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歌吹是扬州
浩渺的江面上腾起氤氲的水汽,一条小小的游船顺流而下,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嬉笑声,随着江浪飘得很远。
船首站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子,白皙的脸上满是明媚的笑容。她举起纤细的手腕,露出银铃串起的手链,随着波浪的起伏左右挥摆,清脆的铃声伴着波浪,好似一曲流转的小调。
“婷姐!”船舱里的人喊道。“外面冷得很,快来里头围火炉子。”
那个女子蹙起黛眉,嗔道:“难得用公费请你们出来转转,连馆子都不开了。你们却在里头斗地主!真是不懂情趣。”
船里的人又说:“就属婷姐有情趣,天寒地冻的天气来游山玩水,还顾念着咱们姐妹呢……”说完引来一阵嬉笑。
女子碎碎念着不该教你们斗地主,这么没大没小。然后深吸了口气,卯足了劲大喝道:“想在暖玉楼呆的全给我爬出来!”话刚说完,船身猛然一晃,想着船夫没见过看似娴静的女子这么厉害,吓了一跳。
那女子朝他歉然一笑,又冷着脸看着门帘。
过了片刻,竹帘掀开,七八个彩衣姑娘鱼贯而出,并排立着。
女子缓步踱到她们面前,愤愤说道:“我尚婷是你们的老板哎!你们斗地主可以,可不能斗老板啊!没大没小。再说了,天冷点下点雪才有别样的景致啊!”
站在最边上的姑娘小声嘟囔:“那时因为这个时候游船最便宜。”又引来众女的嬉笑。
“什……什么?”自称尚婷的女子愣了愣:“我……我怎么不知道啊。谁说的。”
一边划船的船夫憨厚地笑着:“姑娘你忘了,咱们谈价钱的时候你就说了,这个时候便宜可以省点胭脂钱。”
尚婷被当场揭穿谎言恼羞成怒道:“你好好划你的船吧,哪来那么多话!”众女更是畅怀大笑。尚婷怒道:“不许笑!笑得人罚一个月胭脂钱!”话一出口,果真四下无声,尚婷开颜道:“来来,我们看看这沧江,虽不必咱扬州漂亮,却又是一番景致。这时候没有其他的游船,就咱们多舒服啊。”言罢,她伸伸懒腰,一脸享受。
“那是因为没人和咱一样傻,这时候出来玩。”最边上的姑娘又说道。众人想笑可不敢笑出声,低头闷闷喘息。尚婷斜睨她们,冷冷说道:“我憋死你们!最好内伤!还有,五月!你再说句话我封你的
嘴巴!”
那唤五月的女子毫不在乎地撇撇嘴,却不再说话了。尚婷见又复安静,说道:“这次,咱们可是有任务在身的。你们是咱楼里最出挑的姑娘,在这边一走,活生生的广告啊。”
五月边上的七月问道:“婷姐,什么叫广告啊?”
“嗯……”尚婷心想这沟通真是麻烦。“就是让那些人看见你们着美丽的模样,知道咱暖玉楼美女多,就都往咱楼里跑了。”尚婷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五月忍不住说道:“依婷姐的话说,我们真是美丽“冻”人啊。
尚婷开始目露凶光,气呼呼地说道:“你在多说一句我把你扔到江里喂鱼!”
五月听了这话,看着江水想着回她,却瞪大了眼睛:“婷姐…婷姐!”
尚婷见她惊讶的模样嘿嘿一笑:“知道害怕了?这就对嘛。女孩子何必这样伶牙俐齿呢?”
