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贺礼送来成祸害 灵丹难觅费思量
谷之华疑云大起,只好说道:“如此,小妹拜领了。翼师兄,就请你将厉姑娘的厚礼收下来吧!”厉胜男却笑道:“这礼物先得请姐姐过目,非是小妹敢厚颜自夸,这件礼物确是不比寻常,尤其对于贵派更加珍贵无比!”
只见她非常郑重地捧着一个四方匣子,慢慢揭开,邙山派的弟子都睁大了眼睛,要看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贵重的礼物。
陡然间,只听得谷之华一声尖叫,但见一颗人头滚了出来,须眉怒张,神色如生,竟是孟神通的首级!
孟神通首级一现,登时全场惊呼。要知在千嶂坪比试之后,虽经唐晓澜断定孟神通必死,但未见他的尸首,武林人士究竟未能放心,因此这三个多月来,各派人等都四出搜查,如今突然见着他的首级,焉能不骇异失声!
厉胜男笑道:“如何?我送来了贵派仇人的首级,大约没什么礼物比这个更好了吧?”
这一瞬间,谷之华似是灵魂离开了躯壳,呆若木鸡,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翼仲牟正要过去扶她,她已不自觉的双手捧起父亲的首级!翼仲牟道:“师妹,交给我吧,不要看了!”按照武林的规矩,有人送来了仇家的首级,这确实是一件无可比拟的礼物,邙山派的弟子都应该向厉胜男叩谢才对。因此翼仲牟虽然明知道厉胜男是有意来刺激他的掌门师妹,却也只能这样讲法,不能去责备厉胜男。
哪知道话声未了,谷之华突然又是尖叫一声,人头落地,她自己也晕倒了。有两个邙山派的弟子抢上去扶她,触及那个人头,也同样发出了裂人心肺的叫声,他们非但没有扶起谷之华,连自己也随同跌倒了!
翼仲牟这一惊非同小可,贺客中有江南医隐叶野逸急步上前,大声叫道:“有剧毒,不可触这人头!”
厉胜男趁这混乱的时机,跑了出来,扬声叫道:“谷姐姐,但愿后会有期!”唐经天眼明手快,一扬手便是三支天山神芒连珠射出,喝道:“小妖女,你害死了人,还想逃么?”
厉胜男拔剑拨落了他的三枝天山神芒,冷笑道:“少掌门,你别忙,我了结了这件事情,以后自会到天山找你!”说时迟,那时快,唐经天已挥剑攻上,冰川天女也发出了冰魄神弹。
叶野逸用布袋一罩,裹好了孟神通的首级,那两个邙山派的弟子,早已七窍流血而亡!
谷之华亦是面色惨白,双目已闭,峨嵋派女侠谢云真上前一探,连忙叫道:“还有一点气息!”要知谷之华已得吕四娘的内功心法,与那两个邙山派的弟子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虽然中毒更深,却还未曾毙命。
翼仲牟道:“我记得李沁梅曾送一朵天山雪莲,快把那藏雪莲的玉匣子找出来!”
江南医隐叶野逸道:“这毒药厉害无比,天山雪莲只怕也只能保得一时。解铃还须系铃人,快把那姓厉的女子追回来,迫她取出解药。”
谢云真是前任丐帮帮主铁拐仙吕青之妻,亦即是谷之华的师嫂,她性情最为急躁,外号人称“辣手仙娘”,听了此话,立即叫道:“翼师兄,咱们赶快去追呀!”翼仲牟一带头,各派高手纷纷跟着他追出去。
厉胜男这时正在玄女观外与唐经天夫妻激战,一见众人追来,蓦地冷笑说道:“你们这是怎么,想欺负我一个单身女子吗?好,先给点颜色你们看看!”唐经天正自一剑刺去,厉胜男忽地将宝剑高举,挺胸迎了上来,任何剑法都没有这样故意露出破绽,让敌人从容攻击的,唐经天不禁一怔,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俄顷之间,厉胜男已从他剑旁穿过,衣袖一带,只听得“当”的一声,唐经天的游龙宝剑却与他妻子的冰魄寒光剑碰在一起,厉胜男哈哈大笑,一剑当中劈下,在众人骇叫声中,唐经天夫妻早已闪开,但见地下的一块石头劈成了两半。这固然是他们夫妇的应变机灵,也由于厉胜男这一剑只是想吓吓众人的原故,要不然只怕唐经天多少也要受一点伤!
