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故人叹
第三篇 故人叹
1
田蜜笑着接过店长递过来的服务生服装。
这衣服并不是新的,而是十分钟前刚被下班的服务员脱下来的衣服,衣服展开时,还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异味,那是一种在厨房里待久了的、汗味与烟火味混杂到一起的奇怪味道。
田蜜将衣服捧在手里,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只笑着对店长道了声谢。
“你的任务,就是跟黄宁一起留下来打扫,打扫干净了才能离开,对了,打扫的时候切记要扫干净,地上不能有一根头发丝知道吗?
等明天我再根据你今天打扫的情况决定要不要录用你。”
“好!”
田蜜甜甜地回道,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
“嗯,好好干。”
餐馆的代理店长瞧着眼前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一脸娇贵的模样,只怕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头,代理店长实在想不出这小姑娘有什么理由来这个小店做这种杂工。
罢了,她也是看在这个女孩诚恳,又苦苦求了她那么久,心中想到远在老家读书的女儿了,才勉强点头同意让她进店做帮工,眼下店里确实也需要一个人手,但这小姑娘又不求什么好的薪水,店长也就乐得找个不用花多少钱又能甘愿干苦累活儿的人。
代理店长又想,这女孩想必是受了什么刺激,等感受到粗活的苦累,早晚会放弃的。
“黄宁,做完了,记得把店门锁好。”
代理店长的话是对正在埋头清扫垃圾,收拾桌椅的唯一一位员工说的。
“好的,店长。”
那埋头做活儿的人没有抬头,字正腔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代理店长很喜欢这个刚招进来没多久的小伙子,话不多,做事却勤恳,毫不含糊,虽然做的只是打烊之前的清扫整理的简单工作,他却做的井井有条,将近一周的观察,她终于放心的将店门钥匙交给他,每天晚上都偷了个懒、提前离开。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附近某个大学的学生、来勤工俭学的,这年头,读书人做些零工赚点零花钱的不少,但是能够放下架子做这种脏活累活的人却已经不多了。
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宁愿做这种又苦又累还挣不到多少钱的活儿,却不直接提前三个小时来当服务生?
那样指不定还会收到小费,对家境不好的学生来说,小费很有可能是下一周的饭菜钱。
现在的年轻人啊——
看来真的她老喽……跟不上年轻人们的思想和脚步了……
店长走后,田蜜已经换好衣服,她将一头散下来的微卷长发高高扎起,片刻时间也不耽搁,开始利落地清扫起来。
这些活计,她早已经轻车驾熟,擦桌子、搬椅子、扫地,不一会儿,她这片区域已经顺利清扫完毕。
做完所有的活儿后,田蜜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她捶捶自己有些发酸的胳膊,一跳,坐在已经擦干净的桌子上,垂晃着两条腿,看着同样打扫完毕,正在整理柜台的同伴。
两个人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此时她也不说话,只笑着望着他,看着他旁若无人地认真做自己的工作,仿佛他手中拿的不是普通的纸笔、计算机、一个普通的瓶盖,而是一件件很珍贵很稀有的东西。
爸爸说,一个人的眼神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情,一个眼神坚定的年青人,必定前途无量。
爸爸还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多都软绵无力,一个个都病殃殃的样子,娇贵极了,风一吹就会垮,哪里能经得起大风大浪,哪里能堪当大任呐!
那人此刻的眼神,就是坚定的、沉稳有力的眼神,他的心中,藏有一团烈火,只等着机会到来之时、喷薄而出!
她知道,自己不会看错。
从两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相信自己的眼光。
“走吧。”
黄宁突然说。
“好,那我们一起回去!”
田蜜从桌子上跳下来,脱下外面的衣服,放到厨房里固定的位置上。
然后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明亮的光,那里面仿佛有无数个秘密等待着去探寻,又仿佛一潭清澈的清泉,让人一看就能深陷进去。
“我是说,你走。”
同样将外衣退下的清洁工,此时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看也不看眼前的人一眼,直接翻开了看。
店长既然把钥匙给他,也就默许了他可以用店里的电看书,要再等两个小时,等学校的大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他才会回去。
“走吧,明天也不用来了。”
黄宁头也不抬地说。
“不。”
倔强的田蜜也坚持自己的回答,她一屁股坐到刚才的位置上,“我不会走的。”
“你还要任性胡闹到什么时候,我没有时间陪你玩。”
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淡漠的,即使这句有些刺耳的话从他的嘴里只是用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却还是添了些刺骨的寒冷。
玩?
到现在,他还是认为她是闲得无聊了、只想玩玩儿吗?
在他的眼中,她还是个任性又胡闹的千金大小姐?
这样根深蒂固的思想,想要从他那样固执的人心里拔除,简直比登天还难啊。
“我没有胡闹,更没有想玩。”
同样平静的、淡漠的声音从田蜜的口中发出。
仿佛是被她的话烦到了,柜台上的人翻了一页书,眼皮也不抬一下,将柜台上的固定电话往前一推,“你现在随便打个电话,肯定有人愿意陪你,所以,请不要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
“浪费时间……”田蜜喃喃自语。
他的话真难听啊……也是打从心底的厌烦了她,他才会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吧,毕竟,他对别人都没有用过这样的态度和话语。
无论怎样他都不肯接受自己吗?
只是因为两个人的生活环境有太大的差别?
心里再痛,她还是放低了姿态,妥协道:“那好吧,你好好看你的书,我很很安静,保证不会打扰到你。”
“你留在这里,就是在打扰我。”
黄宁终于抬起眼睛,望着不远处坐在桌子上的女生,见她同样倔强地回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不愿妥协的光芒。
他怎么忘了,她原本就不是柔弱的女孩,尽管他的话再难听、语气再冷硬,她也还是受了那么久不是吗?
心下一横,他站起身,合上书本,作势就要把书装进背包里。
田蜜明白他要做什么,赶不走她,他就要自行离开?
