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荆璨哭到最后便没了力气,事实上这两天他都是在靠着心里的那点念想强撑着,强撑着来到徽河,强撑着找到贺平意。他在贺平意的怀里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晚上,身上已经被换了干净的衣服。
躺在卧室的床上,他睁眼看到贺平意的脸,还以为又是在做梦,等意识完全清醒,才挑挑拣拣,拼凑起了这两天破碎的记忆片段。贺平意的身上特别暖,荆璨抬起头,在黑暗中盯着那个下巴看了半天,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鼻尖一下下蹭过贺平意的下巴。
一只手忽然捏上他的下巴,紧接着,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动了动,吻上了他。
“口渴吗?”
浑浑噩噩间被滚烫的气息冲撞着,荆璨听到贺平意这么问他。
荆璨没睁眼,点了点头。
感觉到身边的人有要推开他的趋势,荆璨下意识地用手拉了贺平意一下。但动作做得匆忙,一只手哪里都没拽住,就从贺平意的腰间滑落。
察觉到声响,贺平意摸到荆璨落在床上的手,握在手里捏了两下,像无声暗语。
“水就在床头呢。”
贺平意探身,旋开了台灯。他没有把灯开到最亮,而只是打出很弱的光芒。
荆璨眯着眼睛,等适应了黑暗突然被打破的状态,才起身接过贺平意递来的水杯。他仰头喝了几大口,便将握着水杯放到腿上,不言语地低头坐着。
冷静下来以后,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跟贺平意说些什么,比如解释一下自己的情况,比如告诉他,自己一定会控制好自己,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可他在这时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思考的能力,这些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个遍,又谁都没留下。所以,长久的沉默之后,荆璨只闷着脑袋,说了一件唯一还牢牢记着的事情:“帽子丢了。”
他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于是尽量以平静的语调说出的这句话。只是,不知为什么,在简短的话语结束后,水杯里的水却开始不住地颤动。
贺平意立刻反应过来荆璨说的是什么。他忆起了那条热闹的街道,荆璨走在路上,总是忍不住要摸摸帽子,还一个劲儿笑着问他好不好看。
一静一动,一暗一明,两个画面的对比过于强烈,好似他们这短短人生所有的参差与错落都一溜烟陈列开来,逼着贺平意心疼。他把水杯从荆璨紧紧握着的手里抽走,放回柜子上,然后用一只手臂把人捞到了怀里。
“我再带你去买一顶。”
“没有了,”听到他这样说,荆璨红着眼角,仰头看了他一眼,“那个老板说了,只有那一顶。”
"会有的,我们去找她,她一定很乐意给你再做一顶。”贺平意摸了摸他的头,接着说,“现在青岩寺的树都绿了,比冬天的时候还要好看,我们再去一次,好不好?”
荆璨静静地看了贺平意一会儿,在眼底酸痛的感觉又变得明显起来时,动了动身子。他用两只手攀住贺平意,将脸挨上他的胸膛。
他没闭上眼睛,就这么侧着脸,在贺平意的心跳声中,睁眼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世界。
两个人都只穿了一件柔软的半袖,荆璨的后背被呼吸带起了轻微的起伏,贺平意将手放在那上面,一下下安抚着不安隆起的背脊。
水珠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眼角,悬了半天,终于落在炭灰色的棉布上。荆璨转了转脑袋,把脸埋起,那一片炭灰的颜色便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变得深深浅浅。
缓了一会儿,荆璨还是摇了摇头。
“再做的也不是那一顶了。”
醒来后,荆璨就再也没睡着,贺平意抱着他躺了大半夜,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聊天。他们两个都没有吃晚饭,到了大概三点的时候,贺平意用下巴蹭了蹭荆璨的脑袋,问他:“饿不饿?”
“饿。”
“那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贺平意穿上脱鞋下床,原本想跟荆璨说让他在这里等自己。可转过身,看到荆璨曲着腿坐在床上,不错眼地看着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朝眼中茫然一片的人伸出一只手:“走,陪我一起去做。”
荆璨的反应仍旧有些迟钝,他明明听见了贺平意的话,却好像好半天才解读完毕似的,看着贺平意发怔。
贺平意又将手朝前递了递,荆璨才终于像是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因为怕吵醒宋忆南和荆在行,贺平意把动作放得很轻。荆璨跟在他身边,也不说话,但贺平意挪两步,他就也跟着挪两步。贺平意把一碗鸡蛋羹下了锅,侧身抱住荆璨,亲了他一下。
“怎么了?”贺平意笑着问,“怕我丢了啊?”
