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失控
距离目标对象十几米时,寻常人会高估射中对方的几率,并低估火药爆炸声和子弹击中物体的巨大声响。但徐迟不是常人,他十岁杀第一人,十六岁领导整个暗杀任务,是有丰富杀戮经验的士兵,在子弹还在半途飞翔时,他已明确知道轨迹偏移,无法射中目标。
于是他第一时间伏身,拉栓上膛,重新瞄准。
射偏的子弹打在飞蛾坚硬如铁的狭长口器上,铛的一声,被反弹进雪地里,留下一个孔洞。
这粒小小金属产生的瞬间冲击力震得飞蛾有点头晕,但这点小插曲并不妨碍它将刺刀状的前肢噗嗤一声刺进目标的胸膛。
周遭仿佛突然被按下静止键,一切喧嚣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飞蛾一对巨大的翅膀仍高频扇动着,持续刮起风暴。冰冷潮湿的空气在肺脏里凝结成冰碴,磨割着气管。
瞄准器模糊的视野里充斥着寒霜白雾,周岐直直地立在雪地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把刺刀般的前臂自他的前胸刺入,自后心穿出。
周岐不是不动,他只是被钉死在那里。
心脏在肋骨之间剧烈跳动,浑身凉透的血液火山爆发般涌上大脑。徐迟向来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他端着枪站起,听见膝盖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紧盯着那个直立的身影,瞳孔颤动。
“嘶——怎么连病号都不放过?”
“那什么,哥以后让着你。”
“人生呢,就是醉酒和醉酒之间的间隔组成的,而哪部分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到现在也没研究出来。”
“你呢?想尝尝被活活冻死的滋味吗?”
嚣张的,颓丧的,嘴硬心软的,各种各样鲜活的周岐自眼前走马灯似的转过。
肆虐的雪花仍然打着旋儿扑打在面上,雪粒钻进眼睛,融化成液体,濡湿睫毛。徐迟忽然意识到,这不光是异形飞蛾的掩体,同时也是他的。
于是他不再瞄准,这把猎枪的弹匣里有七发子弹。
拉栓,扣下扳机,子弹出膛,再拉栓。
被某种愤怒支配,他整个人笼罩在肃杀与硝烟中,双手架枪,身形笔直如长剑,踩着堪称优雅的步伐,步步逼近,如地狱里爬上来的鬼修罗。
等七发子弹全部击发完毕,他扔掉已无用武之地的猎枪,拔出腰刀。
刀尖拖曳在雪地里,划出一长条白色的印迹。
等等,有哪里不对。
正当他思考着如何把那个巨型怪物大卸八块时,他终于拉回失控的理智,发现违和之处。
没有血。
那两把贯穿周岐身体的前肢上并没有沾上鲜血。
他停下,耸动鼻尖,空气里除了毒液的腐臭味,枪支的硝烟味道,凛冽的霜雪气息,没有血腥味。没有,就意味着……
“喂!”这时,前方传来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嗓音,“打死就够了,你还想把它打成筛子吗?子弹这么不值钱呢?”
徐迟缓缓偏过头,轻轻眨眼,有人影自纷扬大雪中朝他走来,冰雪被踩在脚底时打出的嘎吱响声听来有如和平的颂歌。熊熊燃烧的火光与瘆人的杀意自那双漆黑的瞳眸中悄然褪去,他低下头,虎口抵在刀鞘,收了刀。
与此同时,飞蛾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你……”他试图找回干涩的嗓音,被打断。
“刚才真是好险,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拿胳肢窝夹住那畜牲跟刀一样的前肢,我可能已经被劈成两半儿了。”周岐将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说得轻描淡写,弯着眼睛夸起来,“哎,你可真行,盲打也能打中脑袋,真不愧是徐娇娇。”
一阵长长的静默。
徐迟面色苍白,衬得他眼珠更黑。他上下打量周岐,确认无虞后转身回去捡起枪,背上,绕过飞蛾的尸体往前走。
周岐追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刚刚……”背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说话仍有点喘,“好像发火了,是不是因为紧张我?”
徐迟把下巴掩在高高立起的毛领里,没吭声。
似乎默认。
不知从哪儿来的滔天勇气,周岐大跨一步上前,拦住他始终保持着同样速率的步伐。
徐迟不得不停下,撩起眼帘。
“我跟冷湫,你更紧张谁?”周岐抬着下巴,得寸进尺。
徐迟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扯上小湫,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古怪的问题,动机是什么?他想听到什么答案?比较的意义在哪里?
两人对视,一个莫名其妙很认真,另一个把理性发挥到极致、展开深刻剖析。
对峙的姿势一直维持到背后传来扑啦啦的声响,仿佛鸟群飞过。
周岐眯眼远眺,霎时间面色大变。
徐迟疑惑:“怎么——”
“跑!”