心里清楚这两个小时对他的珍贵,田蜜终是让步,再一次从桌子上跳下来。
“你不用走,该走的人是我。”
不等拿着书的手停在半空之中的黄宁有什么表示,她的手一扬,发间绾发的头绳被解开,满头漂亮柔顺的头发瞬间铺在后背,像海底最深处的海藻般柔软,田蜜正要顺手将头绳扔进垃圾桶,手却忽然停在半空中,她想了想,将头绳放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饭店。
她说到做到的离开了,黄宁的眼眸没有任何波动,重新坐下翻开书。
田蜜走后,本来就安静的饭店里顷刻间没了生的气息,仿佛一切都已经沉睡下去,除了偶尔会出现的翻书声。
城市里,黑夜的街道比白天要漂亮,路灯下的人影渐渐拉长,田蜜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得极慢,可四周除了她的影子,再也没有别人的了。
他就这么放心,让她一个人深夜在外?
脚下一个用力,石子被她踢到路边的湖中,只听到一声极轻又沉闷的落水声。
整整两年过去了,他的心真的比石头还硬,不,他的心堪比金刚石,从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就应该知道。
其实,她和黄宁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
那天,刚从电台直播节目中赢得了比赛的田蜜志得意满,弗了司机开车送她回去的好意,心情大好地准备自己亲自开车四处逛逛,她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唯独车技不好,许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法达到的领域,开车就是她人生中最失败的事。
在开车这一项上,她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然而那天刚刚得了奖的她、心情很好,不知哪里来的信心,兴致一上来,就要自己开车。
她虽然有时候很讲道理,但是任性刁蛮起来就连她的父亲大人都管不住。
而她得了奖心情大好,那司机不好扫她的兴,就提议自己坐在副驾驶上,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司机说的极其婉转,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小姐生气,田蜜想了想也同意了。
事实告诉她,司机的建议是对的——
当司机及时的踩住刹车,耳边同时响起自行车倒地的声音时,她又羞又愧,只想将头紧紧地埋在方向盘下。
可在被撞的人无数次的敲击摇窗的情况下,她还是悻悻地开了车门出去。
当时车开的不算快,田蜜看清了被撞的是一个青年人,然而,等她下车准备负责的时候,却看到被她撞的人却无端的多了两个。
看那捂着自己‘受伤’部位的三个青年人,一个跟她一样二十岁左右,一个大约四十岁,另一个脸上带块胎记,她猛然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讹诈!
这样想想,刚才她其实并没有违反交通规则,车也开得缓慢,至于他们三个是如何被她的车撞到,又如何会被撞到,只怕值得商榷了。
那三个被撞的人间其中一个比较老成的站出来,见走下来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仔细打量她身上的穿戴,再看看她身后的司机,笑笑说:“我想你也不是故意撞到我们三个的,这样吧,你陪我们一人五千块,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一个人五千?
田蜜冷笑一声,就算一万五千块钱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她可不想将钱白白给了他们这样的人。
田蜜笑笑,阻止了身后司机掏钱的动作,笑笑地抱着手臂,看也不看他们三人一眼,朗声说:“那好啊,既然你们认定是我撞到你们了,我也不是会耍赖的人,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给你们验伤,到时候医药费我一个也不会少拿!”
那三人中间最年轻的一个气盛,看田蜜丝毫不肯让步的意思,来了火气,手猛地一推,嘴里念念有词:“你个小妮子,怎么,撞了人还这样神气!”
田蜜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会动手动脚,一个不妨,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止住脚步。
“你竟敢推我?
!”
田蜜眼里怒气立现,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这样对她!
“推你又怎么了?
你们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小妮子,难道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要你给钱你就给钱!”
那个老成的人也褪去了虚伪的笑,露出本来面容。
他们竟然会如此肆无忌惮,田蜜这才发现,他们此时根本不在市中心,不知不觉她竟然沿着一路好风景、把车都开到了郊外的某个地方,警察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别说来管理她这边的纠纷了,天高皇帝远的,怪不得他们会如此。
“曹叔,你先上车。”
田蜜扭头对司机说,曹司机年纪大了,在这儿不太安全。
曹司机见她这样说,又看她摩拳擦掌、指骨活动的声音在他这么距离都能听见,他知道小姐练过跆拳道,他在外面也会拖累她,二话不说就要开车门进去。
谁知脸上带着胎记的人的人快她一步,把司机拉过去往前狠狠一推,“怎么,想逃了,不认账啊!”
田蜜眉头皱起,二话不说,冷哼一声,双拳握紧、作势就要往脸上带着胎记的人脸上打去,敢打她身边的人?
她这十几年的跆拳道可不是白练的!
没打上——
她只觉右手手腕被一个大力握住,然后,一个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医院不成,他们每个人都做一样全身检查,花的钱可就不止这些了。”
“可我宁愿把钱给医院也不会白白给他们!”
话冲出口的同时,她也看清了身边的那个人,身上穿着一件深蓝的有些发旧的牛仔外套,手里是一本《经济论》,头发剪的有些短,而并不像现在的少年那样留着帅气又偏长的头发,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看起来只比她大一两岁的男生。
只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那里面仿佛藏着一团火焰。
那人没看她,只对着面前的三个人说:“你们谁赔谁的钱还不一定,等警察过来了,再判定你们谁该掏钱吧。”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这车应该值不少钱吧,那个被刮伤的地方看起来要好好算一下了。”
这话是对她说的。
田蜜这才发现,她的车身被刮伤了一小块,虽然不明显,但比起他们三个要的钱,可是绰绰有余了,她笑着将视线从那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他的脸上,启唇笑道:“是得好好算一下。”
“笑话,警察能到这里来?”
老成的人不相信那人说的话,他们算准了这边有个盲区,警察们也中饱私囊,此时只怕正在小店里喝着小酒呢。
“我跟他们说,你们撞到了田氏银行家的千金小姐,你说他们能不来吗?”
那人笑着反问。
田家大小姐?
