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Flower?寂静
如果一个人,总是看不到太阳升起,看不到星星开花,也看不到麦田的颜色,那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手心里仅剩的暖意的东西。程安之,你对我而言,是生存,是活下去。——彦一
[楔子?白塔里的星星糖]
那是一座高高的白塔,建在蓝色大海的边上,窗口开满了紫色的爬藤蔷薇,金黄色的闪亮的宝石尖顶直指天空,不管是晴天还是暴风雨中看到那座塔,人们都会惊叹它的夺目漂亮。
很多人都以为那白塔里住着幸福的公主,其实他们不知道,那里面住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王子。
他的世界寂静无声,一整年一整年,他不和人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的话。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活在那座塔里。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他想。
如果世界同时毁灭,巨大的沙尘和石块还有金色火焰把白塔和里面的星星糖一起淹没,焚毁,掩盖,那就更好。
他这样想着,小小的面孔上露出天真又诡异的微笑。
29、像鬼魂一样美丽阴暗的少年
那是我一生中最惶恐无助的时刻,没有之一。
我摇摇晃晃的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穿梭,一遍又一遍。
一个月前,一场查不出原因的持续午后低烧,突然降临在我的身上,连医生也一度失望,怀疑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我不敢告之家人,只能自己苦捱,幸而一个月后,就在医生准备给我长期服用激素药时,症状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就像一场噩梦。
但是因为这场病,我失去了下一学期的奖学金,与此同时,家乡的若素打来电话,告之妈妈不久前单位体检被查出乳腺癌,幸而不是晚期,家人决定立刻做手术。
做手术的时间,正是我低烧不退的那段日子,家人想到临近大考,便一起瞒了我,直到手术成功。
我强忍悲伤,拼命的不许自己握着手机哭出声来。
那天我蒙着被子颤抖了一夜。
天微微亮起来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已经自私的选择远离家乡,现在又怎么还有脸让她们替我担心。
我怎么还有脸问家人要下个学年的巨额学费。
我怎么能告诉她们,我已经连回去的机票钱都没有。
我怎能带着自己这样病后的面容身体,出现在她们面前,让妈妈更加担忧。
所有的苦,都是自己选择的,你选择了它,就应该独自咽下。
我拨通若素的电话,告诉她,我不能回去,我在这边,有个很好的机会提前实习。
这个暑假,我不回家。
那个夏天,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在烈日下奔波。
品尝到什么叫绝望。
我无法获得正规的工作机会,也不能像本地学生一样申请信用贷款。
相熟的同学都不算至交,提供了几种方案都行不通后,也只能爱莫能助的摊手走开。
我找校方沟通,最后只得到延缓一个月交费的同情决议。
每一天天空星群亮起的时候,我都会细数着自己的一无所获,咬着牙对自己说,我再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
但是第二天,仍然只有绝望。
我是在盛夏的傍晚见到彦一的。
海边的白色建筑美丽夺目,纯黑的豪华轿车却闪着死亡的光呼啸着冲向我。
我失去了躲闪的能力,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画面却宛如慢镜头,我看到明澈的挡风玻璃上,映出海边火一样的夕阳,像要焚烧一切般热烈汹涌,而在那如魔法般绚烂的色彩后,浮现出一张惨白如同鬼魅的脸。
冰冷的,空洞的,如同面具一般的,美丽精致的少年的脸。
就在车头撞上我的身体的一瞬,我感觉它猛的转了方向,从我的身边斜掠而过,但我的身体仍然被狠狠的擦中,整个人甩倒在地。
依稀中,听到不远处传来惊心的撞击声。
我呆呆的看到一群男女冲向出事的车,车子撞上了巨大的墙,引擎盖已经严重变形,不知从哪里冒出浓烟。
我几疑自己是在梦游。
我甚至没有察觉出自己腿上的剧痛感,整个人都只是木然的盯着那出事的车,驾车少年的脸和那带着死亡气息的目光,还有他这样决绝的求死行径,都无法真实。
都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抬着担架匆匆冲过我的身边。
担架上的少年双目紧闭,额角的深红色血泉,像无法止住一般,一路滴落。
但他表情安详,宛若熟睡。
他死了?
