到很高兴,这样随便、自然地跟她讲这些,使她确信他已然不念旧恶了。她试图抽出手来,但他好像猜到了该模糊不自觉冲动背后的想法,反而握紧了她的手。他带着她不曾见过的男子汉的严肃神情说道:

“乔,乖乖,我想说件事,然后我们就把它永远丢开吧。我曾经写信提到,艾美一直对我很好,正如我在那封信中所说的,决不会停止对你的爱。但是那种爱已改变了,我已经懂得了随遇而安。艾美和你在我心中变换了位置,就这么回事。我想,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假如我按照你的苦心去等待,这件事也会水到渠成的。可是我根本耐不下性子,所以得了头疼病。那时我是个孩子,固执狂暴,给我指出各种错误,需要经过硬邦邦的教训才能做到。乔,正如你说的,那确是个错误。我当了回傻瓜,才明白这一点。信我的话,有一段时间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清楚最爱是谁,你还是艾美,我试图两人都爱,但做不到。当我在瑞士见到艾美时,一切似乎都立刻明朗了。你俩都站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我确信,旧爱完全消失了,才开始了新欢。因此,我能够诚实地与乔妹妹及妻子艾美交心,同时深深地爱着两人。你愿意相信吗?愿意回到我们初识时那段幸福的时光吗?”

“我愿意相信,没有半点保留。但是,特迪,我们再也不是男孩女孩了。昔日的好日子不可能重来,我们不能这样企盼。现在我们是男人和女人,有正经的事情要做。游戏时期已经结束,我们必须停止嬉闹了。我相信你也感到了这一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变化,你也会在我身上看到变化。我会怀念我的小伙子,但是我会同样爱那个男人,更加赞赏他,因为他打算做我希望他做的事。我们不可能再当小玩伴了,但会成为兄弟姐妹的,一辈子都会互爱互助,对不对,劳里?”

他没有开口,却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将他的脸贴在上面放了一会儿。他感到,从孩子气激情的坟墓中,升腾起一种美丽的牢不可破的友情,给两人带来福气。乔不愿使他们的回国变成痛事,所以过了一会,她便愉快地说:“我还是不能确信,你们两个孩子真的结了婚,要开始居家过日子了。哎呀,我替艾美扣围裙扣子,你开玩笑时我拽你的头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天哪,时间过得真快!”

“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比你大呢,不用说话像奶奶那样。我自以为已经是个‘长大的先生’,像佩格蒂说大卫·科波菲尔[2]的那样。看到艾美时,你会发现她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劳里说,他看着她母亲的神气感到好笑。

“你岁数可能比我大一点,可是我的感情比你老得多,特迪。女人总是这样的。而且这一年过得那样艰难,我感到我有四十岁了。”

“可怜的乔!我们丢下你,让你独自承受,而我们却在玩乐。你是老了些。这里有条皱纹,那里还有一条。除了笑时,你的眼神透着悲哀。刚才我摸过枕头,发现上面有泪滴。你承受了那么多,而且不得不独自忍受。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家伙啊!”劳里面带悔恨,拽着自己的头发。

然而,乔只是把那泄露秘密的枕头翻过去,尽量轻松愉快地回答道:“不对,我有爸爸妈妈帮我,有可爱的孩子安慰我,还想到你和艾美安全、幸福,这些都使这里的麻烦容易忍受些了。有的时候,我是感到孤独,可是,我敢说那对我有好处,而且——”

“你再也不会孤独了。”劳里打断她。他用胳膊拢住她,仿佛要挡住人间的一切不幸,“我和艾美没有你没办法生活的,所以你必须来教‘两个孩子’管家,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凡事均对半分。让我们爱抚你,大家在一起幸福美满,友好相处。”

“假如我不碍事的话,那敢情好了。我又开始感到年轻了,你一来我所有的麻烦似乎都飞走了。你总是让人感到安慰,特迪。”乔将头靠到了劳里的肩上,就像几年前贝丝生病躺在那里,劳里让她抓住他那样。

他低头看看她,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时候。但是乔自顾自笑着,仿佛他的到来真的使她的所有麻烦都消失了。

“你还是那个乔,一会儿掉泪,一会儿笑的。现在你看着有点顽皮,想什么呢,老奶奶?”

“我在想你和艾美在一起过得怎样。”

“过得像天使!”

“那当然。开始是这样,可是谁说了算呢?”