那三人询问地看着田蜜,似乎想确定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田蜜点头承认:“田家成就是我爸爸。”
三人再怎么不相信,可在看到警察渐渐走近的身影时,还是一溜烟跑了,连摔在地上的自行车都顾不上了。
他们三个大案没怎么犯过,可小偷小摸却做了不少,早就是警察眼里的头号怀疑对象。
先不说田蜜的身份是真是假,就算她是一个普通小丫头,那警察也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他们三个的错,还是不吃眼前亏的好。
三个人竟然就这样跑了?
在电台获奖的好心情全被他们毁了,田蜜正要上前看能不能把他们截住,却发现手腕还被抓着,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处。
心情不佳的她极其不耐烦,使劲将自己的手腕挣出,冲他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竟然也敢碰我!”
黄宁凉凉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手张开,她的手腕立即脱离控制。
她揉揉自己发疼的手腕,带着气又嘟囔了他两句,没听他有什么反应,然而只是一个抬头的功夫,就不见了黄宁的踪影。
警察这时已经过来,认出她的身份,信口保证一定会帮她抓住撞她车的人。
田蜜瞥了那两个警察一眼,倒还真没指望这两个酒囊饭袋能做些什么,嘴上胡乱应承也就过去了。
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田蜜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听说那两个警察找到家里,讨好地说已经帮她抓到撞她车的人了。
原来,她的爸爸从曹司机口中得知那件事,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那样的屈辱,就插手了这件事,能抓到人也是理所当然。
其实,那件事的气、田蜜早就消了,她本不想去理,但听到警察抓了四个人之后,心里疑惑,想了一会儿之后心里大喜,鬼使神差地去了。
果不其然,他也在其中,是那三个人故意抹黑,将他也牵扯进来的。
她是从警察局里的档案里看到了他的名字——黄宁,在正是某师范大学的免费师范生。
原来还是个大学生啊……田蜜笑着继续翻看他的资料。
田家成是随同女儿一起去的,在被关的四个人中一眼就看到了穿着虽朴素却有一股精气神儿在身上的黄宁。
再看看身边的女儿,他从自己的女儿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神采——这二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神采,而这样的神采,来源于眼前的这个人,阅历半生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女儿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思。
“他就是帮你的那个男生?”
“是的,爸爸,他们肯定是误会了,你跟那个警察叔叔说说,把他放出来吧。”
话是对着爸爸说,田蜜的眼睛却一直流连在被关进小房间里的黄宁身上,房里只有三个板凳,那三人一人霸占一个,只有他蹲在墙边。
即使是蹲着,即使此时此刻的他只闭着眼睛,田蜜也知道,在他的内心,一定有着想要到达的远方。
那个地方,或许她以后也想去。
田家成瞅了一眼心不在焉跟他搭话的女儿,又问:“那其他三个呢?”
“其他三个?”
田蜜看那三人丝毫没有悔过的神色,坏心思上来,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他们应该对这个地方不陌生,既然是常客,那就多呆几天吧。”
田家成一向疼爱这个独女,对她的要求自然也不会拒绝。
2
“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感谢我啊?”
黄宁仿佛没有听见这个富家小姐的声音,穿上外套,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从始至终,都似乎没有看到这个人。
田蜜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无视,她又羞又怒,还有些失望伤心、这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哪个更多哪个更少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转身拦在黄宁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想要一个回答。
黄宁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她,眼里只有淡漠,看的仿若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语气比他的眼神冷漠许多,“我怎么样了,田大小姐?
我是因为你进了这里,你保释我,也是天经地义。”
“再说,就算你不来保释我,等他们查清,不到六点钟,我也能按时回去吃晚饭。”
言外之意,她所做的,是理所应当,对他来说却帮助不大。
田蜜蹙眉:“你……”
“甜甜!”
田家成突然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还想说什么,看到父亲的神情,还是住了口。
黄宁同样也看到了那个在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之后放弃大部分产业,只留田氏银行在手的田家成。
田家成现在的实力虽然不如以前,但在商界的影响力依然半分未减,他仍然是商界的领头人,至今没有人能够超越。
只要田家成开口,商界精英都会愿意为他差遣,因为田家成是千里马,更是识得千里良马的伯乐,能让他们在业界发挥出自身的最大价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甚至曾出钱帮助过国家的商人,怎么会突然撒手,将那么多年的心血交与他人?
只要是有心人,都会知道,田家成只有一个女儿,妻子也早早去世了,而他的家庭,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人丁单薄。
这个让无数想在商界混出名堂的年轻小辈们都敬仰的人,此时也平和地看着他,没有盛气凌人的戾气,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有的只是平静的眼神,和平静的面容,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他背后曾是多么大的力量。
是田家成先开了口,“抱歉,是小女连累了你。”
对一个无名的大学生,竟然能说出这样客气的话,他的修养和气度,超过了黄宁的预想。
原本他以为,田家成那样的人,在爱女收到委屈时,纵使表面会客套一些,也是带着一种天生王者的压迫气场。
但他的语气,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面对被女儿连累的人的歉意,如果不是黄宁很了解这个男人,只怕也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什么都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放在家庭上、放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
“田先生客气了,当初是我自己主动揽事,怨不得别人。”
黄宁说的不卑不亢。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走了,你请自便。”
黄宁低下眉,轻微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因为田家成的话而有任何的不快。
“爸……”田蜜不满地叫了一句。
“我们走。”
田家成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度。
田蜜内心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听爸爸的话,挽着爸爸的手臂,又回头瞧了黄宁一眼,他依旧低着眉,嘴角噙着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那日在警察局已经知道黄宁所在的学校,田蜜又偷偷拜托几个朋友查到了他的具体住处,终于在两个星期之后站在了黄宁所在的宿舍楼下。
可她得来的消息却是,黄宁已经在一个星期之前作为院里的交换生去了外地,如果他在交换学校期间表现得好,以后都可以一直留在那里,再也不用回来了。
毕竟,那所学校,相比于现在这所,对他而言是个非常不错的发展。
他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有这样的机会,他必定会紧紧抓住。
只是,他这么突然的离开,让她不得不去多想了一点。
这一点想通之后,她怒气冲冲地跑到了爸爸的书房。
“爸,是你做的!”