我全身都发起抖来。
直到感觉有人在我面前弯下腰,浑浑噩噩间,看到一张年轻却沉稳的男人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彦景城。
他叫人把我一起带回了医院。
我多次软组织挫伤,手臂刮去一块皮肉,右腿骨裂。
虽然不是什么大伤,但彦家还是给了我最好的医护安排。
我进院后才知道,海边那巨大的白色建筑本就是私人医院。
我住在漂亮干净的单间病房里,脑袋却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连着两天都没有任何人与我交流伤后的事宜,来换药的医生护士也只是例行公事,一个个口风极紧,我在她们嘴里连那个驾车少年的生死都问不出来,再加上学费的事尚未解决,腿一时半会还无法下地,简直郁闷得要抓狂。
第三天的时候,彦景城出现了。
那时我不知道他是彦一的小叔,只知道大家叫他彦先生。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和他打招呼,虽然是人家撞伤了我,但因为人家态度好,我就怂得不行。
他拉开一个扶手椅坐下,从无框镜片后安静的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也打量起他。
那天他穿着一件银灰的衬衫,黑色的西裤。虽然是大热的天气,但他的领口袖口仍然扣紧,显得精致而一丝不苛,仿佛夏天在他的世界之外。修得短短的头发根根竖起,使他在儒雅中多了一点点隐约的强硬,但仔细看,那强硬感又似乎只是幻觉。
他长得不算很帅,可是看到他的人,大约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信任感。
我正出神的想,对面的彦先生突然开口,声音温和:“程小姐,你是c城人?”
我本能的“啊”了一声,点头。
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一句。
他点点头,缓慢而轻柔地说:“我想与你谈一桩生意。”
半个月后,我被获准可以下床走动。吃过早餐后,我慢慢的沿着墙,踱到走廊尽头的病房。
房门是乳白色的,光洁如新,门口坐着两个人,看到我,只飞快的抬了一下眼,并没有什么表情。
大概是彦景城交待过了,我是带着任务的特殊的人。
真像演电影,我自嘲的想。
那两人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两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两人都紧盯着屏幕,屏幕里显示的是病房内的景象,他们就负责盯着一刻也不能出意外。
我也低头去看。
只看了一眼,我就怔住了。
房间里的一切比我住的那间豪华十倍,但是,这都无法吸引我的眼球。
那个少年出现的地方,大概所有的背景,都只能黯然失色。
哪怕此刻,他只是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
一个美丽的石像,毫无生气,却触目惊心。
我想起彦景城对我简单说明的情况。
十八岁的彦一,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带自杀倾向。他是被强制入院的,因此随时都有可能自残或逃跑。
而彦景城选中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是c城人。
彦一就在c城长大。
他十二岁才被父亲带来香港。
他想家。
我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内心突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见见他,如果可以,想和他说说话。
想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感觉,我也想家。
我推门而入。
绿色的窗帘隔绝了窗外的酷暑,空调带来的恒温感和桌上的绿色植物使人感觉如在春天。
我慢慢的走到彦一的床边,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我吓了一跳,但随即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我,他只是木然的盯着天花板,深黑的瞳孔里,甚至看不到一丝波动的微光。
我站在床边仔细的看他。
他的皮肤非常的白,白得让人有一种接近透明的错觉。睫毛长而卷曲,覆着毫无生气的大眼睛,俊秀挺拔的鼻梁是五官里唯一不那么阴柔的部分,淡色的唇有些失神般的微张着,露出一线洁白的牙齿。
他真的长得很漂亮。
漂亮得像个橱窗娃娃。
一个长得这样漂亮得几乎混淆了性别的少年,有时会给人一种妖异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他驾车向我冲来时,我一眼触之,脑海里本能的闪过了鬼魂这个词的原因。
冰凉的液体顺着导针一滴滴进入他的血管里。
他的面上,没缠纱布处,浮着一层细密的汗。
我刚刚奇怪这样舒适的室内温度,他怎么还会热,蓦然间惊觉过来,他在出虚汗。
柔软的同情感牢牢的抓住了我,很奇怪,从受伤开始,我似乎就没有恨过这个造事者,而此刻,更是只想着怎样才能安全的靠近他。
他十二岁前都在c城生活,只比我小一岁,说不定我们还曾在街上擦肩。
而我现在只要能让他放松戒备,认可我成为他的朋友,彦景城先生就会帮我支付下一学年的学费。
那笔能让我暂时活过来的学费。
