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宫皇子
耶律贤已经整整两天无法入睡了,今日天快亮时,他才有些蒙眬的睡意,但睡着后,就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十几年来,他永远在做这样的噩梦。漆黑的夜里,无穷无尽的营帐,他在营帐中跑着,可是一个活人也找不到。他又变回了那个四岁的孩子,在无尽的恐惧和望不到头的营帐中跑着,后面似乎有着极为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
“父皇、母后、甄娘娘、大哥、皇祖母,你们在哪儿……”他想喊,可是,他喊不出口,每每这时候,似乎就有一种力量扼着他的咽喉。
他一直在跑,可他是如此的弱小,怎么跑也跑不出去,一直到再也跑不动摔倒在地。忽然间,黑暗中出现了他所期盼的亲人,父皇、母后、甄皇后、哥哥,还有太后祖母,然而他们再不会如往日般把他抱起、哄他,给他拥抱和亲吻。他们每个人都一身是血,面色铁青,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他们似在看着他,但又似没有在看着他,眼神空洞。
恐怖的狞笑声连绵不绝地传来,无所不在,无从逃遁:“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
耶律贤发出尖锐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是的,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如此冰冷和黑暗,让他再也没有庇护的怀抱。
他缩成一团,不住发抖,这黑暗、这冰冷如深入他的骨髓,终其一世不得解脱。就在最冷最恐惧的时候,温暖的手臂抱住了他,一个声音低声叫着:“明扆、明扆,你没事吧?”
耶律贤闭着眼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如同过去许多年无数次噩梦中醒来,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中,还有这双手臂,虽然不足将他永远带离寒冷的黑暗,却能够在短时间内安抚他的恐惧和冰冷。
耶律贤闭着眼睛,半晌,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一笑:“没事,只是又做噩梦了。”
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入睡,想着父母亲哭号不止,永远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温暖的手安抚着他,喂他吃饭、陪他喝药、教他握笔写字、带他骑马射箭……
所有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每每自噩梦中惊叫着醒来,他经常会涌起这种自我厌弃的感觉。多少次,如果不是身边这个人,他是不是早已经在这种自厌的情绪下崩溃了?
然而就算在这个人面前,他仍然无法完全坦言自己的那种自厌和自责,甚至是对自己的痛恨。他是如此地软弱无能,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的筹划和抱负,然而现实中,他依旧只是个深宫中一言一行都被监控着的皇子,而在梦中,他永远只是一个四岁小儿,无法逃离的黑暗,无法挣脱的魔爪……
耶律贤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缓缓地抬起头:“德让,你来了?”
“是。”韩德让看着耶律贤苍白的脸色,有些懊恼,“早知道你这两天状况不好,我昨天就算再晚也应该进宫来。”
“我这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来与不来,都没有影响。何况……”耶律贤顿了一顿,道,“你昨天见过思温宰相了?”
“已经与思温宰相说过了,春捺钵时,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这种见面,自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的饮宴骑射中“见一面”,而是有所目的的单独会谈,必须要事先安排。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变中渔翁得利,成功登上皇位后,开始对朝中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清洗。宗室亲王、重臣部族,不是谋逆,就是叛逃……他总有这么多罪名,等着那些他认为没有完全臣服他、怀着“异心”的人。
养在宫中近在眼前,又是世宗嫡子的耶律贤,能够在频频谋逆的案子中一次又一次躲过,不只因为他自己足够小心谨慎,也因为有着太多的人在关心着他,保护着他。
他最信任的,莫过于眼前这个人。
韩德让转头,问站在身边的近侍:“大王这几天睡得如何?”
楚补嗫嚅不敢回答。耶律贤知道不能不答,只得苦笑着:“白天还好,夜里……睡不到一个时辰,还全要点着灯……”
韩德让皱眉,他是最清楚耶律贤身体的,听着便觉不对:“我出去前,还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几天又恶化了。最近又遇上什么事了?”