原来厉胜男得全了乔北溟的武功秘笈,经过三个多月的苦练,武功已是大胜从前,虽然目前尚比不上有限的几个武学大宗师,但比起唐经天夫妇,却已是要高出不止一筹了!她到现在才施展杀手,正是有意要在众人面前示威。
厉胜男好整以暇的缓缓插剑归鞘,淡淡说道:“唐少掌门,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告诉你的父亲,早作准备吧。我多则三年,少则一载,总要到天山上向他领教。”唐经天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以他的身份,夫妇联手,亦已败了一招,若再上去与众人攻打她,那就更丢脸了。所以只有怒目而视,闭口不言。
众人见唐经天夫妇都败下阵来,不禁呆住。厉胜男冷笑道:“翼仲牟,我给你们邙山派诛了大仇,还不惜远道而来,向你们送礼,如今你竟要恩将仇报么?”翼仲牟刚说得一句:“不是这个意思……”厉胜男又厉声斥道:“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们声势汹汹地追来干什么?”
翼仲牟忍气说道:“厉姑娘送来了我们仇人的首级,敝派弟子,感激得很。只是敝派掌门,却因此中了剧毒……”厉胜男“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们刚才都曾眼见,又不是我向她下的毒,她自不小心,中了毒只能怪她自己,与我何关?”翼仲牟道:“话可不能这样说,首级上的毒总是厉姑娘下的,现在我们暂且不论恩怨,只求厉姑娘先赐解药。”
厉胜男侧目斜睨,“哼”了一声,又冷笑道:“解药我是有的,要讨也不难,你叫她找一个合适的人来讨,你们这帮人,我看着就不顺眼,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给你!”
“辣手仙娘”谢云真已沉不住气,听了这话,更是勃然大怒,立即骂道:“岂有此理,你这小妖女是什么东西?胆敢目中无人,在邙山上胡闹!”声到人到,一剑就向厉胜男刺去。萧青峰、辛隐农等各派高手,亦都被她激怒,不约而同的都冲了上前!
只听得“当”的一声,厉胜男拔出裁云宝剑,已然把谢云真的长剑削断,说时迟,那时快,第二剑第三剑又接连而来,一剑将谢云真的外衣挑开,再一剑把谢云真的裙带也割断了,谢云真又惊又羞,又气又恼,急忙将裙子拉着,幸而未曾落下。
厉胜男把手一扬,一团五色的烟雾向前面一片草地罩下,烟雾所过之处,但见那一片生机蓬勃的野花野草,尽都焦黄枯萎,饶是各派高手,也都心中一凛,只听得厉胜男沉声喝道:“你们若再不知进退,休怪我不客气了!翼仲牟,你的掌门师妹一时尚死不了,你回去将我的话告诉她吧!”说到最后一句,人已下到半山,休说众人怕她毒药,即算都去追赶,亦赶她不上!
邙山、嵩山、武当山、天山乃是武林四大圣地,如今竟被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邙山派新掌门接任之日,大闹一场,伤人、骂人,辱尽各派高手,然后才从容而退,各派高手气得几乎爆了肚皮,却是做声不得。只好没精打采的一窝蜂又随翼仲牟回去。
叶野逸正在替谷之华把脉,一见翼仲牟那副神情,不必再问,已知他们定是失败而归,未曾讨得解药。
叶野逸叹口气道:“事到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在观中留守的女弟子早已把那个藏着天山雪莲的玉匣找了出来,唐经天道:“有天山雪莲也不顶事么?”叶野逸道:“我姑且试试吧。”将那朵雪莲取了出来,在碗中捣烂,用参酒调匀,一面说道:“看这症状,谷掌门中的毒,似乎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邪派毒药,而且据我所知,那是早已无人懂得使用了的!”
唐经天问道:“什么毒药,这样厉害?”叶野逸道:“三百年前,就是与张丹枫、乔北溟同一个时候,有一个邪教,叫做七阴教的,你可曾听说过?”唐经天道:“听说过。我派的始祖霍师祖在年轻的时候,还曾经见过七阴教主。不过这个邪教当霍祖师在生之日,就早已被消灭了。以后也没有复兴。”叶野逸道:“七阴教有一种秘制毒药叫做五毒散,我祖传的医书载有受这种毒的症状,至于这种毒散是哪五样毒物合成,如何解法,那却就不知道了。据古老传说,七阴教有一本《百毒真经》,后来也是给乔北溟抢去了的。如今乔北溟的武功已由孟神通而再传人世,只怕那《百毒真经》也已经发现,落在这姓厉的女子之手了!”各派高手尽都面面相觑,心中均是想道:“若然如此,岂不是一个孟神通刚死,又一个孟神通出来?”