田蜜不像平日那样敲门,直接推门进去,质问。
“你就是这么跟你爸爸说话的?”
田家成放下钢笔,面前是一张还未写完的大字,声音深沉。
田蜜知道,爸爸一直都有练字的习惯,十几年了,从未改变。
田家成虽然疼爱她,但从小对女儿的教育却是严之又严,待人接物均是按照名媛淑女来的。
平日里,她会跳脱些,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去,然而在正规场合里,田蜜全然是贵族大小姐的气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无可挑剔。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田蜜的语气舒缓些。
她知道,田家成刚才没有疑惑,也没有否认,像是早就知道女儿在说什么,那这件事一定就跟他有关了。
“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可是——他也不是非要离开这里才行,留在这里,他依然会有机会。
爸爸你不是说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心吗?”
“是,可是我看到了他的野心!”
“有野心的人才会知道上进啊!”
“他的野心,不仅是要上进,他想得到的,比这要多得多。”
田蜜不由得扬起声音:“爸爸,你不是最看好这样的人吗?”
“爸爸是看好他,但我不会同意你跟他在一起。”
田家成的声音低沉平缓,却让站在眼前的女儿浑身一震。
在一起?
田家成的话像是一股强烈的风,突然吹散了弥漫在她眼前的迷雾。
她这样急切地想见到他,在听到他离开的消息之后会失望伤心,甚至没有礼貌地来质问她的爸爸,是因为她……想跟他在一起?
难道——
田蜜脚下一虚,后退了两步,喜欢……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词,那个在她看的书里出现过的陌生又熟悉的词,也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吗?
这种感觉……她似乎并不排斥。
“他那样的人,不会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什么幸福。
他的欲望没有止境,势必会无暇顾及到身边人的心情,你跟他在一起、或许刚开始会开心满足,但日子久了,你就只会受苦伤心、我不想自己的女儿遭受这种罪。”
夜,已经深了。
前面不远处的灯光旁边,就是她租的房子,距离黄宁现在所在的学校不远,再过半年,他也要毕业。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整整两年了,二十岁的她体会过她以前从未感受到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贫穷——
“你看不起我,你嫌弃我,就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那些疾苦吗?
你觉得我就是那种五谷不分的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是吧?
你觉得我除了化妆穿衣服之外一无是处对不对?
你都不了解我又凭什么这么看我,就是因为你对富人天生的仇视吗?
还是因为你觉得有钱人家出生的儿女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什么是真正的贫苦?
你口中所谓的经历,不过是在书中看到,和别人口中听到,再加上自己一些荒谬的幻想糅合起来的假想而已。
那些假想,不过是你过惯了富足日子之后想要换换环境罢了,三五天也许你可以过,那三五年呢,当贫苦磨掉了你最后一点想象,你还会这样大言不惭地说你愿意为了我舍弃一切吗?”
田蜜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说这句话时看自己的眼神,那是在看一种一件金贵但是冷冰冰的死物一般,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心底,她就是一个无用的摆设吧,因为她所有的生活都要靠着家里来安排。
“我是没有经历过你口中所说的那种生活,但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你总说我喜欢想象,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靠想象就把我打进了地狱,你断定我吃不了苦,你断定我总有一天会放弃,所以,你干脆就不给我机会,你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她坚持了两年,自己的一切生活都亲力亲为,苦是苦了点,总归还是充实的。
可庆的是,她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工作——这两年来,在她的安排下浪漫成婚的新人有十余对,每一对,都是那样幸福,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幸福。
停下脚步,田蜜坐在小石阶上,仰头望着黑沉的天空。
他还有一个月就可以毕业,她知道,他需要晚上挣的零碎钱提供自己的日常开销,白天他都在跟同伴们一起忙着创业和他的毕业设计,他已经洽谈好投资,就差推进上市了。
他的创意和想法都那么好,一定会成功,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成功。
刚开始,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一个高傲、目中无人的大小姐,她放低姿态来到他的身边,也被他当成是过腻了富足生活、忽然想尝一尝平民的滋味的富人心态。
那现在呢,在她坚持了那么久之后,他依然这样看待她,依然将她推得远远的。
仿佛她是一个避恐不及的瘟神,打从心底,他是讨厌她这样的人吧。
他拉低了她所有的底线,可她却从未能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还是如常来到店里打扫卫生。
沉默又熟练地班桌椅、擦桌子,扫地、拖地,手上一不小心划了个血口子,殷红的血珠冒出,滴到她刚擦干净的地面上,都说十指连心,这可真是钻心的疼啊,可他突然冒出的话让她的心疼的更加无以复加。
“我的妻子明天就会过来。”
这一句平静异常的话好似带了某种巨大的力量,让她的手一松,抹布摔到木板上,溅了几滴脏水出来。
“妻子?”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仿佛在喃喃自语。
他,已经结婚了?
“是,她过来给我送钱,还有、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黄宁又说:“你可能想象不到,在我们那个村里,十八岁结婚很正常,我和她在家里的安排下早已经定亲了,等我这边稳定下来,我们就会结婚,她在我们村里,算是年纪大的了,为了等我,一直拖到现在,我不可能负她。”
“你回去吧,回去过你的大小姐生活,何必在这里守着根本没有可能的希望。”
田蜜没有听到他再一次赶她回去的话,只注意到他口中的“定亲”两个字,扯出一点笑:“还没有结婚——只要……你们没有结婚,我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黄宁盯着他,缓缓地说:“难道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也甘愿做小三?
可能在你的眼中小三不算什么,但是在我的家乡,那个思想落后的地方——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永远都得不到谅解,所以你也不可能得到我父母的认可,他们只认定那个一直照顾着他们的儿媳,难道这样你也愿意吗?”
“你觉得我在乎这些吗?”
田蜜望着他,眼神坚定。
“即使你在我心里一点地位也没有、你也不在乎吗?”