“不是……哎呀,你快看呐!水里有……”还没说完尚婷就打断她,自己说道:“有水怪!五月你换点新鲜的,我又不是小阳。”
众女随着五月的目光看去,都惊呼了起来。
尚婷哈哈大笑:“想不到姐妹们这么默契,演技逼真,等咱回去我就办个舞台剧。一定……”话没说完就被她们强行地反过身看向江面。
不远处,似乎有人影正随着波浪起伏。那人一动不动,好像是溺水了。
“啊!”尚婷吓了一跳。“快……快”去救人!还没说完,船夫扔下桨接着船沿的力道飞跃起跳下了水,溅起了冰凉的水花。尚婷高喊一声:“帅哥!”然后和众女趴到船沿上盯着那如同蛟龙的身影。
尚婷看了一阵忽然欲哭无泪道:“大哥,你也犯不着把桨扔水里吧……待会儿我们怎么回去啊。”
素栀恍惚中看见了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他们站在院内的槐花树下笑着谈天,她惊喜地跑上前叫道:“爹爹!娘!哥哥!”
他们听见声音纷纷转过身来,看见素栀,脸上方才的笑容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愤慨和叹惜。素栀脚步顿住,在那样如同针尖的眼神下缓缓退步。我错了,我知错了!她大喊道。可他们仿佛
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生气地瞪着她,仿佛叫她快点走开。
素栀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愣在那里。忽然周身传来一阵暖流,她回头看那原先的黑暗尽头出现了一个亮口。她又看向爹爹他们,他们终于笑了,冲她点头。素栀不由自主朝那亮口跑去,越跑越快。再回头时,身后已被黑暗重新笼罩,再看不见人影。
素栀一面流着泪,一面跑入噪杂的光亮中。
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底,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淌出眼泪来。
“婷姐!她醒了!”一阵吵闹在头顶。她胸口一阵憋闷,吐出一口水来。仿佛置入冰窖,即使有人给她裹上了厚厚的毛毯,还是瑟瑟发抖。她努力抬起眼皮,见到无数晃动的人影,又在一片嘈杂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睁开眼睛,素栀看见烟蓝色的帐幔。一阵错愕,她缓缓扭动脖颈,看见一旁打盹的不过十三四岁的绿衣女孩。
“嗯……”素栀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嗯?”她又试着,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那绿衣女孩迷迷糊糊醒了,看见一双如同星辰璀璨的眼睛正看着她,先是一愣,然后朝素栀咧开嘴笑了,大喊道:“婷姐!她醒了!”
“噔。噔。噔。匡当!”尚婷亟亟上楼,却踩到了裙摆摔了跤。绿衣女孩侧头倾听尚婷的咒骂声,无奈摇头。“噔。噔。噔。”尚婷提起裙子迅速上了楼,就见那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半撑着身子起来,上下打量着她,星眸流转着秋水般清澈的灵韵,只是那样黯淡。这样一双眸子,要是光彩起来,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吗。
“婷姐。把你的嘴巴闭上好不好。”绿衣女孩皱着眉,瞧瞧她的花痴样,绿衣女孩似乎觉得她丢人了。
尚婷缓步走来,敲上绿衣女孩的头:“小阳,沏杯茶来。”绿衣女孩虽然不服气,却不敢违逆,看了眼榻上还没弄懂事情左右的美丽女子举步走了。
素栀看着眼前这个鹅黄衣衫的女子,不过双十,眉眼之间全是艳丽的骄阳,不见任何阴翳。她想着自己跳入江中之后,想必被他们救起了。要开口道谢,可依旧发不出声音。
“姑娘睡了已经有四天了。那天在沧江救起姑娘看姑娘身体很是不佳,就擅作主张把姑娘带到这里养病。”尚婷说话到这里,没喘一口气。“还有,我叫尚婷,是扬州暖玉楼的老板。姑娘为何会坠入江中?”