翼仲牟听了这话,更是心头沉重,可是他又有点疑惑,厉胜男刚才托他传话给谷之华,照她的说法,谷之华似乎在短期内不会死去,但照现在看来,连叶野逸也觉得凶多吉少,难道厉胜男是骗他不成?但厉胜男既然存心毒害谷之华,又何必骗他欢喜?
说话之间,叶野逸已经把天山雪莲捣烂与参酒调匀,谢云真接了过来,撬开谷之华的牙关,喂给她吃。
谷之华这时只剩下一丝气息,肌肉也差不多僵硬了,雪莲塞进了她的口中,她已是不能咀嚼,连吞下去也困难。叶野逸用银针刺激穴道的办法,再用参酒灌进她的口中,好不容易才使得谷之华在失掉知觉的状态中,将“雪莲糊”咽进肚内。
可是过了许久,谷之华仍是昏迷不醒,脉息也不见好转。唐经天道:“天山雪莲本来是最好的解毒圣药,怎的会失掉功效?”叶野逸叹口气道:“不是天山雪莲失掉功效,这是因为她的生机已差不多停顿,气血不能运行,纵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只怕也不能见效了。所以我刚才说,只能姑且一试。”唐经天道:“能不能给她打通经脉,助她气血运行,发挥药力。”叶野逸道:“难,难!除非是请得令尊前来,以他的绝顶内功相助,或且还有一线希望。而且即算如此,也只暂时保全性命,要想痊愈,那却是非得到对症的解药不可。翼帮主,恕我直言,贵派掌门的病,现在已非人力所能挽回的了,还是请你准备后事吧!”
翼仲牟神色惨然,心痛如绞,邙山派的那几个女弟子更是禁不住哭了出来。
翼仲牟心乱如麻,烦忧交集,捶胸叫道:“三个月中,两位掌门遭逢不幸,难道是我邙山派气运当衰?”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脚步声,吵闹声,乱成一片,翼仲牟大怒道:“岂有此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邙山派当真是好欺负的么?”他只当是又有什么魔头,继厉胜男之后,上门闹事,不由得气得面色铁青。
金世遗在十分郁闷的心情下过了三个月,几次想上邙山,都因时机未到,终于忍住。直到听得谷之华已经康复,并已发出请帖,定期接任掌门,心情方始稍稍开朗,暗自想道:“风波已过,想来她的心情亦当渐渐恢复平静了。沁梅与钟展已回转天山,我现在即在人前露面,亦已无妨,应该去看看她了。”他也料到自己的出现,必将引起哄动,所以不愿在典礼进行的时候,作为一个贺客去见谷之华,他在邙山脚下徘徊了许久,直到日影当头,听到了山上举行大典的钟声,这才缓步登山。
可是他还有一事心中未决,是单独见了谷之华之后再公开露面呢,还是先行露面,见过了翼仲牟等人之后才去见谷之华?
金世遗一路上神思惘惘,不知不觉已来到了独臂神尼墓园下面的银盏坳,从山脚上玄女观,到这里已是一半路程,忽见一条人影,从山坳转角处疾奔出来,金世遗心头一震,呆了一呆,失声叫道:“胜男,是你?……”
厉胜男面挟寒霜,衣袖一拂,冷冷说道:“金先生,你待怎样?”金世遗已伸出手来,要想把她拉着,见她这副神情,不觉呆住。厉胜男冷冷笑道:“你呆在这里作甚?人家在等着你呢,还不赶快上去!”金世遗讷讷说道:“胜男、你、你、怎么也来了?”厉胜男道:“怎么,我不能来吗?”金世遗急忙问道:“你已经到了玄女观了?可是刚刚从上面下来?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厉胜男淡淡说道:“你与我已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管我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恩断义绝”这四个字,第一次从厉胜男的口中说出来,金世遗听了,有如在头顶上着了一个焦雷,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说好,厉胜男早已走过了他的前头,独自下山去了。
金世遗几乎忍不住就要去追赶她,忽地省起了自己今天是来探望谷之华的,定了定神,自言自语道:“不可,不可!我心里头只能有谷之华一个人了。胜男,她、她既然不愿与我兄妹相待,我还去追赶她作甚?自惹麻烦,自讨苦吃么?”
这时正是中午时分,丽日当空,繁花铺地,邙山上大好风光,可是金世遗的心情却是惨淡之极,他想起了在荒岛上与厉胜男的三年相处,多少软语温存,多少殷勤呵护?享尽风流,曾经患难,想不到今日如此收场!金世遗意冷心灰,心里想道:“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对胜男只是问心无愧。好吧,只当当初并没有认识这个人。”
可是厉胜男的影子仍似在他面前摇晃,最先浮现的是她娇痴的惹人怜爱的笑容,转眼之间,这笑容变了,变了怨毒的眼光,愤激的神情,冷若冰霜的面孔!金世遗蓦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到邙山来做什么?她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似是充满了嘲笑的、邪恶的、怨毒的、而又快意的目光?”