他的话、字字诛心。
“……”田蜜不自觉握紧了手,那破了的口子一点儿疼也感受不到,跟此时此刻心里的疼相比,那点疼算得了什么?
她努力地忍耐,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违背了自己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愿意做任人唾骂的小三,在他那里,还是一点地位也没有?
即使她最终坚持下去了,也是对他幸福家庭的破坏,这样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她在意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眼光,而是他的眼光,在他说出‘小三’两个字时,心底对她也还是蔑视的吧?
“看来你还是在乎,你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不想让她误会。”
‘我们’?
他和他的未婚妻,已经是‘我们’那样的亲密了。
等了许久,田蜜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天知道,这个字用了她多大的力气。
直到关门声传来,和桌子上她换下来的暗红色衣服,他才真的确定,她刚才的那个字是认真的。
走了,她真的走了,她那样固执的女孩,做了决定,是决然不会悔改,她既然答应了要走,那就不会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了吧。
早早给自己下班的代理店长回店里拿落下的家门钥匙,看到店里只有黄宁一个人,左右疑惑地看找寻,“那个小姑娘呢?”
其实,打从心眼里她还是挺喜欢那个性洒脱的小姑娘的。
“走了。”
黄宁淡淡地说。
“走了?”
连工资都没拿就走了?
代理店长一想,是了,那个小姑娘看样子也不是什么缺钱花的人,这一点小工资,她必定不会在乎,“看你们关系也挺好,那我到时候就把她的工资一并发给你吧。”
黄宁微微一怔,他们的关系,挺好吗?
3
黑白摄影馆的门半掩着,隐隐地有谈话声飘散在空中,让人听不真切。
一身素白棉麻套裙的女孩抱着一只雪狐,雪狐歪着头、在她的怀中假寐,女孩笑着说了一句:“恭喜。”
在她的对面,休闲而坐的,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支枯荷,笑着,脸上洋溢的是叫‘幸福’的东西。
“我们可以不开心,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让自己的父母都开开心心的。
他们希望我们在一起,那我们就在一起,只是委屈你要娶一个你不喜欢的、什么也不会的我。
不过我不会去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不会打扰到你原本的生活,如果以后你再遇到喜欢的人,你们可以在一起,我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但是很抱歉你妻子的名分我不能给她,爸爸荣誉一生,我不想他的女儿给他蒙羞。”
徐墨将未婚妻子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眼前的人听。
“她是这样说的啊?
那她可真是个孝顺又可爱的女孩子。”
顾言低眉听着,捋顺了雪狐身上几根凌乱的雪白毛发。
“是啊,她一直都是个很孝顺又很可爱的女孩。”
一提到未婚妻子,徐墨总是会笑,打从心底的笑,他是爱紧了她。
可是为了不给她压力,他虚构出了自己喜欢的人,也让她少些嫁给他的负疚感。
“你等了五年,等了她的点头,她却给了你一辈子。
你们的缘分,剪也剪不断。”
说到缘分,这个在外界一直雷厉风行,办事干净利索、天生英才的天之骄子此时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笑:“五年前,你这样跟我说,我还说你是小女孩什么都不懂,但是现在你说的一切都成真了,我才发现自己小看了你,现在我只希望自己能守在她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即使她的心里还装着别人。”
转而他又说:“这个枯荷谢谢你了,她喜欢,别的地方又寻不到这样好的,想到你这里还有,就想着来拿了。”
“没事,她的照片我已经洗出来,你一并带给她吧,她这期的主题是故人叹——故去的人不必怀恋,只需珍惜身边人,到那时,她回首这段往事会发现,现在的她有着难得的幸福。”
徐墨发现,他又听不懂眼前这个奇怪的女老板说的奇怪的话了,手里紧握装着未婚妻照片的精致盒子。
不再去深究她话里的深意,于他来说,走好自己认为对的每一步就是无悔的事,顺其自然,且走且珍惜。
一年,不长不短,却足够黄宁的第一家公司在市场上站稳脚跟,让“黄宁”这个年轻的名字响彻业界上空。
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刚毕业的少年,目光如炬,看准市场的走向,一年来,稳赚不赔,在金融危机如此大的动荡逆流之下不仅稳站了起来,还盈利不少,让许多亏损巨大乃至不得不面临倒闭的前辈公司们震动不已。
一时间,寻求合作的投资人越来越多。
黄宁不是忘本的人,他仍然记得创业初始、在得到众多否定和嘲笑下、毅然选择帮助他的那个已经归国准备成婚的海外华侨。
即使对方或许早已忘了他,没有发出邀请函,他还是要主动去一趟——
同时带上自己的未婚妻。
他的糟糠之妻——外人眼中的在他最艰难时期对他也不放弃的那个人,如今,他发达了也不忘在困境中与自己相互扶持的女人。
在业界中已经传为一段佳话,成为很多人眼中的模范夫妻,虽然还未举行婚礼,但是在外人眼中,他们已经相当于结婚。
事实上,在他的妻子到来之时,他已经起步发展,她不懂他工作上的事,很多时候都是在家里等他归来。
真正在他困境中,与他相互扶持的女人,是那个已经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一年的人,尽管他从没当她是与他扶持的人。
如今回忆起过去那最艰难的两年,唯一从始至终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给他无数鼓励的人,只有她一人。
不过,他的未婚妻也帮助过他一点,为他在业界赢得好男人的形象,这对他的事业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助力。
在司仪的调笑声下,伴随着音乐声款款而来的一对新人满目含笑,而那个带着完美的笑、挽着田家成、一袭白纱走来的女孩,正是——
