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八 进村
土路很窄,勉强可以错车。
毛子丰有些后悔,应该早点出门,趁着水还算充足的时候。
狂奔了一段路后,口干舌燥。
正小心翼翼拧开仅有的一瓶矿泉水。
神经兮兮地提防着四周。
什么都没有。
黄土上的落叶好像长进地里。
作为一名前协警,他已经仔细观察过,这些树叶枯黄卷曲,形状完整,没有被踩踏和轮胎轧过的痕迹。
从园区到现在的位置,都是如此。
土很硬,失去水分,干燥到裂开。
很久没有雨雪。
很久没有人经过。
东边这片野树林,再往东,是拐子村本村。
园区只是靠近山头的一小部分,项目落地后,原来的村民都迁到了山下。
有一段时间,他习惯听到鸡叫时睡觉。
但这几天都没有。
多好的鸡啊。
炸鸡烤鸡炒鸡黄焖鸡。
新疆大盘鸡,小鸡炖蘑菇,宫保鸡丁。
他咽了咽口水,起身望向对面树林。
面临一个抉择。
拐子村和沙县之间的抉择。
理智思考的话,村民是距离最近的人类。
去有人的地方查探一下情况正是他现在需要做的。
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抗拒。
除了对沙县大酒店的向往,还有别的原因。
可能是刚才的尸体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惊魂未定。
不过相比于尸体本身,他更在意的是那种腐烂。
毕竟和女法医苟且过,理论知识和实践都有经验。
尸体的腐烂受多种因素影响。
温度、湿度、死因等。
以及时间。
这正是他在意的。
也是目前最想得到解答的。
还有,其他人都去了哪?
同样被害了?
邻居?物业?保洁?保安?
“保……安……”
他突然想起刚才余光瞟到的那个画面。
保安室桌上的帽子,帽子……顶?
不对劲。
什么帽子可以自己立在桌上?
成精了不成!
难道……
脊背一阵发凉。
人?
扑倒在桌上!
因为跑得太急,所以没看清楚。
至于其他细节,完全没有印象。
是保安吗?
要不要回去确认一下?
万一只是睡着了呢?
……
毛子丰猛吸了几口烟,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岗亭的位置完全可以看到喷泉池。
任由一个女人在那里腐烂,还趴在桌上睡觉?
是不是心太大了点。
如果帽子下面真的有个人,十有八九也是死人。
没有线索可以推断死因。
就像那个女人一样。
两根烟过后,他还是觉得应该先进村里看看。
视野开阔,地势空旷,身后有密林作掩护。
就算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逃跑的概率更大些。
霜之哀伤开路,抬步迈进树林。
落叶很厚。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树。
不粗,只相当成年男人的手臂。
树皮干枯发白,枝干在很高的位置。
即便如此,由于密度太高,还是影响步行。
他尽量凭自己的直觉保持向前走,不能在这里迷失方向。
大泥王应该有指北针,但他不会用。
好在距离不算远。
这样磕磕绊绊,直到隐约看见田地和房屋。
他不是第一次来拐子村,只是换了条路。
上次,村里还是一片瓦房。
现在的二层楼和他的别墅很像。
几乎一模一样。
可能还要大一些,这是拆迁福利。
面前的土地,大半朝天,小半被灰白色的大棚遮盖。
已经看不出种的是什么,视野内没有一丝绿色。
不远的地方有口井,一根干瘪的橡胶水管瘫在地上。
他一直以为现在的农村早已实现自动化浇水施肥收割,就连无人机都很普及。
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至少这拐子村不是。
除了这些显得很突兀的建筑,其他的一切都和他小时候去过的河北老家很像。
只是少了动物。
鸡,狗,牛,羊,猪。
都没有。
毛子丰没再向前,就站在树林边观察着。
看了一会,才想起包里有望远镜。
离他最近的那栋小楼,几十米远,可以清晰看到房屋正面的大半部分。
已经不算新的防盗门,两旁挂着所剩无几的干辣椒。
贴了纸的窗户,看不到房间内部。
落满灰尘的木板凳。
没有人烟。
如果说在家中的这几天还抱有一些希望,此时的他,心真的凉了。
就连村民都消失了吗?