这么一想,寒意直透心头,金世遗已隐隐感到了不祥之兆,这时,他已再无暇回忆温馨的往事,这时他所想知道的只是谷之华是否平安。他急急忙忙三步并作两步,箭一般射上邙山!
守在玄女观前的邙山派弟子,蓦地见金世遗到来,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四年前金世遗曾大闹邙山,令曹锦儿几乎下不了台。这几个弟子恰巧是当时曾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亏的。邙山八大弟子之一的卢道璘急忙发出警号,与众弟子排成方阵,拦在观前,横刀喝道:“你这魔头还没死呀?到这里来干嘛?我们又没给你发出请帖!”
金世遗哪有心神与他打话,一掌将卢道璘推开,叫道:“我不是来打架的,你们的谷掌门怎样了?我要见她!”众弟子大怒骂道:“你还要见她!”抡刀舞剑,一窝蜂的就围上来!要知金世遗在未出海之前,已与厉胜男形影不离,武林中知道的甚多,有许多人甚至已把他们当成情侣。如今厉胜男刚走,金世遗就接着来,这几个邙山派的弟子更把他当作了厉胜男的同党。
金世遗施展出“沾衣十八跌”的武功,碰着他的人都跌了开去,片刻之间,邙山派弟子所列的方阵已给他冲得七凌八乱。正闹得不可开交,路英豪白英杰二人已闻声赶出,金世遗一手一个,揪着他们,“路兄、白兄,快带我进去,我不是来闹事的!怎么,你们瞪眼睛作什么?认不得我么?今年春天,在北京城外打走了孟神通弟子的那个人就是我!你们记起了吧?该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吧?”那次金世遗冒充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在项鸿郝浩的毒掌之下救了路白二人,白英杰当时就已对他的身份起疑,此刻听了他这番说话,恍然大悟。
路英杰叫道:“好,原来你就是那位恩人,我带你进去。不过,请你把手放松一点行不行?”原来金世遗一着急,抓着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使出劲来,几乎把他们的骨头都捏碎了!
翼仲牟唐经天等人,听得外面喧闹,不约而同地出来看个究竟,一抬头便见金世遗气急败坏地跑来,翼仲牟吃了一惊,唐经天已拔剑喝道:“金世遗,你想怎么?”金世遗叫道:“谷之华呢,怎不见她?”唐经天道:“你还问她,你的好朋友已经把她害死了!”
金世遗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呆若木鸡,说时迟,那时快,唐经天已一剑向他刺去,冰川天女忙道:“不可!”伸手将他拉住,只听得“刷”的一声,游龙剑贴着金世遗的身子穿出,要不是冰川天女这么一拉,险些就要在身上戳一个窟窿!
唐经天气道:“你怎么还帮他说话?那次在我父亲剑底救走了那个妖女的就是他,你难道还不知道?”原来金世遗先后被冯琳唐晓澜识破之后,他们已告诉了唐经天与钟展,只瞒着李沁梅一人而已。
冰川天女道:“你瞧他这副神气,绝不会与那妖女同谋!”金世遗呆了一呆,猛地大叫一声,衣袖一挥,把唐经天几乎摔倒,再一伸手,又把翼仲牟揪着,叫道:“她在哪里,赶快带我去看!”
翼仲牟老于世故,这时亦已看出金世遗绝无恶意,心中一动,便道:“随我来吧,呀,她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
金世遗走进房内,见到邙山派女弟子正在替谷之华装殓,不由得浑身颤抖,眼睛发黑,膝头一软,便跪下去喊道:“都是我的罪过,我来迟一步了!”
翼仲牟所想到的冰川天女也想到了,忙道:“世遗,你静一静,之华姐姐尚未断气呢!我们已给她服下了天山雪莲,只是没法令她气血运行!”
金世遗跳了起来,顾不得男女嫌疑,便伏到谷之华的胸口,听她那微弱的心跳声息,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眼睛中射出一线希望的光芒,对翼仲牟道:“快给我准备一间静室,将之华搬进去。”
翼仲牟喜出望外,立即依从。金世遗进了静室,便关了房门,郑重吩咐,不许人来打扰。
邙山派的卢道璘等好些有地位弟子,都是惴惴不安,围着翼仲牟问道:“这事有些不妥吧?你信得过这魔头吗?”