黄宁突然僵直了身体,身边的未婚妻看到他的异样,困惑地望着他。
田蜜也注意到了男方亲友席中投来的强烈目光,诧异只是一瞬,呆滞也只是一瞬,很快,她调整好情绪,眼中只望着台上那一人,微笑着,向他走过去。
从今天开始,她只能将目光放到她的丈夫身上,只能全心全意地对丈夫好,还有身边渐渐老去的父亲。
刚才那一眼,就当成自己最后的任性,就当成……是对她过去的埋葬。
徐墨望着走过来的妻子,伸出手,紧紧握住她放上来的手,与她相比,周围的一切刹那间都失去的色彩,在他的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把女儿的手交到女婿手里的那一刻,一向镇定自若的田家成的眼眶也忍不住湿了。
天上的妻子看到这一刻,也会笑吧。
田蜜的妈妈,他的妻子,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也是他这辈子最愧对、最遗憾的女人。
当初他的妻子重病在院,他又忙于工作,根本顾及不到她,虽然安排了人照顾,可是,妻子却越来越不开心,最好的治疗在她身上一点也不管用,最终,他只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而她弥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让他们的女儿嫁一个能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那个人不需要有太大的成就,只要对女儿好就行。
妻子对他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一句责备,最后的最后,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幸福快乐,对他没有留哪怕是一句埋怨的话,或许,是他离家太久,两人逐渐陌生,她已经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了吧——
满含遗憾的他只能看着妻子留恋地合上眼睛,身体渐渐变冷 ,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与他的爱人相比根本不足一提,他才发现,他所拥有的一切甚至连妻子的陪伴都换不来。
那个时候,田蜜刚满两岁。
田家成只有田蜜一个女儿,他了解女儿,知道她跟她的母亲一样的固执。
他不想女儿跟妻子一样,不想女儿是教会黄宁学会珍惜的那个女人。
女儿说的对,他从黄宁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年轻人非同寻常的抱负,他欣赏这样如今已经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但是,他同样从黄宁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所以,他清楚黄宁的傲气和硬气,才会放任女儿去找他,也早料到女儿会在黄宁那里受伤,可,现在的受伤总比将来的心伤好的多。
事情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只是他没有想到女儿会突然同意嫁给徐墨,那个他一直看好的少年天才。
徐墨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是他最放心将女儿交付的人。
“爸,我一定会好好的爱甜甜。”
这是徐墨对他许下的承诺,也是对田蜜许下的誓言。
田蜜没将这句承诺放在身上,却很高兴他能这样说,爸爸听了他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吧,毕竟他是那样守信的一个人。
他出国前曾对她说,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如果她也没找到喜欢的人,那么他们就在一起,至少那样的话,双方父母都会很开心。
她那时年少,只当他是说笑,谁知当她真的将电话打给他的时候,他还在为了逝去的爱人保持单身,答应了娶她的请求。
他们,或许不能成为很好的夫妻,但至少,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亲人——相互扶持的亲人。
与客人相互举杯庆贺时,田蜜注意到黄宁口中的妻子,那个有魅力让他一再狠心拒绝她的女人,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淳朴之气,这就是他家乡的纯风,曾经她多么向往的地方,如今只能越来越远。
这个她羡慕的普通女人,有一个很清新的名字——左月月。
“徐太太,我是一个乡下人,不懂什么规矩,只能先干了这杯酒,来感谢徐先生当初对宁哥的帮助。”
左月月特地挑了新娘子身边没人的时候才过去搭话,一来,她觉得男人之间的话男人谈就行,身为女人的她,跟田蜜说话比较好;二来,她看着田蜜这个富家小姐举止优雅大方,平易近人,并不像其他小姐那样趾高气扬,所以,也能放开胆子跟她说话。
原来徐墨曾经帮过黄宁,田蜜知道黄宁创业初始遇到困境,本想借助爸爸的力量偷偷帮他,可她还没有所动作,黄宁的困境已经解除,据说对方是一个海外华侨,却原来,是她的新婚丈夫。
田蜜笑了笑,举杯致意,“没关系,生意场本来就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忙。”
“是,是……”左月月干了杯中红酒。
田蜜仰起头,正要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杯子却被拿开,伴随着的是新婚丈夫关心的声音,“你这两天不舒服,不要喝太多酒。”
接着,她的酒落入徐墨的腹中。
田蜜扭过脸,看到新婚丈夫,以及随他一同来的……黄宁。
脸上因为刚才的饮酒染上一抹红晕,称得她整个人妩媚不已,田蜜笑了,嘴上调笑说:“怎么,这才刚结婚,我都还没有管你,你就要管我啊?”
徐墨没在意她的玩笑话,将酒杯随手放到客桌上,扶着她的肩膀,柔声说:“起风了,我送你进去休息。”
田蜜求之不得,她本也不想在这里应付徐墨生意场上的人。
离开前,她对左月月抱歉地笑笑,“失陪了,黄太太。”
听到田蜜叫自己黄太太,左月月内心极其欢喜,从没人叫过她黄太太,也很不好意思,“徐太太,你要是不舒服就先进去休息吧,我没关系的。”
看着徐墨和田蜜双双离去的身影,左月月不禁感叹:“宁哥,徐太太真是一个温柔高贵的大家小姐,徐先生待徐太太真好,他们很般配呢!”