“我不介意告诉你,现在是她说了算,至少我让她这么认为——你看,这样她高兴。将来我们会轮流的。据说,婚姻中均分权力会使责任加倍。”

“你会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艾美会一辈子统治你的。”

“咳,她做得那样不知不觉,我想我不会太在乎的。她这种妇人知道如何统治好男人的。事实上,我倒挺喜欢那样。她就像绕一束丝绸一般,轻柔漂亮地将你绕在她手指上,左右你,却使你感到仿佛她始终在恩赐你。”

“居然让我看到你成为妻管炎的丈夫,真惬意!”乔举起双手叫道。

只见他挺起肩膀,带着男子汉的蔑视神情对那讥讽一笑置之,不错诶。他“神气活现”地回答:“艾美有教养,不会那样做的,我也不是那种屈从的人。妻子和我尊重自己,也互相尊重,不会横强霸道,也不会争吵的。”

乔喜欢这样,认为新出现的尊严很适宜。不过,那男孩仿佛很快在长大成人,使她快乐之中夹杂着遗憾。

“那我相信。你和艾美从来不像我们俩那样争吵。她是那寓言故事里的太阳,我是风。记得吗?太阳对付男人最灵。”

“她既能刮他走,也能照耀他。”劳里笑了,“我在尼斯受了什么样的训话啊!我保证,那比你任何一次责骂都厉害得多——刺激可大了。改日我来告诉你——她绝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她告诉我,说她看不起我,为我感到羞耻,话刚说完,她便爱上了那卑鄙的家伙,并嫁给了那个窝囊废。”

“那么下贱啊!好吧,假如她骂你,找我好了,我来保你。”

“看来我需要有人来保的,是不是?”劳里站起来摆出架子,可这时传来了艾美的声音,“她在哪里?我亲爱的乔在哪里?”他的威严神态马上转为狂喜。

全家人列队进入,大家又都拥抱、亲吻了一遍。好不容易,三个漂泊者最后坐定,让大家都看着他们,表达高兴。劳伦斯先生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和另外两个人一样,出国旅行改善了他的精神美貌,固执的脾气似乎也一扫而光,他那传统的礼节也得到了提升,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他叫这对新人“我的孩子们”。他对他们的笑真叫怡人。更妙的是,艾美待老人像女儿一样孝顺亲热,使老人心满意足。最妙的是,劳里围着他俩团团转,欣赏着这一老一少组成的美景,好像永远都看不够。

美格的目光一落到艾美身上,便意识到自己的服装没有巴黎人的风味。小劳伦斯太太会使小莫法特太太黯然失色。那位“女士”是个地地道道、非常优雅有风度的妇人。乔观察着这对新人,想着,“他俩在一起看着多么般配啊!我做对了,劳里找到了美丽、出色的女孩。她比笨拙的老乔更适合他的家庭,她会成为他的骄傲,而不是他的烦恼。”马奇太太和丈夫面露喜色,他们相互点头微笑着。他们看到小女儿做得很好,不仅待人接物入情入理,而且也得到了爱情、自信、幸福这些更好的财富。

艾美的脸庞柔和文静,神采奕奕,显示出内心的宁静。她的声音里新添了一种柔情,冷漠拘谨的仪表变成了文雅端庄、妩媚动人。没有矫揉造作的损害,热诚美好的举止,比以前的优雅或者新婚的美貌更为迷人,因为它立刻明白无误地使她印上了一个真正的淑女标记,以前她多么希望这样啊。

“爱情使我们的小女儿变了许多。”妈妈和蔼地说。

“她一生都有个好榜样,亲爱的。”马奇先生低声回答,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身旁那张神情憔悴的脸和头发灰白的头。

戴茜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漂良(亮)阿姨”,于是就像小狗似的把自己系在了那充满了诱惑的神奇女主人身上。戴米先是顾盼着,怔怔地考虑这新出现的关系,后来便性急地接受了贿赂,妥协了。诱人的贿赂是从伯尔尼带来的一组木熊玩具。然而,一阵侧翼运动迫使他无条件地就范了,因为劳里知道怎样对付他。

“小伙子,我第一次有幸认识你时,你就打我的脸。现在我要求绅士般的决斗。”说着,这个高个子姨父便着手将小外甥抛着、揉着,那动作既破坏了他雅士的尊严,也逗乐了他孩子般的内心。

“哎呀,她从头到脚穿着丝绸!你看她坐在那儿神采扬扬(飞扬),听大家叫小艾美,劳伦斯太太,真有趣的场面!”老汉娜咕哝着。她一边绝对地在胡乱摆着桌子,一边忍不住频频透过滑门朝里张望。