楚补叹气,看耶律贤一眼,才敢答道:“前几日大王与主上用宴,不想主上因为鹿苑跑了几只心爱的鹿,一怒之下把鹿人寿哥给亲手肢解了。大王受了惊,当时虽未发作,但回来就睡眠不稳了。”
韩德让长叹一声,他自然是知道,耶律贤年幼遭变,心思较常人深了许多,在穆宗面前一直不曾有什么破绽露出。但毕竟神魂难安,又长期病弱损了精气,多年来又在耶律璟身边精神紧张,虽然人前不显,但饮食睡眠均受到极大的影响。
穆宗近年来晨昏颠倒,往往白天睡觉,夜里饮宴,国人皆称其为“睡王”。他为了昭示自己对世宗之子的恩养和慈爱,经常召耶律贤一起饮宴。但他这种故作姿态的宠爱,反而对耶律贤的健康更加摧残。
耶律贤每经历一次烈酒和血腥之后,就会做噩梦。可明知如此,耶律贤也得恭敬和感激地领受,韩德让亦无可奈何。
此前,耶律贤又被穆宗拉去饮宴,回来之后,就噩梦不断,他本不欲再提此事,见楚补说起,便冷笑一声:“如此残暴,国运焉能长久。我大辽列祖列宗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就要亡在他的手里了。”
韩德让大惊,忙阻止:“大王慎言!”
耶律贤方才噩梦中醒来,一时情绪难以控制,见韩德让劝解,也冷静下来,摇了摇头苦笑:“十五年来,我事事小心,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如今在自己房中,也不能说一句吗?”
韩德让长叹一声,知道这次的事,对他刺激极大,不敢再劝,只得岔开话题,问楚补:“迪里姑开了药没有?”迪里姑是韩匡嗣亲自安排给耶律贤长期跟随的御医。
楚补忙捧了药上来:“迪里姑大人已经开了药,可是……”他为难地看看耶律贤。这些药从小吃到大,吃得耶律贤已经麻木、恶心,也越来越没感觉了。韩德让亦知,却不说破,只笑道:“好歹喝一点吧,我带了东门老赵家的蜜饯给你。”说罢一指几案上一只陶制小罐。
耶律贤看到那熟悉的小罐,笑道:“罢了,拿来我喝吧。”一口气将楚补呈上的药喝了,又开了那陶罐吃了几块蜜饯,长长地出了口气。
当日初回上京时,他年纪小,每天躺在病榻上,吃着无穷无尽的苦药,想着父母的惨死之痛,又是恐惧又是孤独,恨不得随父母一起去了,免得在这世间受这许多苦楚。
韩德让便费尽心思,日日寻了上京各种零食来哄着他吃药,带了各种各样玩具来哄他玩耍,在他噩梦惊醒时安慰他。那时候,他相信自己长大,就会病好了,就能不用再喝药,就能为父母报仇,就能夺回皇位了。可是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他长大了,依旧病榻缠绵,依旧每日喝着苦药,看着仇人肆意杀戮,自己却活得如履薄冰……想到这里,耶律贤不禁长叹一声,挥手令侍从们退下:“那边怎么说?”
韩德让微微点头:“臣父已经说动飞龙使[1]女里,赵王高勋亦有意向,但臣父虽可游说,终需大王当面收伏,方得效忠,再有萧思温宰相……”
自祥古山事变之后,穆宗对臣子们勾结、密谋之事更似有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这些年以来,多少皇族近支和重臣大将因此被杀被囚。耶律贤在穆宗眼皮子底下想要有什么谋划,也是更加小心翼翼。
韩德让说的这三个人,便是倾向于他或可拉拢的重臣。
女里精通马术,本是从他父亲世宗宫帐耶鲁斡鲁朵(积庆宫)出身。所谓宫帐,是阿保机立国之后,将本部分为五院、六院统以皇族之外,又立斡鲁朵法,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葬则因以守陵。这部分宫帐之人,除充当心腹宿卫外,还有皇帝亲自拨出的州县、部族,以及俘户等组成近乎独立王国的存在,拥有土地,单独上交赋税、劳役,有层层管辖的官吏、军队、工匠、奴隶,只从属于宫帐之主,而不属于继位皇帝。