半天没得到回应,左月月望着身边失了神的未婚夫,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懂自己的未婚夫,从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懂他生意场的事,所能做的,就是跟黄宁一起应酬时保持微笑就行,因为别人都知道她是黄宁的糟糠之妻,并不会有别的想法。
可是,她有时候也想多了解丈夫一点儿,而不是只做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就像刚才的徐先生和徐太太,至少他的话她能接得上,还能调侃。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未婚夫一眼,这个跟她最近的男人,似乎也是离她最遥远的人。
作为商界新晋的两名年轻锐星,徐墨和黄宁的名字一直被大家提及比较,他们两个一个厚重一个尖锐,一个如泰山般睿智稳重,一个如华山的断崖峭壁般大胆凌绝。
可,正是这两个截然不同风格的两个人却是生意场上惺惺相惜的伙伴。
田蜜从不过问徐墨生意场上的事,依旧从事自己喜欢的婚礼策划,她喜欢为每一对新人策划出他们梦中的婚礼,对一个女人来说,婚礼是一件多么刻骨铭心的事。
她与徐墨两人已经结婚了将近半年,一直分房而睡,她也不是矫情的人,徐墨需要她出席的酒会场合她也都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去了。
黄宁的生意越做越大,与家世良好的徐墨几乎是并驾齐驱,田蜜少不得与他碰面——以及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左月月。
也许是已经习惯微笑,又或者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除了微笑还会干什么,每次,看到黄宁和他的未婚妻子站在一起时,她没了伤心,没有想象中的刺痛,有的只是对他们浅浅而真挚的祝福。
或许,她应该学着将所有心思放到徐墨身上,毕竟除了不能爱她,徐墨对她的好无人能及。
她喜欢跟徐墨在一起的状态,不会太尴尬,也不用刻意装作将对方看得多重,一切都刚刚好,没有压抑也没有无趣。
有时,两人都闲下来时,徐墨会带她去走走,带她去这个小城的各个角落寻找美味小吃,即使徐墨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可他对民间的许多小玩意儿和小吃的研究比土生土长的他们还娴熟。
有时,徐墨下班了班会直接到她工作的地方接她,见她在忙,也不打扰,就在一旁等待,在她有需要时也会提些意见,让跟她一起工作的同事们羡慕不已。
有时,她会很奇怪地想念丈夫,想念时她也不压着自己,在自己不忙的时候提着餐点去他公司找他一起吃饭,因为他经常会因为工作忘记吃饭。
这天,左月月气喘吁吁来找她的时候,田蜜正在帮忙为一对新人即将到来的婚礼编写策划案。
“怎么了?”
她异常冷静,即使在看到左月月的表情时她知道事情很紧急。
左月月几乎都要哭出来,“徐太太,快!宁哥竞标的文件,都在这里!这个对他很重要,我,我对不起他,快!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徐太太,只有你能帮我了!”
左月月说得语无伦次,田蜜忽然猜到了什么,她想起出国谈生意快要回来的徐墨无意间提过今天是黄宁竞标一件大合作商的日子,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很珍贵,如果投标成功,那么他接下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又注意到左月月手中的档案袋,这应该是黄宁不小心落下的,只是他那样谨慎的人,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候大意?
田蜜不愿再往下想,手一伸,“档案袋先给我,你在这儿等着,不用担心,没什么事。”
说到最后,田蜜还不忘安慰极度担心的左月月。
“好,好,真是太谢谢你了,徐太太!”
意料之中,黄宁的电话根本打不通,这个时候他应该全心全意将心思放在投标上,将手机关机了,他那样自信的一个人,断不会想到竞标的文件会出问题。
田蜜便打电话给在投标会场的与徐墨和她爸爸关系都很好的言赐,让他先找到黄宁,只要打开档案袋就能明白一切,然后让他想办法将黄宁的位置调到最后一个,等着她赶过去送文件。
言赐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徐墨心尖上的妻子,也是田家成唯一的宝贝女儿。
虽然不清晰她为什么会帮黄宁,但听到她不容拒绝的语气,也知道这件事他必须要办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
路上堵成一条龙,似乎是前面某处出了事故,田蜜打开车窗,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焦急间,她打开车门,准备直接跑到投标会场,不顾后面司机的叫喊:“太太——路太长了,我去送!”
4
田蜜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景物从清晰转到模糊,再又模糊渐渐转到到清晰,如此反复几遍,她才清醒过来,印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现实,直到鼻尖传来熟悉的药水味道——
她怎么会在这儿?
“醒了,你终于醒了!”
旁边守着的人欣喜交加。
侧过脸,她看清了守在床边的人,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笑意染到眉间,“你怎么在这儿——投标成功了吗?”
“成功了,多亏了你!”
意识慢慢回到身体,田蜜想起来她原本是送文件到投标会场,文件送到的同时她也陷入昏迷。
“没想到我的身体都已经这么差了。”
田蜜苦笑,这一次竟然直接无意识地昏迷了。
“你,你知道你生病的事?”
黄宁大惊。
田蜜苍白的嘴扯出一抹笑,似乎对自己严重的病情并没放在心上,“我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知道。”
知道自己的病情,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给他送文件,帮他竞标,黄宁沉痛地望着床上虚弱的人儿,仿佛总也看不够,许久才问了一句:
“他知道吗?”
田蜜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徐墨,恍然道:“知道,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才肯不计较这些来娶我。”
说起徐墨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虽然轻,那笑却是由内而外的。
她一句无心的话忽然刺痛他的心,忍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有了裂痕,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们现在说这个不合适。”
田蜜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他的手里握着,心里一惊,使劲抽出自己的手,黄宁一个不妨,让她的手脱离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更快,将她的手固执地再次握在手中,任她怎么挣都挣脱不开。
“你怎么了?”
他今天这样奇怪,奇怪的动作,奇怪的话,奇怪的神色。
黄宁低下头,低声说:“我不是怎么了,我只是不想再欺骗自己的感情。”
“你……”
他猛然抬起头,凝视着她:“我喜欢你。”
不是一时的喜欢,而是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被她深深吸引,很久之前,在她还没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就喜欢上她了。
田蜜微怔,有泪闪耀在眼眶,这个让她等了近四年的话,终于从他的口中说出。
有了这句话,有了他的回应,至少能让她知道,她那些日子的坚持都是值得的,她不是一厢情愿。
可是……
“太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晚,只要你的心不变,只要我们都足够勇敢,就一定可以的。”
黄宁的目光如她当初那样坚定。
“那左月月呢,还有你的梦想,难道你都要为了我放弃吗?”
田蜜平静的说。
“……”
他们都不是糊涂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投标他拿错文件,也是有心人设计的吧,如果不是他和左月月之间有了间隙,谁又能钻了空子?