我知道这是童话,但绝望之中能有童话出现,也算是死刑到死缓。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拿起桌上的纸巾,试探着沾了沾他的脸上的汗,像个护士一样。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彦一。”
他不出意外的毫无声息,仿佛我只是空气。
我已经了解过情况,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理我,他什么都听得到,也什么都听得懂。
我也不尴尬,继续换一张纸巾帮他擦脖子。
我用家乡话说:“彦一,你是在c城长大的吗?我也是啊,我叫程安之,安之若素的那个安之。”
还没待观察他的反应,我的目光突然被他脖子靠肩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吸引了。
一个小小的疤痕。
其实已经很淡。
我伸出手指缓慢的触一下,它真实存在。
我又有些呆滞的把目光慢慢上移,回到彦一的脸上。
他已经有了表情,不知何时,他的脸微微转向了我,仍然是毫无生气的眸子,但我却知道他在盯着我。
美丽的脸。
似曾相识的美丽。
这样的美丽,并不多见。
有什么东西像一大群沙蚁过境般,哗啦啦的冲过我的脑子。
它们掀翻了记忆之门,把各种混乱的久远的记忆翻找出来,散落一地。
慢慢的,慢慢的,露出你所未曾想到的奇迹。
有些以为早就遗忘的东西,原来还静静的躺在那里。
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给你安排的每一个明天,会有怎样的惊吓或惊喜。
所以,你轻易不该放弃,亦不该心存侥幸。
这一次,也许,我会得救,也许,我会堕入更深的黑暗。
但都是转机。
我的声音颤抖,干巴,连自己听起来都像陌生人。
但我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
我说:“朱一强!!!”
30、朱一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和若素的小学生活,是在妙街小学度过的。
妙街小学每一年级有三到四个班,每到下课铃响起,每个教室会同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推桌拉椅的声音,随即从一扇扇绿漆门里冲出来一堆堆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家忙着打闹,嬉笑,正是风在林梢鸟儿在叫的烂漫时光。
那时我是班上的小班长,团结同学,尊敬老师,人缘不错,爱唱爱笑。
直到四年级下学期,朱一强跳级来到我们班,成为我的同桌,噩梦就此开始。
第一次被班主任领进来,站在讲台上和大家做介绍时,教室里难得的出现一瞬间的寂静。
个子小小的男孩穿着白色的小西装,安静的站在高大慈祥的班主任身边,朝大家乖巧的笑,好看得就像一个洋娃娃。
班主任说,这是三年级跳级上来的朱一强同学,因为成绩优异,所以从今天起进入我们班学习,他比大家年纪都小,希望大家多多帮助他,宽容他。
后来我才明白,班主任老师的意味深长用心良苦。
我一直觉得,朱一强一定不是因为成绩好而跳级的,一定是因为他原来的老师实在拿他的顽劣没办法,才动用了这一招把他和平送走的。
总之,当时的我满心天真和欢喜的接受了老师安排的任务,让天使面孔的他成为我的新同桌。
一周以后,他把我的橡皮用小刀切成了碎屑当子弹打;
两周以后,他在我的自带水壶里塞了半壶石子;
三周以后,他把我的数学课本每一页都用胶水粘住了一个角;
四周以后,和他一起的第一次小考成绩单出来,他哈哈大笑的指着我的分数笑我“程安之大笨蛋”。
其实,我只比他少五分而已。
但那五分,决定了他是第一我是第二。
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从班级第一的宝座上下来过。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孩整得这么狼狈。
我一向老实安份守规矩深得老师信任,在同学中也乐于助人谦虚友善,并且我一向很享受大家对我的这种评价和印象。
有时候我听到别的家长说我像个“小大人”,还会昂首挺胸沾沾自喜。
但是朱一强把我搞得方寸大乱,形象尽失,有几次我都当众被他气哭。
更可气的是,他对其他同学却都没这么恶劣,虽然也常顽皮,但不至于太过分。
我碍于自尊不肯找老师告状,私下跟他软的硬的明的暗的斗过无数场,但大部分落败。
也曾经发挥班长大人的威严,一本正经的和他“谈判”,却只换来他嬉皮笑脸的一句“就是觉得你好玩”。
我有时恨他恨到梦里都在咬牙,有时却又轻易原谅他。
因为他也不是随时都这样讨厌,他对我时常还有着另一面表现。
比如有时看我真的生气了哭了,他又会收起小恶魔的嘴脸,各种讨好。
这时候他就会用只有我们俩听得见的声音叫我“姐姐”。
“姐姐你原谅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软糯的声音加上天使般的小脸和诚恳的眼神,从小就有着姐姐情结的我又会百怒皆消。
心里还会悲壮的涌起一种“帮助他宽容他”的责任感。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继续着。
就在我们一起升上五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使我彻底和朱一强结仇。
那天是开学后不久,下午有一堂游泳课,老师组织全班去附近的游泳馆。
