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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回家以后,荆璨便和贺平意保持着早晚视频通话的习惯。他陪着贺平意早起,陪着他洗漱,等到贺平意去上学以后,他便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有时会看会书,有时也会写几个公式,更多的时候,则是将两条腿都蜷到椅子上,摆弄着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那几辆小车。

这样独自待在房间的日子他其实很熟悉,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然而就像预料中的那样,他非常想贺平意,想念到,每天早上睁开眼,都要在心里确认一遍,今天是不是仍旧见不到贺平意。这种想念的情感无人可说,荆璨便只得无声地托付给塑料小车,要它一次次载着满满的货物,碾过重复万变的痕迹。

宋忆南一直到都知道荆璨喜欢车,印象中,在荆璨小时候,好像唯一能让荆璨像个小孩子的地方,就是那个专门卖四驱车的商场四楼。那时候荆璨虽然不会很明确地跟她表达对那里的喜欢,但每次她说要带他去那个商场,荆璨都会早早自己穿好衣服,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等着。

毕竟是小孩子,再深沉、再内向,眼里都会流露出几分掩不住的期待。

站在书桌旁,宋忆南将手里的一盘水果放下,在塑料车轮滑过木质书桌的声音中,若有所思。

她伸手摸了摸荆璨的头,笑着说:“这么喜欢车的话,以后可以去考驾照,到时候你喜欢什么车,妈妈送你。”

说完这话,宋忆南才猛地想到,对啊,荆璨还没有18岁呢。

这些天荆璨都很安静。很安静,也很听话,到了吃饭的时间会自己下楼,宋忆南给他夹什么他都会吃几口,晚上到了时间便会关了灯,躺到床上。他情绪稳定,不吵不闹,完全不像个病人。

不像病人,却也不像十七岁的少年。

宋忆南想了想自己的十七岁,那是充满了“再来一瓶”的夏天,是偶尔夹杂着抱怨的热烈青春,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古木般,垂垂老矣。

荆璨将摁在小车上的手抬了起来,因为手指按得太久,又太用力,小四驱车的棱角早就深深陷进了荆璨柔软的指肚,以至于在荆璨抬手时,小小的四驱车也被带离了桌面,又狼狈落下,跌到坚硬的木头上。

荆璨把手放到蜷着的腿上,沉默过后,摇了摇头。

“我开不了车的。”他抬头看着宋忆南,甚至在这时还挤出了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我怎么能开车呢?对别人多不安全。”

不管是AE86,还是秋名山车神,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只能自说自话的梦罢了。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心心念念这么多年。

荆璨的脸上是安静的沮丧,宋忆南想帮他赶走这份沮丧,可真的开了口,却发现自己说出的话其实很苍白无力。

“以后会好起来的。”

荆璨在心里将这话重复了一遍。

他没说话,没有将残酷的现实向宋忆南挑明。他不知道宋忆南和荆在行对于自己的病到底有没有正确的认识,但他知道,事实就是大部分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一辈子都要和这个病斗争。或许有人可以战胜这个可怕的怪物,可他从没见过奇迹。他至今都记得他那个美国同学从高高的楼上纵身跃下的样子,那时荆璨想,或许他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能够清醒地活到寿终正寝。

荆璨盯着小四驱车看了很久,忽然仰头问:“以后你们会把我送去精神病院吗?”

见宋忆南愣住般没说话,荆璨想了想,补充:“我是说,万一我以后病得严重了的话……”

“说什么傻话呢?”这次,荆璨还没说完,宋忆南便急促地打断了他,“我们怎么会送你去精神病院?”

看着宋忆南有些着急的神情,荆璨点点头,“嗯”了一声。

“爸爸是不是给我联系了医生?”

“那只是心理医生。”宋忆南以为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

“嗯,我知道……”荆璨说,“但我现在不想去看,可以吗?”