天哪,瞧他们是怎么说话的!你一言,我一语,接着大家一起七嘴八舌起来,都想在半个钟头内把三年的事情讲完。幸好茶点准备好了,为大家提供了喘息机会,吃点点心。再那样说下去,他们都会嗓子沙哑,头昏眼花的。一队人马鱼贯进入了小餐厅,真是非常愉快的队列!马奇先生自豪地护送着“劳伦斯太太”,马奇太太则同样骄傲地依在“我女婿”的臂上。老先生对乔耳语道:“现在你得当我的女儿了。”他拉着她的手,瞥了一眼炉火边那个空角落,乔双唇颤抖着低声回答:“我会尽量填补她的位置的,先生。”

那对双胞胎在后面欢跳着。他们感到太平盛世就在眼前,因为大家都忙着应酬新来的人,丢下他俩任意狂欢。可以确信,这个难得机会他们充分加以利用了。君不见,他们偷偷呷了几口茶,随意把姜饼装进嘴巴,每人拿了一个热松饼。登峰造极的是,他们每人往小口袋里塞了一个诱人的果酱馅饼,结果馅饼粘在那里,不可靠地成了碎屑,这开导了他们,原来人性和馅饼都很脆弱。他们兜里藏着馅饼,良心不安,担心乔乔姨锐利的眼睛会穿透那薄薄的麻纱布衣和美丽的绒线衣,那下面可隐藏着他们的赃物。所以,小罪人们紧贴着没有戴眼镜的“外东(公)”。艾美刚才像点心似的被大伙儿传来传去,这时靠着劳伦斯先生的肩臂,回到客厅,其余的人像方才进去一样捉对出来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乔没了伴儿。当时她没在意,因为她滞留在餐厅,回答着汉娜急切的询问。

“艾美小姐要坐那四轱辘马车吗?要用那边储藏的漂亮银盘子吃饭吗?”

“要是她驾着六匹白马,每天用金盘子吃饭,戴钻石戒指,穿针绣花边衣,我也不奇怪。特迪认为怎么善待她都不过分。”乔心满意足地回答。

“没问题!你早饭吃什么?杂烩还是鱼丸子?”汉娜问。她聪明地将诗歌格式混在了讲话里。

“我随便。”乔关上了门,她感到此时食物是个不投机的话题。乔站了片刻,看着那群人上楼消失。随着戴米穿着格子呢裤子,跨着短腿,吃力地爬上最后一级楼梯,她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她眼睛模糊了,环视四周,似乎要寻找可以依靠的东西,因为现在连特迪都离她而去。如果她知道,随着时间一分分逝去,生日礼物正在向她靠近,她就不会这么想的:“等我上床,我再稍微哭一下。现在哭丧着脸还不行。”然后,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这是她的一个习惯,颇具男孩风格,从来都不知道手帕在哪里——她刚装出一副笑脸,大门上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好客地急忙开门,不禁吓了一跳,仿佛又来了个幽灵,令她惊喜不已。门口站着一位先生,高个子,络腮胡,在黑暗中冲着她笑,俨然午夜的太阳。

“啊,巴尔先生。见到你真的高兴!”乔一把抓住他喊道,仿佛唯恐他还没被请进来,就被黑夜吞噬了。

“我来见马希[3]小姐——不,你们有聚会——”,听到楼上传来说话声和跳舞声,教授便停住了。

“不是的,都是家里人。我妹妹和几个朋友刚回国,我们都很高兴。进来吧,和我们一起玩。”

虽然是个爱交际的人,可我想巴尔先生还是会知趣地走开,改天再来。可现在乔都已经把门关上,夺下他的帽子,他又怎么走呢?也许这与她的笑容有关,见到他,乔忘了掩饰内心的喜悦,于是便坦率地表露。这对这位孤独的先生具有不可抵抗的诱惑力,欢迎仪式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

“要是我不是‘多余先生’的话,我倒很高兴见见大家的。你生病了,朋友?”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乔替他挂衣服时,灯光照到她脸上,他注意到了些许变化。

“没有病,倒是累,还有点伤心。离开你以后,我们遇到了麻烦。”

“啊,是,我知道。听说那事,我很伤心!”他又和她握握手,一脸同情,从那双和蔼的眼睛和温暖大手的握力,乔感受到无比宽慰。

“爸爸,妈妈,这是我的朋友,巴尔教授。”她介绍说,神情和口吻里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自豪和喜悦。她甚至会吹着喇叭、手舞足蹈地开门迎接。