虽然都是未曾发育的小孩子,但也都有了羞涩感,从更衣室换了泳衣出来后,男孩和女孩就各自围成一堆打闹,故意表现自己离异性很远。
我动作慢了一点,出来的时候,身边就没有了伴。
妈妈给我的是一件旧的红色泳衣,有点松了,我一边走一边别扭的拉扯自己的肩带,总觉得有点不安。
就在这时老师吹响了集合哨,大家立刻朝一个方向涌去,我也急急跑了起来。
却突然感觉身后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下子脚底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虽然被手肘撑了一下没有摔到头,但坚硬的地板依然磕得我尖叫起来。
朱一强出现在我身边,幸灾乐祸的像只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哈哈大笑。
“笨蛋摔了一跤!笨蛋摔了一跤!”他兴高采烈的指着我喊了两嗓子,突然停住了嘴,表情有点奇怪。
虽然我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明白刚才是他从后面推我,但他的突然变化,我还是察觉到了。我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本就有点松的旧泳衣经此一摔,有一边的肩带整个滑了下来,露出了我平坦的胸。
我可怜的,尚未发育的胸,像青涩的稚嫩的小小花苞,毫无闪躲余地的暴露在全班同学目光下。
那一天,我像只受伤的小母狼一样拼命的嚎叫着,把朱一强这个小贱人压在身下,使出吃奶的劲掐他咬他,两个男老师都无法立刻把我从他身上扒拉下来。
我依稀记得人的脖子被咬断就会死掉,于是我一心一意的咬住他的脖子不放,听到他杀猪一样的号啕,感觉到嘴里的腥气,仿佛半年来被他欺负的所有怨恨都得以发泄。
那时我一定是真心盼他死掉的。
因为我咬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后来他的脖子留了一块再也消不掉的疤,连医生都惊叹,小姑娘幸好没咬着动脉。
甚至终于被体育老师抓起来提到半空中后,我仍然声嘶力竭荡气回肠的喊了一嗓:“朱一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觉得自己特别悲壮,特别解气。
但那次事件,我彻底颠覆了在老师同学心中的乖乖女形象,所有人都相信朱一强只是调皮的推了我一下,并没有太大恶意,而我的报复心之强,堪称可怕。
好事的孩子们进一步推断我以前的乖巧可爱都是装出来的,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最讨厌她们眼中所谓“虚伪“的东西,他们试着用自己的判断来理解世界批评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疏远我,甚至攻击我,我的小班长工作也不再那么容易得到支持,上台说话会被人起哄,收个作业也遭到为难。
我无法解释,无法声辩,说什么闹什么,都只坐实了大家的猜测。
不久以后,找了个由头,老师就不再让我当班长了。
朱一强也被安排远远的和我调开座位。
我没能想到,从此我竟然开始变得敏感自卑,总觉得大家都在看我,议论我,上课不敢积极发言,集体活动不敢主动参加,成绩也每况愈下。
这样的状态,此后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时遇见封信和七春。
还记得出事后,朱一强的妈妈和我的父母一起到班主任那里见过一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商处理的。
只知道出来后,朱一强的妈妈走到我的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和颜悦色的对我说:“不要怕,阿姨理解你。”
我含着眼泪抬起头,看到一张和朱一强有着八分相似的明艳照人的脸。
她笑得如沐春风,招手把脖子上还缠着纱布的朱一强唤过来。
“小王八蛋。”她轻飘飘的娇嗔了一句,用涂着亮粉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表情木然的朱一强的鼻尖:“把你也扒光给你同学看哦。”
我愣了几秒,哇的一下又吓哭了。
我的父母正好过来,赶快把我带走了。
此事就此结束。
后来的两年,朱一强也似乎变得沉默了许多,不再那么调皮,成绩却依然很好。
有几次我感觉他想靠近我,我都立刻敏感的逃出很远,明白的表现出对他的憎恶。
他也终于放弃,渐渐看到我也如见仇敌。
六年级的时候听到一点传闻,说他从小就没有爸爸,我暗里竟又有些心软。
但终究只是少了一点恨怨。
小学毕业升初中后,很多同学都分散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朱一强。
多年后,在开着冷气的豪华病房里,我看到了那张美丽而冰冷的面孔。
那张面孔,和记忆里只见过一次的朱一强妈妈渐渐重叠。
我不敢置信这种无厘头的联想。
但是,记忆里的朱一强,是顽劣的,可恨的,上天入地的,无恶不作的;
而眼前的少年,单薄脆弱精致消沉,如同夏初将逝的春花。
如果不是看到脖子上那个疤,我大概永远不会产生这样不可思议的联想。
彦一,就是朱一强。
31、我想带你去我儿时的花园坐一坐
早晨九点的妙街小学,依旧是书声朗朗。
操场的东边,多了一座几年前新盖的五层教学楼。除此之外,和我们十几年前就读时几乎毫无变化。
