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背尸
一排黑黢黢的泥屋全都大门紧闭,周岐一家一家挨个儿敲过去,应门者寥寥无几。有被吵得实在没法子只好开门的,刚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一看是外人,黑红的面庞上立即掠过嫌恶,忙不迭砰地把门关上,听门后传来铁链哗啦的动静,还落了锁。
“你们是桑吉约来的游客吧?一直往南走,找到一个围满栅栏的大院子,门口拴着只藏獒的,就是桑吉家。”
敲到不知道第几扇门,总算有一个善心大发的小姑娘给指了条明路。
一群人于是惴惴不安地踩着松软的泥土,穿过坎坷的小巷,往南边寻去。
太阳彻底落山了。
黑暗中,什么东西都瞧着形状可怖。
一路上,欧皇姜聿不停地踩中湿牛粪,在他骂骂咧咧问候祖宗的车轱辘脏话中,桑吉大院终于到了。
敲门是不可能敲门的,门外有条凶神恶煞的守护神。于是一圈齐腰高的木头栅栏外,一群人跟暴怒狂吠的藏獒面面相觑。
周岐很惊奇,他还没见过这么高大威猛的狗,直立起来比人还高。大狗有着黑色皮毛赤红舌头,舌头滴着涎水,两只黑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着森冷微光,一口利齿足以咬碎世上最硬的骨头,它脖子里套着铁索,奋力咆哮,爪子把泥地刨出大坑。
暴虐的犬吠持续了好一阵,它身后的栅栏门才慢悠悠地开启。
一位头带澄黄兜帽的中年男人打着手电筒走出来,他的脸黑得吓人,一堆乱七八糟的脏发用一束红线绳束在脑后,太阳穴旁凸出几条狰狞的青筋。
没人会喜欢他的长相。
“你就是桑吉?”徐迟问。
男人踹了一脚激动乱跳的藏獒,那狗顿时像被掐住了嗓子,原地转了一圈,安静地趴下来,只一双凶恶的眼仍贪婪地瞪着人。
“来了?来了就好。”桑吉扫了眼徐迟,又往他背后的人群粗略一扫,“我还怕你们不来呢。嗯?怎么少了几个人?”
“死了。”徐迟说。
桑吉点点头,竟然也没问怎么死的,只问死在了哪里,尸体在哪儿。
周岐伸手一指:“村口躺着呢。”
桑吉摇摇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但也没再说什么,让一群人先进了院子。
干了的牛粪能燃烧,充当木炭使,很好用。
到处充斥着粪烟和酸奶渣子的味道。
喝下热乎乎的砖茶,二十来个人麻木地挤在一间堆杂货的仓库里,跟一栏牲口似的紧紧挨着。仓库的一面墙上贴着张佛画:这不知是何名堂的佛长着三眼六臂,通体漆黑,张着血盆大口,头戴骷髅冠,身披人皮,挂人头链,手持头骨碗,造型十分可怖。多看两眼待会儿睡觉都得做噩梦。
“诶呀,娇哥哥我好害怕。”周岐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汉子,捂着眼睛直往徐迟怀里钻。
你怕个屁!
徐迟倚墙靠坐,木着脸,手重重抬起,想一巴掌掴过去打死这个撒娇精,落下时却临时转变心意,力道轻得堪比挠痒痒。
算了,教育孩子还是不能靠打骂。
姜聿在旁边看着,唾弃周岐的同时心痒难耐,也有样学样,嘤嘤怪叫着往任思缈怀里扑:“任姐姐,伦家也好怕怕哟!”
任思缈正和冷湫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甩手就是一巴掌:“伦什么家,给我好好说话!滚滚滚,滚远点!笔直的男人装什么二椅子?”
姜聿抱着被抽红的胳膊,委屈撅嘴:“……”
不是,同样是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他们几个人闹出一点动静,引得不少人侧目。
主要是一开局就死人,情势险恶,一屋子人里,大家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愁眉苦脸,也就这片角落里能传出没心没肺的逗贫呛声。
所以就显得格外惹眼。
好多人在心里骂这群智障,死到临头了,还在浪。
话说回来,他们五个人也不安。
但出于物以类聚的铁律,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是把不安和害怕表现在脸上的人。
冷湫被姜聿宛如吃了苍蝇的表情逗乐了,恐惧一下子被驱散了不少,她抬眼往四下里望了望,捕捉到一抹眼熟的身影。
对方浑身上下披着某宗教常见的黑色罩衣,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对上冷湫黏上来的视线,那双漂亮的眼睛随即礼貌性地弯了弯。
冷湫想了想,凑至闭目养神的徐迟身边,捂着嘴低声汇报她的发现。
徐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权当知道了。
冷湫于是又退了回去。
“小丫头片子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扎在怀里的那颗脑袋胡乱拱了拱,含混不清地问。就刚刚短短的十分钟内,周岐真睡着了,这会儿说话语调慵懒沙哑,还透着股被吵醒的不耐烦。
徐迟保持着原有姿势没动,说:“小湫说克里斯汀也在。”
“哦。”周岐翻了个身,仰面朝上枕在徐迟大腿上,闭着眼,“是巧合吗?”
“不知道。”
“可能是想方设法跟着我们呢。”周岐耸了耸眉骨,“那女的怎么看怎么有问题,不像个好人。”
徐迟没表态,保持沉默。
“而且,她好像还挺……”周岐皱起眉头,舌尖抵着上颚,斟酌用词,挑了个最体面的,“挺欣赏你的。”
“是吗?”徐迟的反应平平淡淡。
“……”
你是瞎了才看不出来吧?