荆璨一开始只是摇摇头,不说话地靠着他站着,在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时,贺平意听到身旁的人说:“怕我丢了。”
鸡蛋羹很快就熟了,因为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荆璨的肠胃在刚一接触到食物时很不舒服。贺平意看他一直用左手捂着胃,便说:“不急,慢点吃。”
荆璨从碗里舀了一大勺,递给到贺平意的面前:“你也吃点。”
这碗鸡蛋羹俩人吃了十分钟,吃完,贺平意把碗拿到水池里,用很小的水流冲着刷了。这回荆璨没跟着他进来,贺平意原本以为荆璨会坐在餐桌前等他,可到了餐厅,眼睛却没捕捉到想看到的人。
贺平意偏了偏脑袋,发现了正蹲在冰箱前的荆璨。
贺平意走过去,也蹲到荆璨身边,问他:“怎么了?”
荆璨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因为有冰覆在上面,贺平意看不清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冰箱门大开,冷冻层的冷气不住地往外扑,凝成白色的水汽。荆璨用两只手攥着那个东西,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冰箱前蹲久了还是会冷,贺平意用一只手覆上荆璨已经快要抵住冰箱隔层的那个膝盖,问:“冷不冷?要不要先起来?”
荆璨盯着贺平意帮他挡着寒冷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眶是红的。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贺平意,贺平意愣了愣,接住。
摸到那东西的时候贺平意便在心中有了猜测,他把外面套着的保鲜袋打开,果然,看到了一颗芒果。
芒果上面画着个戴眼镜的小人,还有当初他写上去的那几个字,“一人一个。”
他拨了拨芒果,看到里面还放着一个被封起来的塑料管,塑料管里是当初那把荆璨执意要的小绿伞,还有一张小纸条。
在他之前,荆璨先一步伸手,将那个塑料管拿了起来。
“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神智不清了,连重要的人都忘了,要怎么办?”
贺平意不知道荆璨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但听到这,他沉声说:“不会。”
荆璨捏着塑料管,抬起视线看他。他试着扯了扯嘴角,不过并没有成功地呈现出一个笑,便又埋下了头。
“后来我想,脑子会失灵,可感官不会,身体的喜好应该是最原始的吧,所以……就算有一天我疯了,我应该还是会喜欢吃芒果,还是会喜欢看到的绿色的东西。”
荆璨两手用力一捏,塑料管的封口便如破冰般裂开。小纸条被从塑料管里抽出来,展开于手指间。
上面只有三个字,是被荆璨叫过无数次的名字。
在看清的一瞬间,贺平意便理解了荆璨的意思。
把喜欢的人记在喜欢的一切旁边,那即便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他肯定也能记得他。
荆璨忽然倾身,抱住了正盯着芒果愣神的人。
短袖没什么遮掩或阻挡的作用,贺平意能感受到荆璨的气息扑到自己的肩上,不稳,滚烫。这让他想起了那个还有着雾气的清晨,低着头的男生塞给他一个芒果,他不过调侃了一句,那个男生便红了脸,把另一颗也塞给他了。
“贺平意,你不要怕我。”
荆璨说完这话,就用牙齿叼住了贺平意的衣服,他将那棉布扯起了一个小凸起,像是每个人平静的人生中可能遇到的那一点意外。他压抑着自己,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一双拳头则在贺平意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着,像是拼命想要拉紧什么东西。
贺平意在听到荆璨那句话的时候就忍不住了,刚才看到那颗芒果时而产生的酸胀情绪一股脑冲进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在他的记忆里荆璨有许多种样子,在楼道里温柔笑着的样子,在攀岩壁上不肯认输的样子,在赛车场上固执地验证飘移过弯时的样子,在青岩寺的路上像个小鸟一样朝前跑的样子,在放映厅里,眼睛闪着光的样子……他想,无论哪种都好,但绝不能是像现在这样,不安,恐惧,自卑。
他的荆璨不应该是这样的。
荆璨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明明是初夏,他却好像是穿了单薄的衣服,站在满是大雪的寒冬夜里。
眼泪无声滚落,贺平意垂下眼,用一只手臂环抱住荆璨,将他使劲勒到自己怀里。
荆璨渐渐哭得厉害,贺平意却是哽着喉咙,安慰的话根本无从说起。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好像能感受到荆璨巨大的痛苦,可他又很清楚,他感知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永远不会真正知道荆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颗芒果冻进冰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像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哥哥在死前有着怎样痛苦的精神世界。
他想,如果说荆璨现在表现出来的、能让他感受到的痛苦是十分,那么荆璨真正经历的,应该是一百分、一万分。
可就算是这十分的痛苦,都让他痛得流出了眼泪,那荆璨这么久以来又是怎么面对的呢?
他忽然想起了在这间屋子厨房的窗边,荆璨安安静静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其实那时他的眼底没什么情绪,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因为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灰暗的,生长于废墟之下的情绪,早就被荆璨妥帖地藏好了。
他不说,就谁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怕你,”泪水顺着贺平意的侧脸,落到荆璨的肩窝,贺平意侧头,吻上柔软的耳根,“我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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