要知谷之华现在已是邙山派的掌门身份,翼仲牟让他们孤男寡女同在一室,要是金世遗能把谷之华救活,也还罢了;如若不能,邙山派就更加多一重耻辱,只怕谷之华死后,也要蒙上不白之冤。
翼仲牟听了众师弟的话,虽然不禁心头一凛,但随即便神色如常,点了点头,毅然说道:“不管旁人怎样说他,我相信他!”翼仲牟在邙山派的地位仅次于前任掌门曹锦儿,声望甚至还在曹锦儿之上。他这样说了,邙山派众弟子自是不敢多言。
金世遗关上了房门,定下心神,调匀气息,默默祷告:“上天垂佑,助我救活之华妹妹。”当下盘膝而坐,双掌贴着谷之华胸口的“璇玑穴”,徐徐给她推血过宫,谷之华的内功根底本来不弱,得到外力相助,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她喉头咯咯作响,胸口渐渐一起一伏,那是呼吸已经恢复,体内的瘀血亦已有化开之兆。
金世遗大喜,加紧施为,再过半个时辰,谷之华呼吸的气息更粗,差不多已与常人一样了。谷之华身上所受的剧毒传到了他的掌上,他只得以最上乘的内功逼聚指尖,他将两手的中指咬破,挤出毒血,然后以一指禅功连点她周身三十六道大穴,谷之华的经脉一通,雪莲的药力流贯四肢,终于悠悠醒转。金世遗也累得不堪了。
金世遗又惊又喜,心头怦怦作跳,紧紧抓着谷之华的双手,只见谷之华慢慢张开了眼睛,叫道:“咦,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在作梦不成?你,你,你,你……”金世遗忙道:“我是世遗,你不要害怕。”
谷之华道:“你怎么在这儿?”眼睛眨了几下,似乎在追忆前事,忽地甩脱了金世遗双手,叫道:“不对,不对,厉姑娘呢?呀!你怎么可以和我单独相对?你的厉姑娘就在这里,你怎么不去陪她!”
金世遗道:“是她害了你,也怪我来迟了一步!她已经跑了,从今之后,
咱们都别再理她!”谷之华低声道:“你说什么,别再理她?你和她不是一同来的?”金世遗道:“当然不是一同来的!早在几个月前,我就与她分手了!呀,我真想不到她的心肠如此恶毒!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之华,你愿意和我终生相伴么?”
谷之华呆了一呆,身躯微微颤战,却坐不起来,金世遗双手扶她,谷之华忽地叫道:“不成,不成!世遗,多谢你这次将我救活,但最好咱们今后别再相见了!”
谷之华似是因为太过激动,喘着气说了这几句话,便连连咳嗽,但觉浑身无力,四肢僵硬。金世遗垂泪道:“都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几乎丧命,难怪你不肯饶恕我!”
谷之华道:“不,我一点也不怨你。说实在的,厉胜男下毒手害我,我反而欢喜得很!”金世遗不觉愕然,谷之华忽地微微一笑,说道:“傻子,这个也不懂吗,你试想想,她为什么要害我,若是,若是……”咳了几声,说不下去,脸上泛起一片娇红。
金世遗恍然大悟,要知厉胜男之所以害谷之华,那当然是因为金世遗爱谷之华的原故,而谷之华遭了毒手反而高兴,那也就表露了她已知道了金世遗的心意了。
金世遗在她身边低声说道:“你累了,好好躺着吧,我替你把那两句话说出来。‘若是,若是你令她称心如愿,她还会向我下毒手么?’谷妹妹,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两句话?”谷之华倚着枕头不作声,但她脸上那一丝苍白的笑容,已不啻默认金世遗说得不错了。
金世遗道:“妹妹,那你该相信我了吧?为什么你还不肯答允?”谷之华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天山雪莲只能令我苟延残喘,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金世遗抓着她的手道:“我服侍你一生一世!”谷之华眼泪盈眶,那是伤心的眼泪,也是感激的眼泪,这刹那间,她几乎就要开口答允金世遗的求婚,可是她说出的仍然是那两个字:“不成!”