这些她没提,黄宁也明白。
他是业界内公认的好男人,如果最终没有跟左月月结婚,那么,现在有多少人夸赞他,到时候就会有多少人贬损他,连带着……贬损她,甚至还会连累到徐墨和她爸爸。
或许现在他们都可以一时冲动,不顾身边人的痛苦在一起,但是以后呢,当这些伤害成为了以后的遗憾,他们还剩下什么,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所有人的痛苦。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倒宁愿维持现状,至少,身边的人都会开心,至少,她会因为他们的开心而开心。
她唯一觉得对不住的,是徐墨。
不过,她会用她剩余的时间,好好补偿他。
黄宁苦笑。
是啊,他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是他一点一点亲手葬送了这一切。
说到底,他是不敢,不敢接受她,也不愿接受娶她会带来的种种好处。
或许,那样他会省去不少功夫,直接平步青云,成为一届精英。
以他的能力,绝对不会止步于田蜜父亲所达到的高度,他要的是更远、更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
他怕自己在她面前退一步,哪怕是一步都会泯灭自己的斗志,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
他不愿自己的成功染上任何不洁的言语,不愿旁人议论的时候说他当初是靠着她父亲的力量才发展起来的
说到底,他是一个怯懦的男人,甚至,还不如她勇敢。
好歹,她曾经跳出来,愿意尝试一番,可他呢,除了一次次地将她推走和拒绝之外,不敢越雷池半步。
在她的面前,他还有该死的自尊心,他不想接受她的‘恩惠’,不想两人在一起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关系上。
他想成为的,是商界中超过田家成的第一人,既然是这样,他就不能借助田家成的力量,不能以他女婿的身份超过他,这样的身份,在世人提及时,必会被有心的人诟病。
因为,他要完全脱离自己的出身,就必须彻彻底底地仅凭个人的力量脱离,而不是靠娶一个身价高的妻子。
“左月月应该快来了吧,你先放开我。”
待黄宁松开她的手之后,她仰着脸,望着白色房顶的吊灯,平静地说:“等这瓶水下完,送我回家吧,我不喜欢医院。”
“可是你的病……”
“我的病,医生根本治不好。”
她知道,母亲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
黄宁看着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她,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的飞扬跋扈,高傲自信,面对三个碰瓷的淡定自若,整个人光彩飞扬。
其实他真正的第一次见到她时早在那次相遇之前,他在直播台上看到自信答题、迎接一个个挑战的她,虽然穿着低调,但她的表现,让同台的另外几个挑战人黯然失色。
他知道,她一直都是随身带着光彩的人,那种由内而外的光彩,绝不是一般富家小姐可以比拟。
眼前这个已嫁做他人的女孩,这个让他拒绝过无数次的女孩,此刻他只想好好捧在手心里,但是,这样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此刻的他能做的只是遵从她的想法,给她办出院手续。
看到病床上病人困惑的眼神,不知何时出现在床边的顾言微笑着介绍自己:“我是徐墨先生的朋友,我叫顾言。”
“这是我一个国外朋友的名片,你拿着我的信去找他,他能治好你的病。
还有,如果这段时间徐先生想找我的话,请你帮我跟他说,这几天我外出拍摄,不在店里。”
说着,她从长襟衣中拿出一份原木色信件放到她的手边。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眼里却有着看透世间万物的淡然,周身带着一种清冷气质,高洁于人世外,这个女孩,不像人世间的女孩。
田蜜记得,徐墨曾带给她一盒洗出来的黑白照片,那些照片,不知道徐墨是什么时候拍的关于她的照片——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
他说,洗照片的摄影馆的女老板是个很特别的人,等她见着一定会喜欢。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个女孩,就是徐墨口中那个特别的女老板吧。
一个失神间,眼前已经没了顾言的影子,如果不是她留下了信件和名片,田蜜当真会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做梦。
“朗姆博士?”
名片上的名字让田蜜不禁失声。
这个客居在中国的性格古怪的国外医生,医术高明,但是脾气不好,即使是她爸爸那样的地位,他也不买账,此时她那不愿让她和母亲一样得病去世的爸爸应该还在朗姆博士门外求医,而前两天朗姆根本连见都不愿意见他。
那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竟然与朗姆博士都有交情!
听说,脾气古怪的朗姆博士最近搬到了中国最冷的黑龙江哈尔滨以北的漠河居住去了,田蜜的病刻不容缓,徐墨准备带妻子直接去哈尔滨。
徐墨为妻子拢上厚实的冬衣,越到北方,寒气越逼人。
车厢里的电视上正直播采访黄宁的视频,黄宁身边坐着的正是他的未婚妻——众人眼中挑人很有眼光的女人,毕竟他的未婚妻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与他定的亲。
直播室里,本应该有徐墨,可徐墨需要带妻子去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而且他不知怎么就接受了田家成的建议,准备在治好她的病之后直接接手田氏银行。
这个与黄宁并驾齐驱的少年英才,放下手中炙手可热的产业竟是那样的淡然。
接手银行纵然会让他以后的路更加平坦,可同时也少了证明自己的机会,他那样能力的人,原本可以有更大的版图供其驰骋。
左月月一脸幸福,与黄宁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镁灯光下的黄宁的眼中始终只有他未婚妻子一个人,羡煞不少年轻男女。
田蜜的视线落到他们两人身上时,没有了锥心的刺痛,只有淡然的笑,曾经以为这一辈子也放不下忘不掉的东西,此时竟然如风一般轻飘飘的消散在空中。
“在想什么呢?”
徐墨帮她拢上衣服。
田蜜顺势偎依在他的怀中,笑着说:“我想看冰雕,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真正的冰雕,我想,那一定很美。”
“哈尔滨是个雪城,到时候我带你去——看雪、看冰雕、看一切你没看过的风景。”
“好。”
田蜜笑着闭上眼睛憧憬着,有身边的人在,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操心,只需将自己放心地交给他。
直播室中,黄宁紧紧握着手中属于她的工资,如今他身上唯一留下的关于田蜜的东西,也只剩下这些工资了。
他是取得了成功,是教科书上即将白纸黑字写明的励志故事,即将成为青少年们竞相膜拜的对象,可人们不知道,在他们夫妻二人频频亮相于人前的时候,他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波澜不惊到寡淡无趣,在他成为商界名流之前,他的身边,曾有一位红颜紧紧相伴——
那是他刻入骨髓里不能抹去也不能对外人言的深深的爱恋。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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