他用颤抖的手紧了紧肩带,向前走去。
村里的新房是统一修建的,但路没人管。
有规划过的样子,却还是土路。
一些有高低差的边缘部分,也只是红砖随便砌出,参差不齐。
他站在第一栋楼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下去。
太安静。
有几秒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
没有引擎声,没有人声,连风声都没有。
就像是一个臆想出来的世界,如此不真实。
要不是心跳还在,他真的要抓狂了。
门旁除了挂干辣椒的葱皮绳,还斜放着一些锈迹斑驳的农具。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是做什么用的,但以此推断这户村民以种地为主。
地上还有一些干玉米和几乎烂光的白菜,以及左右各一个黑色的坛子。
他捡起一根还算完整的玉米,想着能不能吃。
重量不对,已经干瘪成空心,稍一用力就断成两截。
他把脸贴在窗户的边角,向内望去。
毛坯?
居然是毛坯房?
白墙灰地,连工程灯泡都没换。
角落里有一台很小的电视。
如果不是摆放了这些家具,更像无人居住。
目所能及的范围,只有简陋。
和破旧。
所谓的家具,可以用古董形容。
颜色样式也不统一。
哪怕隔着一层玻璃都好像能闻见烂木头特有的腐朽味。
绕到后面,是厨房。
窗户顶部安装了一个很大的排风扇,工业用的那种。
屋内不知堆放了一些什么,看形状像是干柴或树枝。
该不会是用来生火的吧?
他不能想象现在还有人要这样取火。
这么好的房子,简直暴敛天物。
卧室,拉着花布窗帘,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张木床和暗红色的被褥。
没有什么特别。
毛子丰一直以为,农民都很宅,比自己宅。
守着门前的地,或者猪牛羊圈,除了要买卖,一年到头都不出村。
可是他隔着窗户一连观察了三户人家,都没看见一个人。
哪怕是死人。
只收获了几块长了霉斑的老腊肉。
直到在第四户,那栋没关大门的小楼二层。
他见到了自出家门以来的第三具尸体。
以及第四具。
仰面朝天的,是个身着套装的中年男人。
类似中山装,料子很差,还算完整。
右脚穿着布鞋,左脚的灰色袜子露出脚趾。
眼眶是两团黑洞。
耳朵不知被什么啃食过,缺了很多块。
和自己一样的花白头发,与地上的尘土浑为一片。
双手扎进头发里,做抱头状。
口鼻已经严重腐烂,张开的大口只剩黄牙。
眼眶和鼻孔中,似乎还有一些蛆虫在蠕动。
另一具尸体,看头发的长度应该是个女人。
略微肥胖的中年大妈。
趴在男人胸口,两手紧紧拉扯着他的上衣,所有可见的指甲全部翻起,在灰蓝色布料上留下干涸的,难以辨认的血迹。
她的姿势看上去很痛苦。
像在求助。
又像在撕咬。
双腿是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
胯骨反转了。
脚踝烂得现出白骨。
同样有被啃食的痕迹。
毛子丰扒着门框,腿脚发软,颤抖,逐渐失去知觉,靠手中剑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着。
都忘了这种时刻应当发生的一些本能生理反应。
例如呕吐。
汗从额头流到眼睛里。
他像触电般一屁股跌坐在地,滚下楼梯。
一时地转天旋。
没有疼痛感,他只想着炫赫门。
烟就在裤兜,但怎么都摸不到。
打火机也不知被甩到哪里。
眼前一片朦胧。
汗水,被汗水激发的泪水。
那对像极了殉情的尸体却变成一幅画,依然清晰。
诡异的画。
诡异到一个从业四年的前协警无法作出合理的判断。
在他曾经参与的案件中,命案只占1。
在这1中,90是意外和自杀。
剩余的10,全部可以在5分钟内推断出大致的死因。
但今天的所见,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比起谋杀,更像疾病。
致命的疾病。
有多致命?
自己怎么没事?
他用手背搓了搓眼睛。
理智缓慢恢复。
“咳!咳咳……”
烟雾中,紧盯着二楼半敞着的门。
他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传染性疾病导致的区域隔离,园区和拐子村在其中。
第二种,某个范围,大多数人染病,多到失去控制,政府和军队也无力救援。
也就是说,他被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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