周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单方面宣布赌气,不说话了。
徐迟低头看他,目光一寸寸掠过去,停在那道断眉上。他的指尖动了动,可能是想按上去,但终究忍住了。
“你眉毛上这条疤怎么弄的?”他问。
周岐的身体明显僵了僵,倏地张开眼睛。
对视两秒,徐迟眸子里的探究意味浓郁起来,但周岐下一秒又一言不合把眼给闭上了,侧过身,使劲儿把脸往他肚子里埋。
“问你话呢?”徐迟揪了揪那只耳朵。
“不记得了。”周岐拍开他的手,闷声回答,“再问削你。”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
桑吉踏着沉重的脚步,吱嘎一声推开门。
“都醒醒,来几个人给帮把手。”
粗嘎的嗓音在耳边震天地吼叫。
“帮把手干什么去?”有人问。
“去村口抬你们人的尸体。等太阳出来了就太晚了,赶快的。”
一听说要搬尸体,没人敢吭声。要知道,死的那几个小伙子就是搬了牛尸才暴毙的,鬼知道尸体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摸了一手转眼就死了找谁诉苦去?
沉默中,桑吉黑成煤炭的脸上闪过不快:“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尸体如果不尽快处理掉,太阳一出来,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言毕,一屋子的人骚动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议论纷纷。
这时,周岐站起来:“说吧,要几个人?”
桑吉问:“死了几个人?”
当下有人高声回答:“四个!”
“那就要四个。”桑吉说,“一个活的背一个死的,多一个不行,少一个更不行。”
“为什么用背的?”周岐质疑,“不能两人一组,用抬的吗?”
桑吉粗着嗓子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年轻人,废话少说,规矩就是规矩,都是为了你们好。”
最后自愿前去背尸的,除了周岐徐迟,还有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两个都是东北老铁,长得也有点像,都是浓眉大眼长方脸。寒暄两句,才知道这是一对表兄弟,一个叫吴长江,一个叫吴黄河。
怎么说呢,都挺霸气的名儿。
长得也霸气。
走之前,周岐安抚虽然没表现出来实则忧心忡忡的任思缈三人,还意气风发地说了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虎狼之词,装逼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儿。
然而三人都不捧场。
姜聿呵呵两声:“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任思缈翻起白眼:“但凡多嚼两粒花生米,头脑也会比现在清醒。”
冷湫摊手:“你们不懂,酒不醉人人自醉罢辽。”
周岐:“……”
周岐看向徐迟。
徐迟清咳一声,望天:“嗯,对。”
周岐:“…………”
出了门,外面白茫茫一片。
村外湖上起了浓浓的白雾,雾无声无息地扭动着,蔓延到村子里来,大大降低了能见度。
桑吉背着一口麻袋走在前面,戴着澄黄的兜帽,笃笃笃地敲着木鱼。
雾在他面前分开,又在他背后飞快合上。
他走得很快,脚下稍微慢一点,就只闻木鱼声,不见背影了。
着急忙慌地赶了一刻钟的路,他们抵达村口,凭着记忆摸索并确认尸体的方位。
那不幸地四名遇难者造型各异地躺在路边躺了一夜,早就僵硬成了雕塑,死状也与那牛如出一辙,腹大如鼓,双眼流脓,恶臭扑鼻。
吴长江吴黄河被熏得直往下掉眼泪,蹲在一具尸体旁一边抹眼一边挠头。
“妈了个把子的,这臭,咋整啊?”
“还能咋的?直接上手呗,做事要七拉咯嚓的,磨磨唧唧管个屁用?”
“这他妈跟个毒气弹似的,能直接上手啊?别成天毛愣三光的瞎扯淡,你是不是虎?”
“行,我虎,就你能,你说咋整吧。”
“我要知道我还能问你?”
两人用东北话互怼,周岐搁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搬个小板凳来听免费二人转。
徐迟走动着,一一观察完四具尸体,看向桑吉。
桑吉正弯腰从麻袋里掏出一只金黄色的包袱,包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衣服一样的东西,提起抖落开,是一张张由无数不规则小块拼成的皮子,皮子上刻着复杂的经文,因年久而发黑。
桑吉说这是至圣袈裟,背尸时披在身上,能隔绝邪物煞气,不会迷失自我。
周岐接过袈裟,摸了一把,触感柔韧光滑,令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一阵反胃恶心。
“这该不会是……”
“你猜的没错。”徐迟毫无心理障碍地把所谓的袈裟披上,随便选了具尸体背上,然后扬了扬下巴,“走吧。”
周岐:“……”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等四位背尸人都捏着鼻子各就各位,桑吉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敲起木鱼:“唵嘛呢叭咪吽,都跟我来吧。”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嗅觉已然适应,周岐觉得披上“袈裟”后,刺鼻的尸臭味的确有所减缓。
他背着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死后已瞧不出其本来面目。男人痛苦地张着嘴,半阖着眼,眼里蒙着的一层雾气跟周遭的浓雾融为一体,一滴又一滴不明液体从他指甲里流出,滴在脚下,渗入松软的土地。
一步两步三步,他们绕过村子,往山上走。
最初因怖惧而狂跳的心脏逐渐减缓了速率,周岐忽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就像一个背着死神前进的苦陀僧,每踏出一步,都在重新感知所谓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登山的路漫长且崎岖。
周岐渐渐发现,背上的尸体是真他妈的重。
这种重,是客观存在的重,且有越来越重的趋势,最后直压得他一双膝盖骨不堪重负,发出危险的喀嚓声响。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咬着牙回头看时,心下登时一凉,浑身激出冷汗。
哪里还有什么四十岁上下的男人?
他背上驮着的,分明是一具干枯的骷髅!
骷髅正咔咔抖着森然的牙,收紧了环住他脖子的骨头手。
周岐第一时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耳朵上有冷气拂过,那骷髅竟口吐人言,是柔柔软软的女人嗓音:“给我,给我你的心脏,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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