金世遗道:“为什么!”谷之华道:“我已答应了曹师姐,今生今世是决不嫁人的了。”金世遗道:“何必让死了的人拦在咱们中间?”谷之华咬着嘴唇道:“不,我答应了曹师姐在先,这是不能更改的了!世遗,我死了也会感激你,但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话已说尽了,你走吧,今后也不必再来看我了!”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是累得不堪,说到后来,气若游丝,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其实,她心里已是一百二十个愿意,但正因为她感激金世遗的挚爱深情,所以才不愿金世遗为她牺牲,才不愿以残废之躯,连累金世遗一生一世,她将对曹锦儿的允诺拿出来,不过是作为一面盾牌而已。
金世遗呆了一会,再仔细咀嚼谷之华的话语,他本来是个聪明的人,渐渐也猜到了谷之华的心意,知道若要得她答允,除非她已恢复如常,这样她和自己结婚,才不会觉得是拖累了丈夫。可是怎样才能令她恢复健康,这却不是金世遗所能为力的了。
金世遗放下纱帐,低声说道:“过去的是一场恶梦,不要再想它了,你好好睡吧,我会回来唤醒你的。”谷之华微笑道:“我心里宁静得很,你不用为我担忧,如果今夜有梦,那也一定是个好梦。世遗,你让我把好梦做得长久一些,不必忙着来唤醒我。我想,你也一定会在梦中见着我的,就让咱们在梦中相见,不更美吗?”
金世遗又是欢喜,又是辛酸,欢喜的是:雨过天青,误会终于消解;辛酸的是:只怕这果然只是一场梦,纵使恶梦变成好梦,梦也不会成真!
翼仲牟等人正在等得心焦,忽见金世遗面色苍白,神情萎顿地走出来,不由得尽都呆了。好半晌,翼仲牟才鼓起勇气问道:“怎么样了?”金世遗颓然坐下,道:“她已经活了过来,现在又睡去了。”翼仲牟道:“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便好。”金世遗道:“性命大约是没有危险了,但要想复元只怕也很难。叶先生,你医道高明,不妨再去诊断一下。”
众人都是武学大行家,见金世遗累成这个样子,知道他为了救活谷之华已是耗尽精神。唐经天颇感不安,走上前来,施了一礼,说道:“世遗兄,我刚才错怪你了!”金世遗道:“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怎能怪得你们。唉,这件祸事都是因我而起!”冰川天女已猜到了六七分,见众人惊愕,便微笑道:“世遗,你也累了,歇一歇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过了一会,叶野逸走出来道:“脉象和我的预料相同,性命可以无忧,但要想免于残废,还必须对症的解药!这妖女的五毒散太过厉害,她已经全身瘫痪了。”
这时,翼仲牟已把厉胜男前来闹事的经过,一一告诉了金世遗,最后叹口气道:“这桩事情,可真是令人难测。你说那妖女是成心要害死谷师妹吧,在谷师妹中毒之后,她当时便可要了她的性命,看来她好似是故意留下一条后路,好让人去向她讨解药的。”金世遗问道:“你们当时向她讨过没有?”翼仲牟道:“怎么没有?可是她不卖账,说是要讨解药,须得找个合适的人来。”
金世遗心头一震,他当然明白,厉胜男认为合适的人,除了他再无别个!看来一切都已在厉胜男算定之中,她算定了金世遗必上邙山,算定了金世遗可以将谷之华救活,也算定了金世遗必会寻她乞求解药。只是金世遗却算不准她会出些什么难题,然后才肯交出解药?
唐经天道:“这妖女不知与我天山派有何冤何仇,屡次与我作对,而且刚才在此闹事之后,还口出大言,说是总有一天,要到天山与我父亲较量呢!哼,她若真的敢来,那倒好了,省得咱们要到处寻觅她。”
翼仲牟道:“令尊武功盖世,降伏她自非难事,只可惜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谷师妹目前虽说并无性命之忧,但总是希望解药能够早日到手的好。”接着又叹口气道:“那妖女得了乔北溟的武功秘笈,又得了久已失传的七阴教的《百毒真经》,当今之世,能够制服她的,恐怕也只有令尊了。换了别人,即算是找到了她,也没这本领迫她交出解药,求她呢,又不知道哪个才是她肯卖账的人。”
金世遗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此事因我而起,不管她对我卖账也好,不卖账也好,总之这解药包在我的身上便是。救人如救火,请恕我少陪了。”向翼仲牟一揖到地,说道:“翼帮主,以后就全仗你小心照料她了!”转过身来,又对冰川天女一揖说道:“我辜负了唐大侠冯女侠和你的深恩厚望,从海外回来之后,又未曾到天山请罪,这其中实有难言之隐,你是明白我的人,我也不必多说了。”