他并不是不想治疗,只是还有很事情没想明白。他不喜欢把主导权交给别人,他想自己为自己找到一条能走的路。

其实不用看医生他也知道,幻想来自于渴望。所以那时候荆璨放弃了继续学习,放弃了对成功的渴望,放弃了对朋友的渴望。

他想着,如果什么都不想要,那应该也不会再出现什么新的幻觉了吧。

可贺平意是个例外。

荆璨重新扶住了那辆小车,车轮再次滚动起来,车子慢慢加速,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转了个弯。

他可以放弃一切,不当天才,不开车,不交朋友,以后什么都不要,但是却不想离开贺平意。

他现在只能想清楚这一点,除了这一点之外的事情,还是混沌模糊的,他还没想明白要怎么过以后的生活,没想明白……要怎么做才能不离开贺平意。

“那就不去。”宋忆南还没说话,屋子里忽然响起了荆在行的声音。

荆璨回头,看到荆在行正站在门口。他并没有进来,对上荆璨的目光后,也只是站在那继续说:“你不想去我们不会勉强你,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们也不会把你送去医院。”

荆在行还是不太擅长说这些安慰人的话,话是好的,可到了他嘴里却是干巴巴的,要是不细听,会觉得和他平日里那些过分冷静的陈述句没什么两样。

不过荆璨对荆在行足够熟悉,所以很轻易地便从他的话里提取到了那名为“退让”的东西。虽然荆在行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可这样面对面交流他生病的事,还真是第一次。

荆璨怔了好半天,才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回完这声,荆璨才发现荆在行身上穿着的又是一件自己从前不曾见过的家居服。荆璨歪着头回忆,忽然发现,这次回来以后,他好像都没再见过穿着衬衫、西装革履的荆在行,从前这种装扮似乎是半永久地固定在了荆在行身上,如今他却是换上了从前并不曾穿过的家居服、运动衣。

家里的很多改变都是细小的,可一旦注意到,便再难忽视。比如,客厅里的电视重新投入了运行,越来越多的暖色调装饰被换上,从前总是加班到深夜的人开始频繁出现在家里……

荆在行说完这话便转身走了,宋忆南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两父子有些地方是真的很像。情绪不好的时候,都是安静地把自己憋在房间里,也不去做点什么可以发泄的事情,就一直压抑着自己。她每天都和荆在行睡在一张床上,自打发现荆璨生病以来,她知道荆在行的状态也是每况愈下,一向作息很规律的人开始频繁失眠,有好几次,宋忆南都撞见荆在行大半夜站在荆璨的房间门口,面对紧闭的房门,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建议荆在行跟荆璨聊聊,可荆在行却难得沾上了踟蹰不前的毛病,一直都没付诸行动。

这天半夜,宋忆南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边又没了人。她起身寻到书房,看见荆在行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几本相册。相册上尽是他们一家人的照片,都是宋忆南主张照的。

明明灯光很亮,荆在行的脸色却仍显得灰白。宋忆南有些担心地走到他身边,弯腰细细打量,问他:“你不舒服?”

她将手放到荆在行的太阳穴上,想帮他按一按,荆在行却用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说:“有些头晕。”

不知是不是因为休息不好,荆在行最近的血压一直有点高。宋忆南赶紧拿来血压计,给他测完,拧眉跟荆在行说:“要不要吃片降压药?”

荆在行摇了摇头:“先不用,觉得需要了我会吃。”

宋忆南叹了一声气,目光落到了书桌上。

相册摊开的那页,是荆璨坐在书桌前,他的面前铺着宣纸,手里握着一根毛笔。小孩子看着镜头,眼中澄澈。荆在行记得很清楚,荆璨那段时间对书法很感兴趣,每天放学都要先写上两幅字。荆在行觉得练字是在练风骨,练品质,所以也很鼓励荆璨去练习。

宋忆南看着那张照片,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小璨小时候,可真是可爱。”

水灵灵的一个小娃娃,配上一双大眼睛,乖巧得很。

“嗯。”荆在行摸了摸那张照片,说,“是。”

宋忆南有一句话没说错,他见过那么多小孩子,真的再找不出一个像荆璨那么乖的了。好像从荆璨小时候开始,他的同事们常爱说的一句话便是:“我家那个可淘气了,不像你们家小璨……”

“在行,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如果……小璨以后当不了天才了,就普普通通地活着,甚至可能他都不会取得像你一样的成绩,你能接受吗?”

荆在行似乎在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抬头看着她。

宋忆南接着说:“说得极端一点,就好比,同样是参加数学考试,往后小璨只能考45分,你能接受吗?”