这位陌生人对自己会受到的接待没有底,但他受到热忱的迎接,这些疑虑便随之烟消云散了。每个人都亲切地问候他,起先是看在乔的份上,可不久便喜欢上了他。她们不由自主,因为他身上的法宝,能让所有人都敞开心胸。这些淳朴的人们立刻对他热情起来,因为他贫穷,她们反而感到更加友好。贫穷使生活小康的人们更加富有,当然能使他们真正好客。巴尔先生坐着,环顾四周,仿佛是一个旅行者敲开了陌生人家的大门,等门打开,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家。孩子们围着他,就像蜜蜂围着蜜罐。两个孩子一条腿上坐一个,童年无忌,上去搜他的口袋、拔他的胡子、摆弄他的表,想引起他的注意。女人们互递眼色,表示赞许,马奇先生找到了知音,为他的客人打开了话匣子,祭出他最精辟的话题。沉默寡言的约翰听着,欣赏这番谈话,只是一个字都没说。劳伦斯先生发现,要去睡觉是不可能的了。

要不是乔在忙着别的事,她会被劳里的表现逗乐的。一阵轻微的刺痛,不是出于忌妒,而是出于些许怀疑,使得这位先生开始时带着兄长般的慎重超然地观察着新来者,但是持续不长时间。他还没反应过来,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被吸引进那一圈人中。因为,在这样亲切的氛围里,巴尔先生的口才充分发挥了出来。他极少对劳里说话,却常看他。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脸上便会掠过一丝阴影,仿佛为自己失去的青春遗憾。然后,他的眼睛便会渴望地转向乔。假如乔看到了他的眼神,她肯定会回答那无声的询问。可是乔得管住自己的双眼,觉得不能放任它们。她小心地让眼睛盯着正在织的小袜子上,像是个模范的独身阿姨。

乔不时地偷看一眼教授,这使她神清气爽,就像在风尘仆仆赶路之后饮几口清水一样,因为在侧面扫视中,几个吉兆露头了。第一,巴尔先生的脸上丝毫没有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她以为,实际上是年轻漂亮。她忘了将他和劳里比较,对陌生人她通常这样做,这对他们大为不利。第二,巴尔似乎很有灵感,虽然谈话转到了古人的丧葬习俗,不能看作是令人兴奋的话题。当特迪在一场争论中被驳得哑口无言时,乔得意得脸上放着光彩。她看着爸爸神情专注的脸,心里想道:“要是他每天都有我的教授这样的谈友,该有多乐啊!”最后,巴尔先生穿着黑色新西服,这使他看上去分外像绅士。浓密的头发剪了,梳理得很整齐,可是保持不了太久,他一激动起来,便像往常一样,把它们弄得滑稽不堪。比起平整的头发,乔更喜欢他的头发乱竖着,因为她认为那样使他漂亮的额头带上了朱庇特[4]式的样子。可怜的乔,她是怎样赞美着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啊!她坐在那儿,默默地织着袜子,但什么也没逃脱她的眼睛,她甚至注意到巴尔先生洁净的袖口上有着金光闪闪的扣子。

“亲爱的老兄!哪怕去求婚,他也不可能更精心地装扮自己了。”乔心里想着。这句话突然使她灵魂深处一闪念,她的脸陡然红了起来,只好将线团丢下,弯腰去拣,借机遮住脸。

然而,这个动作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成功,因为,用比喻的说法,教授正在为火葬堆点火,见状后他放下了火把,躬身去捡那蓝色小线团。当然,他们两人的头猛地撞到了一起,撞得眼冒金星。两个人红着脸直起身来,大笑,都没有拾到线团。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心里后悔不该离座。

没有谁意识到夜已深了,汉娜早就巧妙地挪走了孩子。他们打着盹,就像两朵粉红的罂粟花,劳伦斯先生回家休息了。剩下的人围炉而坐,不停地谈着,完全不顾时间的流逝。后来,美格作为母亲的脑袋里产生了坚定的信念:戴茜肯定摔到床下去了,戴米想必在研究着火柴的结构,睡衣定是被燃着了。于是她动身回家了。

“让我们来唱歌吧,就像以前那样,因为我们又到齐了。”乔说。她觉得,引吭高歌可以尽情而又稳妥地宣泄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