辽国开国至今,已经有四个宫帐遗留,头一个是算斡鲁朵,汉名弘义宫,乃太祖耶律阿保机所置;蒲速斡鲁朵,汉名长宁宫,乃太祖皇后述律平所置;国阿辇斡鲁朵,汉名永兴宫,乃辽太宗耶律德光所置;耶鲁斡鲁朵,汉名积庆宫,乃辽世宗耶律阮所置。当今皇帝耶律璟,此时亦已经建立了他自己的夺里本斡鲁朵,汉名延昌宫。
前任宫帐之主死后,斡鲁朵在名义上作为守灵军,但是能指挥他们的,便只能是他所指定的承继之人,而非下任皇帝。因此辽太祖死后,三支势力此消彼长,终不能消。不管是世宗耶律阮与述律太后争位,还是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变之后上位,甚至是耶律李胡数次谋逆仍然安然无恙,均与他们手中握着这几个斡鲁朵的力量有关,令继任皇帝顾忌重重,不得不将权力与他们分享。
世宗死后,其子耶律贤、耶律只没年幼养在穆宗宫中,然而斡鲁朵的力量却是自成体系,连皇帝也无法插手。
新任皇帝继位之后,无不想尽办法去尽力削弱拆分前任斡鲁朵的力量,但无论如何,总不可能削得太过厉害,以免引起反弹。出身世宗积庆宫的女里,就是因穆宗为了拆分斡鲁朵而被调动,又在耶律贤与韩家父子的借势运作之下,到飞龙使,后一步步走到管理宫中宿卫的位置。
赵王高勋本是后晋北平王高信韬之子,当年辽太宗南下,后晋灭亡,他与后晋主帅杜重威一起归降。因为他出身汉家皇族,辽国皇族需要抬举他作为南北分治的表率。他又极为机敏能干,因此在辽国步步上升。世宗继位后,封他为南院枢密使,总管汉军之事。穆宗继位,又封他为赵王。
高勋虽算得三朝老臣,实则归降也不过十几年,官位至此,也算是辽国目前汉臣来说能达到的极高之位。然而时移势易,他这个“后晋皇族”能带给他的影响力在削弱,穆宗不喜汉制,南院权力日渐缩小,再加上穆宗疑心病极大,动辄怀疑汉臣有南投之心,他不能不为自己铺条后路。因此韩匡嗣一来拉拢,他便有些意动。只是这般重大之事,单凭着韩氏父子往来劝说,却是不够的,还须与耶律贤当面商谈,方可下定决心。
北府宰相萧思温,则是后族势力的代表。
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着世宗旧部、汉臣与后族的三方势力。
耶律贤因为病弱,素日无事不好经常出去见外臣,因此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捺钵,才是他的机会。
韩德让和耶律贤正商议着,忽然楚补仓皇跑了进来:“大王、韩郎君,主上和太平王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惊。韩德让忙镇定下来,站起来先退到一旁。
但听得一阵熟悉的笑声自远而近,耶律贤瞳孔一缩,多少年多少回他的噩梦里,便是在这样恶魔的笑声中无法抗争、无法逃脱。然而此时,他只能站起来恭敬等候。
随着笑声,帘子掀起,耶律璟已经带着太平王罨撒葛进来了。耶律贤已经控制住情绪,上前行礼:“儿臣参见皇叔。”
穆宗虽然才三十多岁,却因为饮酒过度,脚步虚弱不稳。他是个很分裂的人,时而嗅觉灵敏、手段凌厉;但更多的时候则沉湎酒宴,不理政事。他以神经质的灵敏嗅觉,除去了一个个他眼中的敌人,也为自己树立了更多的敌人。他对耶律贤,时而宠爱无度,时而暴戾刻薄。此时他正处于前者,见耶律贤行礼,就以一种貌似不悦实则亲密的态度笑骂:“明扆你这小子,朕说过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总弄这些婆婆妈妈行礼来行礼去做什么。”
耶律贤虚弱地笑了笑:“虽是如此,但终究礼不可废。”
“你这小子,便是如此酸气,简直不像我们契丹男儿。”他这几年见了耶律贤,便越来越多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耶律贤却乐得借此消弥他的戒心,只弱弱应了声,更显得气虚胆弱。
太平王罨撒葛举目一扫,见韩德让在一边,便笑道:“德让也在啊?”