不知想到什么,荆在行的眼里骤然变得黯淡了些。宋忆南看见他这反应,心里一阵失望,正要再开口劝说,却听见荆在行忽然说:“是我错了。”

荆在行没有说清楚,可愕然之后,宋忆南却一下子明白了。

“我该听你的。”

悔恨来得太迟,头也回得太晚。

宋忆南将手里的血压计放到桌上,双手覆上荆在行的肩膀。

“错了,以后我们改了就好。”

听着宋忆南的话,荆在行沉默了两秒,摇了摇头。

照片上,乌亮的双眼似乎在穿越时空,与他对视。那时的荆璨和现在还是不一样的,他的眼中会有各种直白的情绪,他会拽着他的手,用委屈的声音跟他说:“爸爸,同学们都不带我玩。”

可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荆在行记得很清楚,他拍了拍荆璨的肩膀,跟他说:“那就好好学习。”

他是这么说的,荆璨也很听话,一直照着他的话做。荆璨永远都是第一名,每一个第一次见到荆璨的老师,都会以惊喜的语气对他说:“您家孩子是个天才啊,有没有带他测过智商?”

清晰浮现的往事使得荆在行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他忽然有些无法面对那么小的荆璨,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完全信任他的眼睛。

“没有机会改了,”荆在行骤然间周身颓丧,失去了这么多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已经长大了。”

人们总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确,羊丢了,牢要补,这算是及时止损。可补得再好,那些丢了的羊也不能再找回,错误已经被时间孕育了出了结果,总要有人受着的。

最近楼下篮球场打篮球的人似乎多了一些,这天午休起来,荆璨又听到篮球敲击地面的声音,便站到窗边,望向楼底下的小篮球场。

房间门被敲响,荆璨回头,看到荆惟已经推门而入。

如今荆惟再进房门已经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他经常会跑过来和荆璨聊天。大部分时候都是荆惟说,荆璨听,在荆惟讲到好笑的地方时,荆璨也会跟着笑,只不过他的反应总会慢两秒,荆惟都笑完了,荆璨的笑声才刚起来。有好几次荆璨都看到荆惟皱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小孩儿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担心得紧。怕他无聊,荆惟甚至弄了一个画架支到了荆璨的房间里,教起了荆璨画画。

“哥,看什么呢?”荆惟走到荆璨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朝楼下看了一眼。

“篮球场。”荆璨抬起手,隔着玻璃指了指。

荆惟瞧了一眼:“这景还不错,等会儿我给你画一张。你看,树把铁丝网绕着,树长得好,但阳光又能从树叶缝里透过来,多好看。就是可惜,天太热,没人打球。”

荆璨愣了愣,视线在篮球场上转了几秒,又缓缓移向荆惟。

“没人吗?”

荆惟一直看着窗外在想构图,并没有注意到荆璨异样的神情,听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就回说:“没人啊……”

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转头,对上荆璨的视线。

“哥……”

荆惟一时间没想到要说些什么,有些慌乱,反倒是荆璨很平静。他又看了篮球场一眼,而后转过身,背靠窗台站着。

“那就不看了。”

荆惟还没想好要怎么办,荆璨已经坐到了画架前。他拍了拍旁边的小板凳,叫荆惟:“来画画吧。”

两个人一人一个小板凳坐着,荆惟问荆璨想画什么,荆璨想了好一会儿,说:“画个小狗吧。”

他把画笔塞到荆惟手里:“你来,你画的比较好看。”

“好,”一提起画画荆惟就变得专注起来,他又问,“什么样的小狗?”

“白色的,小卷毛,眼睛又圆又大。”

“好,不过你这个形容……”荆惟举起一只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比划道,“稍微有那么一点……普遍,我怕我画出来跟你想的不一样。”

荆璨于是从书桌上抽了一张白纸,用铅笔勾了个小狗的轮廓:“大概就这样吧,本来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白狗。”

“背景呢?”

“背景……”荆璨望着白纸,沉吟了片刻。

欣赏荆惟作画的过程是很享受的,线条和色彩慢慢汇聚,白纸上的世界逐渐生动起来。荆惟画完最后一笔,问荆璨:“好看吗?”

荆璨点点头。

那边贺平意还在上课,老师正在讲着数学卷子。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贺平意摸出来,看到荆璨发来一张图片。

点开,贺平意愣了愣,敲了几个字。

“新年吗?”