门上的绿漆年年剥落,却永远也掉不完;百年树龄的榕树扎根很深,不畏岁月,愈见沉稳。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挟着课案匆匆穿过操场,而抬头看去,总能发现某一扇后,有着调皮的眼睛在偷偷张望。
我想起和朱一强在这里水火不容的日子,再看看身边走着的人,不禁感慨万千。
穿着件黑色连帽衫,把帽子拉到头顶上的彦一也恰在此时扭头看了我一眼。
彦一有一双和他妈妈一样的略为狭长的眼睛,线条妩媚。这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仿佛看不出真心。
我的心颤了颤,想起他的经历。
也想起了他那和我只有一面之缘却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有些难过。
我们慢慢的沿着操场走,学校并不大,很快就是一圈。
我问他:“累不累?”
他生病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从小那么生龙活虎的男孩子,现在却和柔弱少女一样。
他微微摇一下头。
“快到了。”
他带着我绕到学校小礼堂的后面。
小礼堂的后面,一直是当年孩子们口中流传的禁地。
其实是因为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又连着一片废弃的工地。年久无人,杂草与灌木疯长,竟形成密实的天然围墙,还成了各种蛇虫鼠蚁乐园。
我们上学那会,听说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结伴去探险,结果其中一个被蛇咬了,几个人尿滚尿流的回来,为了掩饰号啕大哭的尴尬,就不断的向其他孩子鼓吹在后面遇上了各种鬼怪。
我也曾经被这些传说吓得晚上和若素一起非要粘着妈妈滚被窝。
现在长大了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明白彦一干嘛要带我往后走。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我胆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看来,却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惊人,不过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荒草地,远处还有着一圈矮墙,墙的那一边有一些建筑,像是小别墅,但看得出早已废弃,有的地方隐隐露出堆积的建筑材料,有些已经与尘和土混在一起,几乎辩识不出真相。
看来当年这里曾经准备开发成商用别墅区,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半途而废,之后竟再也未有转机。
彦一突然一回身拉住我的手,飞快的沿着小礼堂后墙往更深处走,我有点胆怯的提醒他:“有蛇啊。”
他却不管不顾,看起来轻车熟路,幸好是冬天,草木多数枯萎,他随手拨开,一路竟也没有沾到我的衣服。
转了几下,就到了一处矮墙边,那矮墙不知怎么塌了一块,红色的砖块已经变得灰黑。
彦一却意外的露出一线孩子般的笑容来,仿佛确认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心里动了动,跟着他走上前去。
他松开我的手,伸头往那个缺口处看了看,突然一抬腿跨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那边的工地和这片荒草地还有个三四米的落差,而且碎石众多,直接跳下去有些小险。
却见彦一已经稳稳的站在下面,朝我笑得天真。
原来这缺口下面竟别有洞天,不知道为何有一个土坡,这样穿过两边,都轻松自如。
我也学他的样子跨过去。
脚刚落地,他就一把重新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
我依稀想到了什么,他曾经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我想带你到我儿时的花园去坐一坐。”那时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精致的人工花园,他就那个花园里唯一的小王子,但是他那么落寞。
而现在,他奔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细细碎碎全是笑意。
一瞬间,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四年级时转到我们班上的小男孩朱一强的影子。
这样的笑意,在我重新遇见他以后的任何时间里,都不曾出现过。
我受到莫大的感染,跟着他疯跑起来。
竟不问去向何地。
这时的天,是冬日里少见的晴。
早晨九点多的阳光干净而温柔,天空的颜色是浅碧澄澈,飞机飞过划出的残痕像白色的发带,温柔妖娆,蓝天竟似美人。
远处城市的高楼仿佛隔着一层极淡的雾气,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砾砖块间轻盈的奔跑,周身仿佛被阳光宽容的拥抱。
风刮了起来,只有风在耳边掠过的声音。
像翅膀,像音符。
我不敢张嘴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把沉浸在旧梦里的彦一惊醒。
十二岁那年,我们一起小学毕业,我以为朱一强去了别的中学,但其实,那一年的夏天,他离开了c城,从此改名叫彦一。