情急之下周岐猛地拉住徐迟的手,拼了命地往大峡谷跑。
徐迟扭头,只见黑压压的飞蛾大军正遮天蔽日而来,显然它们是收到了之前两只飞蛾的啼鸣警示,赶来支援。
这些长了翅膀的怪物比只靠两条腿奔跑的人类快上不知多少倍,眨眼就如乌云骤至,头顶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猎物对它们而言,唾手可得。
而峡谷对周岐徐迟来说也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运气的竞争。
海量毒液瓢泼而至,如密集的红外激光,连地面冻土都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几个飞蛾同时俯冲下来,它们长而尖锐的口器几乎抵在了后心。
周岐的手臂被毒液溅到,袖子很快烧出一个大窟窿,里面的皮肤溃烂流脓。他怒吼一声,扛起徐迟,迈动双腿,速度不减反增,跑出了平生最快的冲刺速度。
对于被扛在肩上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徐迟已然麻木。
这次,幸运女神站在了人类这边。
周岐成功钻进峡谷,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有蛾子来不及收势,一头撞在了崖壁上。
整个山体为止剧烈一震,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周岐一路奔至峡谷中段,觉得安全了,才停下来,稳稳地放下徐迟。
他似乎有永远也花不完的力气,瘫在地上边喘气边还放肆地叫嚣:“来啊!有本事给老子钻进来啊!不进来的就是怕了你爷爷!快他妈走吧,趁着今儿你祖宗我大发慈悲,不跟你们这帮畜牲一般计较!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里,老子爷爷祖宗轮番上阵,徐迟面无表情地听着,心想,这绝对不是他想的那位殿下。
爽朗的笑声在崖壁间回荡,那些飞蛾似乎听得懂人话,被这么一激,撞得更狠了。
山石扑簌簌滚落,周岐忽然有点虚,摸摸鼻子:“哎,你说,这山够结实吧?不会有泥石流之类的……”
徐迟眉心一跳:“闭嘴。”
周岐挠挠脑袋,给嘴巴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姿势。
撞击声一直持续到入夜,飞蛾逐渐散去。
两人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徐迟给周岐简单包扎了伤口,周岐动动手臂,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直美滋滋地卷着嘴角笑。等恢复了体力,他起身清走一小片积雪,挑拣了还算干爽的枯柴,在背风处生了火。
小小的火焰舔舐着布满湿滑的丛生植物的崖壁,风从峡口吹进来,发出野兽怒嗥般的尖鸣。
土著民做的饼子糙硬硌牙,周岐啃完两个,徐迟还在磨磨蹭蹭地掰着本来就只有一小半现在还是一小半的饼,掰一块,盯着看两分钟,再冷着脸送进嘴里。他似乎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思考,神情专注到近乎严肃,对于别人的目光也丝毫没有反应。
他盯着饼,周岐歪斜在崖壁上盯着他。
长得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哪怕是进食这种日常项目。只见那清瘦的两颊边,咬肌缓慢而用力地鼓动着,耳后的一根筋连着脖颈,突出的青蓝色血管浮在肌肤表面,线条凌厉优美。间或喉结耸动,将磨碎的食物吞咽进胃袋。原来男人的喉结也可以这样小巧且精致,看起来有点……脑海里蹦出性感两个字,像是被火燎了,周岐慌乱地瞥开眼。
疯了疯了,单身久了,随随便便看个男人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这些飞蛾一到夜间就偃旗息鼓,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解开它,或许就是我们反制的关键。”
徐迟的思考得出结果。
周岐盯紧了火苗,目不斜视:“嗯,那我们趁天黑,去上翘面探探。”
“我也是这么想的。”徐迟又掰下一小块饼,这次他久久没放进口中,只是捏在指尖,用一种非难的眼神左右翻看,似乎在置疑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
“对了。”他把饼丢进火里,恍若不经意地挑起话题,“你在外面,也经常过这样的日子吗?”
“什么日子?”
“就……这种日子。你跑得很快,我还从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平时经常被人追着跑吗?”
“你是想说,被追杀?”周岐明朗的眉宇间划过阴霾,“其实没有。”
徐迟抱起双肘,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练出来的。我们住在棚户区的孩子,跑得都挺快。”周岐扯出个苦笑,“从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果跑不快,被捉住了,下场就很惨,轻则被断条胳膊折条腿,重则被殴死。在那里,人命如草芥。大人们对自己孩子唯一的期望就是,挨打一定要还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傻乎乎地站着被欺负。”
徐迟不知道棚户区是什么,在他沉睡前,国内还没有这个东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住在那里的人生活条件有多恶劣。
“你父母也是这么教你的?”
“不。”周岐摇头,“我妈在我十岁那年就病死了,那之后,我爸成了酒鬼。尽管他每天都醉醺醺的,但他仍要强打精神,拼了命地把我往高贵优雅了培养。我当然也不负所望,他看见的我总是衣冠整齐,绅士礼貌。但也仅限于在他面前,私底下,我早就跟整个棚户区融为一体,满世界打架、逃学、满口脏话,跟着那群小伙伴们一起腐烂、堕落、无法无天。然后就成了我们那一片最出名的混混帮。”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且还子承父业,我还学习了如何一名合格的酒鬼。”
“所以后来你混进了监狱?”徐迟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唔。”周岐沉吟,“那倒是因为别的契机。”
“什么契机?”
周岐低下头,不知在思量什么,然后他松口气,抬头:“你想了解我?”
徐迟知道自己问得太多了。
“为什么?”周岐敏锐地追问,“你看起来不太像乐于打探他人**的人,为什么想了解我?”
对方竖起了防卫的刺,徐迟只能作罢:“没什么,只是单纯有点好奇。”
“只是有点吗?”周岐不再嬉皮笑脸,当他敛了谈笑神色,气质便完全不同,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悍利冷酷,绝非善茬。
“我对你可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好奇呢。”
每一个非常都加重语气。
到最后一个非常,周岐的脸离他仅有一指的距离。
徐迟瞳孔微缩,手指蜷曲,他忽然感觉到某种奇异的气场。
这气场是对抗性的,但与任何形式的敌意都搭不上边,充满了野性和别的什么他从不了解的东西。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泛起一阵敏感的战栗。他竟觉得不自在,破天荒地萌发了退意。
“你好奇什么?”徐迟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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