荆璨那边很快回过来一个字:“嗯。”

贺平意便放下笔,用两只手拿着手机,将那张照片放大来看。画面上是一只小白狗在生机盎然的草地里奔跑——那是一大片绿绿的草地,风吹得草飘向一边,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在其中。

画上好像有一切美好的元素,可画越好看,贺平意就就越是难过。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些美好真的都是属于荆璨的。

荆璨的消息很快又追了过来:“是不是很可爱?”

贺平意摸了摸那几个字,好像能看到荆璨仰着头问他这话的样子。他的眼睛里一定有亮亮的光,脸上一定是小心翼翼的,但小心翼翼里,又一定藏了几分期待。

不想让那端的人不安地等待,贺平意飞快地敲了几个字,摁下了发送。

“非常可爱,和你一样。”

后面四个字搞得荆璨当着荆惟的面闹了个大红脸。荆惟敏感地觉得这里有事情,不做声地将脑袋凑近了荆璨,想偷偷瞟一眼荆璨手机上的内容。

“哎,”荆璨察觉,把手机盖到大腿上,“别偷看。”

荆惟嫌他小气,抱怨道:“我画的画,还不能看看别人评价是什么样了啊。”

荆璨拍了拍荆惟的肩膀:“他说非常可爱。”

荆惟不信:“说个‘非常可爱’你脸红什么?”

荆璨被他噎得哽了一下,闭紧嘴,不说话了。

反正他谁都说不过。

荆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手机还在震动,荆璨心不在焉地应着荆惟的话,又偷偷摸摸点开了和贺平意的聊天框。

视线触及到贺平意的头像,荆璨怔住——贺平意把头像换成了新年。

“哥……”

荆璨盯着贺平意的头像出神,听到荆惟叫了他一声,才抬头。

荆惟忍不住问:“哥,你到底在跟谁聊天?”

"我……朋友,"荆璨用拇指搓了搓有些发热的手机边缘,问,“怎么了?”

荆惟摇摇头,将手里的画笔在水桶里涮干净,又将语气伪装得更加轻松:“就是感觉,他好像是你在徽河变得开心了的原因。”

荆璨没否认,也没接话。

不是回避,只是听到荆惟这么说,荆璨便更想见贺平意了。

荆惟其实有很多话想跟荆璨说,他一直想跟荆璨聊聊,但宋忆南却担心他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让他不要跟荆璨说一些敏感的话题。有时候荆惟非常理解不了这些所谓的大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哥哥现在非常需要别人的陪伴,为什么大人们却还总是畏手畏脚的,什么都不敢说。

“哥,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开心,好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有点害怕,但我又想不明白,你明明那么优秀,我不会的题对你来说连题都不算,你永远都能考第一名,为什么还会不开心呢?现在我明白了。”荆惟说,“现在我挺后悔的,以前爸爸不让我找你玩,我不应该那么听他的,我应该一直缠着你,那样你肯定不会那么难过。”

虽然荆璨和荆惟的关系一直很融洽,可在荆惟的记忆里,他和荆璨一起玩的时间真的很少,他有时候也羡慕别人有哥哥带着去学画画、学滑冰,可荆在行不让他打扰荆璨,荆璨在后来也从来不会主动带他出去玩。

“哥,反正……我觉得刚刚和你聊天的那个人很好。”

荆惟这话说完后的几秒钟,荆璨都怔怔地看着他。而后才在寂静的空气中轻轻垂了下眼皮,笑了:“是,非常好。”

不知怎么的,荆惟看见荆璨这个笑容,心里突然不那么担心了。

他舒了一口气,说道:“哎,其实我都觉得你根本不应该回北京来,你看你回来以后,每天都闷在房间里,也不开心,你继续留在徽河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

那幅画已经完全干了,荆璨的目光凝在新年粉粉的舌头上,半天,才缓缓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两条轨迹不可能完全重合。他生下来不是为了治好我的,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身边。”

荆惟听了,在沉默中拧起眉。他苦苦思索辩驳的方式,企图驳倒荆璨这有些悲观的话语。但想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荆璨说的是对的。

“那……”荆惟问,“就算不能完全重合,靠得近一些也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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