他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带走的,那个人甚至自己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彦景城,对他出示了亲子鉴定的结果,然后毫无商量余地的迅速为他办了赴港手续。
事实上谁又会给十二岁的他商量余地。
过去的十二年里,父亲一直神秘缺席,母亲虽然性格乖张,但至少给他片瓦遮头。
但是突然间,母亲也轻易放弃了他。
她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能和他换得这么大一笔钱。你呢,以后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多好。”
她摸着他的头,然后夸张的比划出好大一堆钱的样子,灿若桃花的脸笑得娇媚。
从头到尾,她未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以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头三个月,竟次次梦里哭醒都在叫她。
但是一年后,他的亲生父亲面无表情的告诉他,她死了。
发现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个月,但她至死都没有给她的儿子一个电话。
然后朱一强彻底变成了彦一。
他疯狂,叛逆,自残,破坏,封闭,挣扎,声辩。
做一切无用的反抗。
其实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伤,都只对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砾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的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着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的坐着。
他继续缓缓的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个弹珠,两个蓝的,两个红的,一个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一刻放松过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讨厌回家,讨厌朱雪莉,我那时候,那么的讨厌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头,一点点埋进膝盖,那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欢快与笑容,就在这瞬间,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气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头顶那片压城的黑云。
听说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其实都是简单纯洁的天使。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对这世间的绝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许多次他发病时候那样。
我说:“你不讨厌她,你爱她,她是你妈妈。”
他全身细微的震动了一下,但没有摔开我。
我抓紧他的手,怕他发急。
我相信他爱他的妈妈,他逼我学的那首钢琴曲,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妈妈弹得最好的曲子。
她也曾温柔,弹那曲子哄他入睡。
只是回忆越暖,伤口越痛。
我说:“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们过去的故事,比如她为什么放弃了你。”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发疯,会劈头盖脸的骂我然后逃走。
但是他没有。
只是难捱的寂静过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墙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后转过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轻柔的,美丽的,安静的笑。
我和他相处时间不短,也常常会觉得彦一的美丽中带着一种遗传自他妈妈朱雪莉的妖异。
但从来没有一次,他让我感觉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惧。
他微笑着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怀疑,朱雪莉是被人杀死的。”
他顿了顿:“杀死她的人,也许就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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