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让他指定一家餐馆,他答应了。半途中,我购买了一份报纸。在菜还没上的时候,我想到这份报纸,就把它拿出来看。后来,菜上齐了,我们就开始吃饭,谁也不说话。我的余光注意到,他时不时看我一下,但是我没有搭理他。我决定保持沉默,非逼他自己先开口不可。
“报纸上说了什么新闻?”当我们的这顿晚餐快要结束时,他终于开口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似乎是沉不住气了。
“我更喜欢读戏剧的杂评。”我说。
然后我把摊开的报纸叠好,收了起来。
“这顿晚饭很不错。”他说。
“那咱们就在这里喝咖啡吧,如何?”
“好吧。”
我递给他一根雪茄。我抽着烟,仍旧一言不发。我注意到他偶尔注视着我,目光中仿佛有几分笑意。我依然等待着。
“自从五年前我们分别后,你都做了什么?”最后他问道。
我的经历其实很好概括。我只是每天辛勤工作而已,我的生活平平常常,没有发生什么奇事。当然,我也尝试去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积累了许多经验,既有书本上的理论知识,也有为人处事的道理。在讲述的过程中,我故意不问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仿佛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没过多久,我的计划果然成功了。他开始主动谈起自己的经历。可惜的是,他的口才不佳,因此他把自己这五年来的遭遇讲得零零碎碎,留下了许多没讲清楚的地方,都需要我自己充分发挥想象。所以我对他只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多么可惜啊!我对他本人是那么感兴趣。这种遗憾就仿佛是读一篇精彩的残卷,令你天天惦记着后续的内容。总之,他给我的总体感觉有矛盾之处。一方面,这个人一直在与种种艰难困苦抗争,生活得很辛苦;另一方面,对于大部分人来讲,这些事情可谓极其痛苦了,但是在他眼里却不怎么苦。
和大部分英国人不同的是,思特里克兰德全然不在意生活的安逸舒适。哪怕是住在一间破茅屋里,他也不会觉得不满足,在他的眼里似乎看不到美丽的装饰品。我还记得第一次拜访他时的那个小破屋,墙纸破烂不堪,空间狭小拥挤,但我估计他不会在乎这些东西。比起躺在安乐椅上逍遥,他反而更喜欢坐在硬靠背椅上。他的食欲很好,但他不怎么关心食物,或许对他来说只要吃的东西能够缓解饥饿就行了。他有时候吃不上饭,就只好忍着,于是练就了一门挨饿的功夫。他最贫穷的时候,每天只吃一顿面包,喝一瓶牛奶,就这样熬过了半年之久。他其实很喜欢吃喝享受,但又不在乎这些。他不觉得忍饥受冻是一种苦难。比起物质生活的享受,他更注重精神世界的完满。可以说,他的世界里精神生活占据了全部,你不得不被他感动。
他来到伦敦后不久,身上的钱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但他从不感到气馁。他没有卖出去一张画,我认为他在这方面太不上心了。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挣钱的事情。他告诉我他对巴黎的夜生活非常熟悉,所以有段时间他甚至考虑过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比如当一个向导,专门为那些来巴黎旅游的伦敦人服务。不过,他自己倒是一个喜欢嘲讽别人的人,因此这个职业其实挺符合他的脾气的。对于巴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地方,他起初也不大了解,但很快就熟悉了。他曾经在马德莲大马路上徘徊,就是希望能遇到个想去这些地方的英国同乡,最好他还是个醉汉。这样一来,如果幸运的话,他就能大赚一笔。可惜,由于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把那些想参观的冒险家吓跑了。就在这时,机缘巧合之下,他有了一份工作。工作内容是将专卖药的广告翻译成英语,以便这些药能够进入英国医药市场。有一次遇上停工,他还去当过油漆匠。
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他从未放弃过对艺术的热爱。他一直都在练习画画,刚开始他总是去画室画,后来他就不再去了,只一个人在屋子里默默地画着。由于他没什么名气,所以他经常买不起画画最重要的两样工具--画布和颜料。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他在绘画之路上遇到了瓶颈。因为他始终是一个人埋头画画,没有接受别人的指点,因此和别的人比起来,他只得花更多时间去摸索,遇到了困难也只能自己解决,可能因此走了许多弯路。这些问题对一个初学者来说很常见,要是换作其他画家,早就不是问题了。我认为他在画画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追求,也许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他和那次给我的感觉一样: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他还不愿意将自己的作品展示出来,大概是因为他真正的兴趣不在这些画上。他生活在自己制造的梦境里,丝毫不关注现实。在我看来,他画画就像是在给那张画布赋予自己的强烈个性。当他沉浸在绘画的过程中时,他会忘记周遭的一切事物。等到绘画结束--我不是指画完一幅画,而是指他的创作激情燃尽之后,他就不再关心这幅画本身了。对他来说,他的画只是抒发心灵的工具而已。
“你为什么不将自己的画给更多人看呢?比如送到展览会上。”我问他说,“别人会评论你的画。”
“你想听吗?”