众人目送金世遗走出观门,冰川天女低声叹道:“金世遗虽然有时行事乖谬,却到底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唐经天对金世遗虽然无好感,胸襟还相当阔大,笑了一笑,说道:“看来,他倒是把你当作知己呢。不过,我别样讨厌他,他的从来不会作假,我却是也颇为欣赏。你瞧,他不高兴我,就不和我说话,换了别人,绝不会这样。”冰川天女笑道:“你生气了?”唐经天:“几年之前,或者我会生气。现在嘛,我倒是有点可怜他了。但愿他能取得解药,早日成就美满姻缘。”
不说旁人的背后议论,且说金世遗下得山来,已是午夜时分,这一日正是中秋佳节,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金世遗百感交集,心中想道:“中秋节又名团圆节,想不到我和知心的朋友,却都是各自分离!胜男变成这样,更是我始料不及!”“唉,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然胜男不肯交出解药,我又将怎样对付她?”想至此处,连自己也答不出来。端的有如作茧自缚,惘惘然意乱情迷。这一晚他找遍了邙山周围百里之地,用“天遁传音”之术到处呼唤厉胜男,但厉胜男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自此之后,金世遗便在江湖漫游,到处寻访厉胜男的消息。春去春来,花开花落,霎眼过了两年,金世遗踏遍闹市长街,荒村野店,但厉胜男仍是踪迹杳然,江湖上也没有谁曾碰见过她。
厉胜男虽然未曾露面,可是她大闹邙山之事,却已震动了整个武林,人人把她看作孟神通第二,武当、少林、峨嵋、青城等各大门派,都在小心戒备,准备一发现她的踪迹,便鸣鼓而攻。金世遗重现江湖的事情,也同时在武林中传遍了。
不过,这两件事情,虽然武林人上,几乎是尽人皆知,却还有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这个人就是李沁梅。唐经天回到天山,将事情的经过告了父母之后,唐晓澜夫妇与冯琳商议,决定暂时瞒着李沁梅,不让她知道金世遗已经回来;连带谷之华受伤的消息,也准备等到她结婚之后再告诉她,免得会发生变卦。
其实,经过了这几年的相处,李沁梅和她的师兄已是感情日进,而且她又早已知道了金世遗与谷之华原是一对恋人,因此,即算她知道金世遗尚在人间,大约也只是激动一时,欢喜如狂,却不会再移情别恋的了。
就在谷之华出事将近两年的时候,唐晓澜和冯琳选择了七夕佳期,为他们的徒弟、女儿完婚。
天山僻处西陲,距离中原太远,因此唐晓澜并没有遍发请帖,但由于他是武林领袖,闻得消息,远道而来的亲友也很多,贺客中有少林寺的监寺本空大师、峨嵋派金光大师的首徒青松道人、青城派名宿萧青峰夫妇、崆峒派的元老乌天朗等等。邙山派的翼仲牟不能亲来,也派了师弟白英杰作为代表,送来贺礼。翼仲牟已经从唐经天口中约略知道了金世遗与李沁梅过去曾经相恋之事,经过了邙山上那日发生的事,他也看出了谷之华与金世遗的关系,因此在白英杰临行之前,又再三叮嘱他不可泄露。白英杰是个机伶人,无须师兄多说,已是懂得应该怎样去做,到了天山,便即自行编造一套说辞,说是谷之华因新任掌门,事务繁忙,不能亲来贺喜。李沁梅果然毫无怀疑。
到了正日,冯琳、唐经天等人也自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会有意外,直到新人交拜了天地,婚礼告成,冯琳方始松了口气。
钟展苦恋多年,今日方始得偿心愿,当真是乐在心头,喜上眉梢,他本来是个老老实实、不会应酬的人,在这个大喜的日子,更是乐得迷迷糊糊,好似在云里雾里一般,好些人客向他贺喜,他只会傻笑。这样一来,贺客们更是纷纷拿他打趣。
贺客中有杨柳青母女和江南、陈天宇夫妇等人,江南和杨柳青的女儿邹绛霞去年成了婚,杨柳青与唐晓澜乃是世交,因此带了女儿女婿前来道贺。陈天宇的妻子幽萍本是冰宫侍女,她嫁了陈天宇之后,冰川天女认她作义妹,因此也算得是唐家的亲戚。论起亲疏的关系,江南和唐家还要亲一层。因为杨柳青的父亲杨仲英曾是唐晓澜的恩师,故此天山派的弟子也都对江南另眼相看。
邹绛霞向李沁梅取笑道:“我来过天山几次,从未见师兄笑过,今天却是乐得合不拢嘴来,我敢写包单,新郎一定听你的话。”李沁梅也反过来取笑她道:“难道江南就敢不听你的话吗?我瞧他服服帖帖地跟在你的背后,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个蹦蹦跳跳的江南了。我才佩服你的本领呢,不过一年功夫,就把丈夫驯服得好像绵羊了。”邹绛霞道:“他呀,他哪有钟师兄那样老实,我本不想带他来的,后来一想,叫他来学学别人做好丈夫的榜样也好。”