韩德让忙应道:“臣带了东门老赵家的蜜饯给大王,顺便陪陪大王,说些街头巷闻。”
罨撒葛一眼就看到了耶律贤的药碗和旁边的蜜饯小坛子,也笑了:“明扆还是这么怕喝药。”
耶律贤忙笑着解释:“幸亏他带了这个来,否则我这药也喝不下去。”
辽穆宗却瞪起了眼睛:“德让小子,回头跟你老子说,你都晓得进宫来陪明扆,他倒好,不肯来见朕。朕都有段时间没见他这老东西喽!”这话看似粗鲁,实是透着亲热,韩德让之父韩匡嗣与穆宗本是少年时的交情。只是穆宗继位之后,嗜杀多疑,喜怒无常,韩匡嗣也得战战兢兢,唯恐一时不慎,触犯了他的逆麟。
韩德让只得笑道:“主上抬爱,臣父不胜荣幸。只是他素来畏酒,怕主上拉着他喝酒,故而不太敢来见主上。”穆宗近年来酗酒厉害,尤其喜欢拉着人喝酒来昭示他的宠信,实在令人吃不消。
韩德让自幼陪伴耶律贤,穆宗等已经习惯,然他心思机敏,知道穆宗兄弟来必是有事,不等穆宗示意便告罪退了出去。以耶律贤今日之城府心思,应对穆宗兄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穆宗见韩德让走了,扫视一圈室内场景。他虽然多疑好杀,然则面上对耶律贤却是极好的,有什么贵重之物一摆手就赏下去了,耶律贤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就能够得到。
他每隔几个月都会来此看看以示慈爱,这室中若是简陋了,主管之人就要掉脑袋,所以耶律贤室中摆金设玉,俱是极贵重又难得的。但与其他皇族相比,少了他们常有的弓刀,而多了几架书。
穆宗见书桌还有未收的笔墨纸砚,走到书桌边,拿起书看了看,却是《史记》,上面做了许多批注,显见主人看得十分用心,当下微一皱眉:“明扆,你又看这些汉人的书。都说过多少遍了,骑马射箭那才是我们契丹男儿的本性。看这些汉人的书,只会身体越来越弱,脑子越来越呆。”
罨撒葛亦劝:“是啊,你忘记了你祖父让国皇帝是怎么失去皇位的,你父亲世宗皇帝是怎么被谋害的,就是因为看多了这些汉人的东西,相信了这些,才得罪了各大部族,失去了他们的拥戴!”
耶律贤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回答:“儿臣知错了,只是儿臣身体太弱,不能出去骑马射箭,关在宫里闷得很,看这些东西解解闷罢了!”
辽穆宗看着耶律贤,心中却有些复杂。耶律贤这样病弱无能,是应该让他放心的。但一想到开国以来屡次为推行汉制而导致的皇族斗争,又让他从内心排斥这些让皇族沉湎和异化的东西。耶律贤也是皇家子弟,居然沉迷这些,令他有些怒其不争,但耶律贤一向乖巧温顺,又是病弱之体无法习得弓马,他这一支从来就醉心汉学,这种种又让他觉得放心。
因此心中盘算片刻,穆宗便只是摇摇头,装作极度宠爱耶律贤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扆,你就算多病,找些别的乐子吧。这汉学不是好东西,害了你祖父,害了你父皇。”说罢,他放缓了语气,“先皇驾崩时,你才四岁,是朕收养了你。朕一直把你当儿子看。我与罨撒葛无子,将来这皇位,还是要传回给你的。咱们契丹人是弓马立天下,你老看这些汉人的书,把自己弄得像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够让部族们服你,让那些宗亲们大将们服你呢!”
耶律贤心中暗惊,穆宗素日虽然也有此类嫌弃他不事弓马的话语,但是说到传之皇位,却是第一遭,忙一阵急咳,又赔笑:“咳咳,主上言重了,儿臣何德何能,怎么敢担此重任。您看我一年倒有四五个月卧病在床,只求多活几年就心满意足了!”说罢,长叹一声。
罨撒葛听得不入耳,斥道:“胡说,你年纪轻轻的倒说这些话,岂不叫我们这些长辈听了伤心。”
耶律贤深知罨撒葛素日便以皇储自居,方才穆宗说出这样的话,他留心观察罨撒葛反应,见他毫无异色,知是两人间有默契,笑道:“皇叔说笑了。主上和您正当盛年呢。我听迪里姑说,主上能够一口气饮上一二十斤的酒,每次打猎群臣加起来都不及主上一人多。明扆对你们只有羡慕和仰望的份儿,这辈子只怕连主上的十分之一也赶不上呢!”