他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
“难道你不愿意出名吗?大部分画家都这么希望。”
“真无聊,为什么要在意一群人的想法?”
“并非所有人都是理性动物!”我笑着说。
“哪些人算是出名的人?评论家、作家?还是证券经纪人、女人?”
“你想想看,当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见到你的作品,被你的作品深深地打动,你不觉得欣慰吗?人人都渴望权力,要是你的画能够叫人体会到或惊惧或哀伤的心情,岂不也是一种特殊的行使权力的方法吗?”
“笑话。”
“那你为什么要在意画得怎么样呢?”
“我并不介意,我只是想画出所见所感。”
“要是我流落到一个荒岛上,身边没有一个人在,也没有人阅读我的作品,那我恐怕很难坚持写作这件事。”
思特里克兰德沉默了半晌,但是他的眼睛却熠熠生辉,有一种炙热之情正在缓缓地涌动。
“我曾经想过,置身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被烟波浩渺的大海包围,与世隔绝。我栖居在幽静的山谷中,树木郁郁苍苍,脚下溪流潺潺,我过着悠闲宁静的生活。如果我能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我就能追逐到心中渴求的事物了。”
他的原话并不是这样的,他的用词干巴巴的,一点也不生动,还打着手势。我用自己的话将他的意思重新表达了一遍。
“想想你过去五年的经历,你觉得自己这样做有意义吗?”我问他道。
他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我。我猜他没听懂我的意思,就继续说:“你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妻有子,工作尚可,生活优越。但你放弃了这些东西,独自来到巴黎,现在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坚持五年前的选择吗?”
“是的,我的选择不会改变。”
“你来到这里,对你的妻子和孩子不闻不问,从来没有打听过他们的消息,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念他们吗?”
“的确。”
“该死的,能不要每次只说一个词吗?你给他们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依我看,你仍然对过去有所留恋。我不是指几年前你离开家的事,而是说更早之前的事情。你和你妻子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对她心生好感,而后向她求了婚,你们很快就结为连理。你难道忘记和你妻子相处时的喜悦心情了吗?”
“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再回想了,我要抓住现在,只有现在才是永恒的。”
我思考他的话。虽然他没有点明,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些年你感到高兴吗?”我问。
“当然。”
我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他也凝视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些许讥笑的味道。
“你是对我有意见吧?”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马上说,“对于蟒蛇的习性我没什么意见,吸引我的是它的心理活动。”
“也就是说,你是单纯对我的职业感兴趣?”
“是的。”
“好吧,我应该早点知道你不会反对我的,毕竟你的性格我实在喜欢不来。”
“或许这就是你在我面前不感到拘束的原因。”我说。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很想把他的笑容描述清楚。他的笑容也许不算特别好看,但是只要他笑起来,脸就变得生动起来,一改原来阴沉的脸色。而且,他一旦笑起来还会自然浮现出一种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往往是从眼角眉梢开始。除此而外,他的微笑还带有一种色欲感,它不会令你联想到仁慈或残忍,而会让你想到掌管森林的天神所独具的兽性。看到他的笑容,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你来到巴黎之后,谈过恋爱吗?”
“我没这个时间。要知道,生命太短暂了,恋爱和艺术,我无暇同时顾及。”
“但你的长相可不像是苦行僧。”
“我很反感这种事。”
“人性很难舍弃,就像是个讨厌的包袱,是吗?”我笑着说。“你为什么要傻笑?”
“因为我才不相信你。”
“那你就是个大蠢蛋。”
我没有作声,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干吗要骗我?”我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淡淡地笑了。
“我来解释吧。下面都是我的猜想。你连续几个月都一心扑在艺术上,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但其实你只是在不断告诫自己,你和这件事毫无牵扯了。你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于是你昂首阔步,仿佛漫步于云端。但是你突然受不了了。你终于发觉原来你一直深陷泥潭,从未真正出来过。所以你忍不住想去找个女人,最好是粗俗、鄙陋、性感的女人。你恨不得化身为豺狼,立马把她扑倒。但现实却是你只能在这儿喝闷酒。”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一边用低沉的语音陈述着,一边和他对视。
“我想说,你听了我下面的话可能会觉得我是在瞎扯,但我仍然要说:在那之后,你会认为自己一尘不染,非常洁净。你的灵魂仿佛从肉体中抽离了出来,飘浮在虚空中。你似乎能够触摸到美。换言之,‘美’仿佛变成了实体。你似乎可以和大自然进行沟通,包括微风、树木、流水,你能读懂它们的语言。你会感觉自己就是造物主。你知道这怎么解释吗?”
他审视着我,待我把话讲完,才开始说话。说完后,他扭过头,脸上的神情很奇怪,就像是经受了千刀万剐一样。于是我知道,我们的这次交流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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