其实,并不是人人都到齐了,可是没有谁觉得乔的话没头没脑,不正确,因为贝丝似乎还在他们中间,是一个宁静的存在,无形而比以前更亲爱。爱使家庭同盟坚不可摧,死亡也不能将其拆散。那张小椅子放在老地方,整洁的工作篮还放在惯常的架子上,篮子里装着她因缝衣针“很重”而没完成的针线活,那张心爱的钢琴没有移动地方,现在很少有人去碰它。贝丝安详的笑脸就在钢琴上方,像以前那样,俯视着他们,仿佛在说:“快乐一点吧,我就在这里。”

“弹点什么吧,艾美。让大家听听你有了多大的长进。”劳里说。他对他有出息的学生满怀自豪,这情有可原。

可是艾美噙着热泪,转动着那张褪了色的琴凳,低声说:“今晚不弹了,亲爱的。今晚我不能炫耀。”

然而,她确实露了一手,这一手比才华或琴艺更好,她唱起了贝丝常唱的歌来。声音里充满柔情,这是最好的老师也教不出来的。任何其他的灵感都不能赋予她更甜美的震撼力量,它打动了听者的心弦。唱到贝丝最喜欢的圣歌中最后一句时,那清亮的歌声突然卡住了,屋子里非常安静。很难说出口:

“人世间没有天堂治愈不了的痛苦。”

艾美靠在站在身后的丈夫身上,她感到没有贝丝的亲吻,她回国受到的欢迎便不完美。

“好了,我们以《米娘之歌》结束吧,巴尔先生会唱的。”没等艾美的停顿使人难受起来,乔赶紧说。巴尔先生喜悦地清清嗓子,哼了一声。他走到乔站着的角落说:

“你和我一起合唱好吗?我俩配合非常好。”

顺便说一句,这可是个可爱的谎话,因为,乔对音乐一窍不通,哪怕拉一只蚂蚱合唱也不过如此。但是,即便教授提议唱整个一出歌剧,乔也会同意的。她颤声唱了起来,喜悦中也不管是否合拍合调。这没多大关系,巴尔先生像个真正的德国人那样起劲地唱着,他唱得不错。很快,乔的声音便降为轻柔的低哼了,这样她便可以听着那似乎专为她唱的圆润歌声。

你知道那个香橼盛开的国家吗?

这曾经是教授最喜欢的一句歌词,因为“那个国家”对他来说,指的是德国,但是,现在他却似乎带着特别热情和调子,拖长了下面的歌词:

那里,哦,那里,我愿和你一起,

我亲爱的,去吧。

这深情的邀请,使一个听众激动不已,她极想说,她真的知道那个国家,只要他愿意,她随时欣然前往。

歌唱得非常成功,演唱者载誉而退。可是,几分钟后,他瞪眼看艾美戴上帽子,完全忘记了礼貌,因为乔只简单地介绍她为“我妹妹”。从他进屋起,没有谁叫她的新名字。后来他更加忘乎所以了,因为劳里在告别时,以他最优雅的风度说道:

“我和我妻子为见到你深感荣幸,先生。别忘了,我们随时欢迎你大驾光临。”

于是,教授由衷地向他致谢,满怀喜悦,神采飞扬。劳里认为教授是他见过的最令人愉快、感情外露的老兄。

“我也该走了。不过亲爱的太太,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乐意再来的。我城里有点小事务,将在这里逗留几天。”

他对马奇太太说着话,眼睛却看着乔。妈妈的声音和女儿的眼色都真心诚意地表示同意。不像莫法特太太设想的那样,马奇太太并非不明白她的孩子们的心事。

“我觉得那人很聪明。”等客人们都走了,马奇先生站在炉火边的地毯上评论道。他平心静气,带着满足感。

“看得出来,他是个好人。”马奇太太一边给时钟上发条,一边赞许地补充道,显得很肯定。

“我早就觉得你们会喜欢他的。”乔就说了这一句,说完便溜走睡觉去了。

她感到奇怪,什么事让巴尔先生来到这个城里,最后断定他是被指派到某地担任某个要职,可他很谦虚,不愿说出真相。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肯定没人看见了。他看着相片中的年轻小姐,头发浓密,神情严肃、古板,她仿佛忧郁地凝视着未来。她要是看到他这时的神色,特别是当他关灯后,在黑暗中亲吻这张相片,她一切都会明白的。

[1]狄更斯的小说人物。

[2]狄更斯小说人物,保姆和小主人关系。

[3]德国人发音不准。

[4]罗马神话,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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