素栀抬起纤指指向自己的唇,示意讲不出话来。
“哦,大夫说姑娘在水里冻得久了,恶寒侵入了身体暂时是无法发出声音了。不知姑娘泡了多久,大夫说在晚半个时辰,就是连大人也要没命了。胎儿保不住到也罢了,一个多月正是危险的时候。”尚婷边说边惋惜,这样一个美人就嫁人了,要是到她们暖玉楼里来……
胎儿!素栀蓦得睁大了眼睛。她竟然怀了他的骨肉?对于它的离开,素栀不知是喜是悲。想到刘焕冷若冰霜的眼神和那绝情的话语,又是一阵心酸,几欲流泪,却生生被她忍住了。
尚婷忙安慰道:“姑娘你还年轻,这算不了什么。你告诉我你丈夫在哪,我谴人找他来。”
素栀抬眼看着她,微微摇头。
“唔?不要?那怎么行?一定要让你丈夫知道的,不然的话……”素栀牵起她的手,颤颤巍巍写下几个字。“我。夫。君。死。了。”她抬头看向尚婷,惨淡的笑了。
尚婷愣了愣,顿生无比的同情。美丽年轻的女子和她深爱的男子喜结连理,无奈恶霸垂涎女子美色,设法害死了男子。谁料女子怀上爱人骨肉,誓死不从,坠河殉情!都是这么演的……尚婷心想。
“没关系!姑娘放宽心。以后我来养你,我们暖玉楼最爱拔刀相助了!”尚婷一把握她微凉的手,信誓旦旦说道。
素栀一愣,这个女子,似乎很是不同寻常。她勉力笑着,然后缓缓垂上了眼睑,再度入昏暗中。既然老天不让她死,那她就还要好好活着,不管怎么样也要好好活着。不为其他,就不可让刘焕如愿。她要让他看看,自己是多么如沐春风地活着。
二十天后。
扬州淮河河畔。
十里长街上热闹非凡,莺莺燕燕处胭粉飘香。暖玉楼下三层。分为大堂、雅间、客房三部分,可以用膳也可住宿。因为临着淮河,所以甚是热闹。用尚婷的话说,这是交通便捷,装修华丽的景观房。
正是寒冬,外头飘着纷飞的雪片。却丝毫不减食客的热情。尚婷站在三楼窗台边俯看大门前的车水马龙,乐得不行。她侧头看着案几边弹奏古琴的女子,微微叹息。
那女子一身青莲色裙衫,外罩秋香色短袄,挽着松散的百合髻,柔柔散在玉砌的锁骨上。她微垂着头,只看见浓密的睫毛微颤和嘴角淡定恬静的笑意。她的广袖滑动,露出皓腕上剔透的玉镯,更显她肌肤白皙。指尖轻拂琴弦,流转出轻灵的乐音,如同流水浮云般清澈飘逸。
一曲终了,似乎仍然余音缭绕。素栀抬头朝她微笑,缓缓起身施礼。
“姑娘真的打算在这里为我干活吗?”尚婷看着她,问了不知是第几遍。
素栀笑着点头,眼中满是肯定。
“可是姑娘该知道,我们暖玉楼不是那么简单的酒楼的。”尚婷可不想逼良为娼。
素栀再次点头,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我。会。弹。琴。
尚婷一愣,笑着说道:“素素的琴技我们姐妹都是知道的,若是素素在我们暖玉楼弹琴,一定会带来好客源的。”她已经想象到那盛况了,两眼直闪光:“可是……你真的愿意?”
素栀不厌其烦地点头,写道:卖。艺。而。已。
尚婷笑眼如丝:“当然。当然。保姑娘清白。那……姑娘叫什么艺名好吗?”
素栀想了一瞬,笑着执了她的手,写下:阿。凉。
她要冷淡看这个尘世,不许任何人再靠近她。她也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她要人如其名:阿凉。
要在扬州立足,除了自己,还要有一个好的靠山。她看了这么多天,觉得这个暖玉楼顶好。虽然算是风月场所,却只有这里才能让她迅速立足。
既然老天不让她死,那她就还要好好活着,不管怎么样也要好好活着。不为其他,就不可让刘焕如愿。她要让他看看,自己是多么如沐春风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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