李沁梅向江南招手道:“江南,你今天怎的变成个锯嘴葫芦了?过来和我说话呀!”要知江南向来以多嘴出名,李沁梅想逗他说话,好转移众人取笑的目标。江南嘻嘻笑道:“好吧,我先给你说两句吉利的说话,祝你明年今日,添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李沁梅“呸”道:“一说话就没正经,我还当你改了脾气呢。”忽地发现江南虽是堆着满面笑容,却似笑得有些勉强,看来他是强打精神,故意插科打诨,引众人笑乐的。
李沁梅怔了怔,道:“江南,你有什么心事?”江南道:“我的心事嘛,就是想早日吃你的红蛋。”习俗添了孩子就要派红蛋,有人插口笑道:“天山上又不能养鸡。”江南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山雪鸡的味道比家鸡还好呢,想来雪鸡的蛋也一定不错。”
李沁梅道:“别胡闹啦,咱们总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江南道上的事吗?你是什么话都肯对我直说的。记得有一次那厉姑娘骗我,还是你把她的谎话戳穿的。”李沁梅是心无尘垢的少女,她一直思念金世遗,即是对未婚夫钟展也从不隐瞒的,所以一见了江南,想起当年她和江南陈天宇等人寻觅金世遗之事,便不自禁地提起来。岂知这正触动了江南的心事,原来江南是个最重友情的人,他正是为了金世遗而伤感,李沁梅已经有着落了,金世遗和谷之华却还是磨难重重。
邹绛霞也曾叮嘱过江南不可胡乱说话,但这时江南给挑动了心事,却忍不住道:“是呀,我早就看出那个厉姑娘不是好东西,所以不待今天大家恨她我才恨她,我是早已恨她的了!”
李沁梅怔了一怔,道:“你说什么,厉胜男又在江湖上出现了么?”江南省起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难以转圜,只得支吾说道:“这个么,这个么……我倒没有听说。”李沁梅道:“不对,你不是说现在有许多人恨她么?”江南道:“她一向行事狡猾狠毒,当然有许多人恨她。”李沁梅道:“不、不,不对,你刚才说的是着重在‘今天’二字,不是说她过去。她一定是回来了,不知做出了什么事情,和人结怨,所以你才这样说。”
要知厉胜男当年是和金世遗一同出海的,若然厉胜男已经回来,金世遗就可能活在人间,即使不然,最少也可从厉胜男口中知道他死生的确讯。李沁梅是如此想,冯琳、唐经天等人也知道了她定是如此想。冯琳皱了皱眉,正想编一套说辞,李沁梅已急不及待地问道:“江南,你一定知道厉姑娘的消息,她在哪儿?”最欢喜说话的江南,这时却是一改故态,别人问到他,他也默不作声。
李沁梅接着叹口气道:“可惜谷姐姐今天没来。”她这话含有两种意思,第一,若是谷之华在此,她便可以有人商量,第二,她以为谷之华也像她一样,尚未知道金世遗生死之谜,所以恨不得早点告诉谷之华:厉胜男已经回来了,从厉胜男那儿便可以追查到金世遗的消息。原来在李沁梅答应钟展婚事的时候,心里早已经作了决定:即使金世遗活着回来,她也决意让与谷之华了。就在今天她的大喜日子,她也曾向上天祷告,预祝谷之华与金世遗能成就美满姻缘。
李沁梅刚刚说了一句,忽听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笑道:“还是你不错,我以为你只惦记你的谷姐姐呢?却原来还记得我。我就在这儿!”
李沁梅大吃一惊,跳了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得唐晓澜朗声说道:“是哪位贵客来了,请恕失迎。”原来厉胜男是用“天遁传音”之术,向李沁梅说话,别的人听不见,但唐晓澜的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他虽不懂“天遁传音”,却已发觉到了空气波动的异状。
只见大门外影子一闪,厉胜男格格娇笑,走了进来。担任知客的天山弟子,突然见一个美貌的女子出现,竟不知她是从什么方向来的,都吓得呆了。
说时迟,那时快,冯琳与唐晓澜已是同时出手,冯琳背朝着她,反手长袖一拂;唐经天亦已拔剑出鞘,向她挥去!与此同时,邹绛霞和李沁梅亦都发出一声惊叫,只见江南一个筋斗倒翻了出去,去势极急,直撞到了墙边,才给萧青峰拉住,险些撞得头破血流。正是:
新房不意来妖女,只为多言几丧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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