穆宗这几年酗酒过量,弓马已经远不如从前,但被耶律贤这样一说,还是受用:“哎,哪里的话。不过喝酒打猎,本来就是咱们契丹的男儿本色嘛,算不得什么。”
罨撒葛见两人说得热闹,便指了药碗问身后带来的御医:“迪里姑,这是什么药?”
“是臣开的宁神之药。”
罨撒葛皱眉:“怎么,你又做噩梦了?”
耶律贤低头不语,神情中却似有些难言之隐。罨撒葛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想到一事,转头看了看穆宗。穆宗亦是想到,拍了拍额头:“怪我,那天拉他喝酒,叫鹿人去取鹿血,没想到让几个贱奴扫了兴。杀了几个人,没想到竟吓到了你。”
耶律贤苦笑:“主上亦是好意,只怪儿臣胆小无用。”
罨撒葛问:“怎么会这样呢,迪里姑,你是御医,明扆的身体这么久,怎么还没治好?”
迪里姑忙答:“禀太平王,今年冬天大王的症状好像更严重了,经常噩梦连连,最近又惊悸昏厥过好几次。”
穆宗顿时又不悦起来:“朕让你好好治疗明扆的病,你怎么越治越严重了?朕说过,要不惜代价。只要能够治好他的病,要什么样的药,只要你说得出,宫中所有的奇珍异宝都可以拿来用,宫中没有就下旨全国进贡,我大辽没有的,到其他各部落甚至是到大宋吐蕃去找都可以!”
罨撒葛亦道:“对啊,说白了一句话,明扆,只要你的病需要,就算是活人脑子,主上也可以现杀了给你用!”
耶律贤听到“活人脑子”时浑身一震,隐约听说穆宗为了治疗隐疾,竟听信了女巫之言,杀活人取心胆入药,心头恶寒,忙掩饰道:“主上的恩德,儿臣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只是儿臣自那年受惊之后,这身体就没有办法恢复。迪里姑已经很尽力了,这也是儿臣命中注定的事,怪不得御医!”
穆宗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一点心气也没有。整日说什么命中注定,身体不行。我看你的身体不好,肯定是因为骑射太少,这病才越养越差。此番春捺钵,我看要让你跟着韩德让多去跑跑马,免得在室内没事看这些汉书,越看越呆。”
耶律贤苦笑:“这……”
“就这样定了。”
耶律贤无奈,只得应是。
穆宗忽然想到一事,嘿嘿笑了:“你今年也不小了,趁这次春捺钵,找个可心的姑娘吧,早早成家立室,也教你父皇在天有灵,能得些安慰。”
见耶律贤面红耳赤,穆宗大笑,摆摆手走了出来,其余诸人,自然也随他一起而出。走出永兴宫,穆宗方站住脚步,对罨撒葛道:“好了,我也依着你的话,去看过明扆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罨撒葛与穆宗是同母所生,这些年一直是他的左臂右膀。穆宗登基之后,宗族不服者甚多,他一口气平了数起谋逆案,将一众叔叔侄儿兄弟杀的杀,关的关。
这些年来皇族人人自危,不免你咬我,我咬你,连罨撒葛也被扫进案中。但罨撒葛经此一役之后,不但洗清了自己,更令得穆宗愧疚,对罨撒葛是更加信任倚重了。
罨撒葛沉吟了一下,叹道:“明扆这孩子虽说是养在宫中,但终究你我都忙,我也是才听说,他自你那日酒宴之后便不能入眠,这件事竟无人来报。是宫里有人怠慢他,还是他自己蓄意隐瞒呢?”
“那又如何?”穆宗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可这几年酗酒之后,变得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了。只是有时,他又如野兽般有着诡异的敏锐。
罨撒葛这几年越来越为穆宗倚仗,也越来越陷入举目望去诸事可疑的境地,闻言叹道:“所以我才劝主上来看看他。若是别人怠慢,见了主上过去,也当会有改善。若是明扆有心隐瞒,那也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居心。”
“你怀疑他?”
“如今一看,倒也放心了。看来他的身体的确不太行,这性子也孤僻胆小,倒是不妨的。”
“他们这一支,也真是……不知中了什么邪,个个都喜欢汉学。跟他那祖父、父亲一样,天天就知道读书写字,喜欢那些汉人的东西。哼,这又有什么用,咱们契丹人,是靠弓马取得江山的。玩那些汉人的东西,谁会理他!”穆宗说到这里,忽然又想到一事,“倒是李胡还有那些宗室野心不小,这次春捺钵,你帮我看着他们一些。”
“皇兄,事情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辽穆宗忽然叹了一口气:“明扆……还记得当年,屋质和思温逼得朕不得不发誓,有朕在一天,定保得他平安无事。所以,这些年朕好吃好用地养着他在宫里,还真养出一些感情来了!朕希望他能够好好地活着……”
他看了罨撒葛一眼,眼中的含义,罨撒葛看得明白,他活着,明扆自然也能活,若是一旦有危机,那么,明扆便不能再留。
这十几年,这个孩子从四岁到十九岁,在宫中渐渐长大,固然是他自己足够温驯低调,也是穆宗虽有杀他之念,却因为种种原因一再犹豫,终究还是让他活到了今天。
辽穆宗拍了拍罨撒葛的肩头:“你得给朕多看着点。”
他没有儿子,这些年来,已经将罨撒葛视为继任之人,罨撒葛自然也是明白。两人并肩走着,说起朝中事务,罨撒葛便将自己对群臣的一些疑问拿来请教穆宗:“思温最近似有些异动,几次三番阻止皇兄行事,我总觉得他一直不曾真心跟从我们。”
他既知道穆宗有心许他继承皇位,自然开始观察群臣,却总觉得北府宰相萧思温不冷不热,似乎隔着一层。但见穆宗对萧思温却一直委以重任,不免心存试探。
“萧思温是后族难得的才干之士,这朝中每天几百份奏章,要没有他,朕还不得把它一把火给烧了。他的性子就是如此。”
穆宗的关注点,只在于谁对皇位有所企图。他对繁杂的国家政务十分厌恶,一股脑全丢给下面的臣子。这几年在国政上更多地倚重萧思温,所以萧思温虽然态度始终那么不冷不热,反令他更为放心。
罨撒葛又劝:“皇兄亦是太过信赖韩匡嗣,我看他这些年来常常出入明扆宫中,他对明扆投入的时间超乎他应尽的范围了,难道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内情?”他是疑心,明明穆宗已经如此倚重韩匡嗣,而韩匡嗣还对耶律贤如此上心,莫不是……这个汉人也存了几方投机的心理?
穆宗笑着摆摆手:“你太多心了,匡嗣出身如此,又没有多少土地奴隶兵马,能有什么作为?匡嗣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看着谁弱了,就多关照着些。再说,韩家小子和明扆一起长大,自然也是处出感情了。”
他没有说的是,当年在祖母述律太后帐下,他与韩匡嗣的结识,便是如此。这个汉家臣子,或许是学了医术的缘故,对于弱小之人特别关爱。他如今身为皇帝,性子日益暴戾,但是对这少年时便始终关心照顾他的人,终有份不一样的容忍度。
“再说,如今朕也不过是用他的医术罢了。”穆宗沉默片刻,又徐徐道。
罨撒葛见状,忙道:“皇兄,既然萧思温和韩匡嗣你都能容忍,那太保楚阿不的事……”
辽穆宗表情忽然转冷,阴鸷地说:“我知道楚阿不是你的老师,可是,你不要为那些叛逆求情,以免坏了我们兄弟情义。”后族、汉人,他可以轻饶,世间最可怕的,其实还是来自亲族的谋算。
罨撒葛脸色一僵,在辽穆宗的瞪视下,无奈低头拱手:“是,皇兄。”
注释:
[1]官名,唐朝武则天时置,初掌仗内飞龙厩马。辽朝置为北面飞龙院长官,为诸厩长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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