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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澄澄


方清芷想用力去按他额头,又收住力气,又说:“你又来取笑我。”

  “不是取笑,”陈修泽睁开眼,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按,扯到自己唇边,亲了亲,“本来不想喝酒,但对方年龄大,辈分长,他都喝了,我不好拒绝。”

  方清芷说:“我没怪你喝酒。”

  陈修泽说:“我知,但喝酒的确不好。之前你那废柴般的舅舅,喝酒后借故打你……”

  说到这里,他握住方清芷手腕,给她揉一揉,轻声:“痛吗?”

  方清芷怔了怔。

  舅舅虽然酒后常骂人,但记忆中,动手打她的次数只有一回,还是去年她刚准备念大学时——怎么陈修泽连这些事情也知道?

  他究竟调查了她多少事情?要翻出多少往事?

  此刻陈修泽抚摸着她手臂,恰好也是那时舅舅着恼,用木条[chou]到她的地方。

  方清芷不知这是恰好,还是他的确知道那[ri]发生的细枝末节,抿着唇,说:“早就不痛了。”

  陈修泽又说:“酒[jing]助长人的恶意,我也不想喝酒,但人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不能例外。”

  方清芷低头,能看到他氤氲了些醉意的脸。大约因他此刻醉了,方清芷才能这样仔细看他,事实上,陈修泽的脸长得很好——他父母五官端正,但结合下来的四个孩子每一个相貌都极为优越,尤其是陈修泽。不过他素[ri]里气势[bi]人,少有这样能令人安静观赏的机会,仔细看,方清芷也要承认他天生得造物者厚爱。

  方清芷回答:“我知道,我没怪你。”

  陈修泽拉着她的手,盖在自己脸颊,轻叹:“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

  他并不需要方清芷的回答,或许他本身心中已有答案。人有时不必看得太清楚,正如观赏一件[jing]细的画,远观只看线条流畅美丽,若用放大镜显微镜去看,画上再美的山水花鸟,笔墨也有不平的边缘。

  陈修泽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方清芷说:“我的废柴舅舅。”

  “是,你的废柴舅舅打过你,”陈修泽点头,“我若是你舅舅,哪里舍得打你,我要好好养着你,给你买好吃的。白天我出去卖体力打工赚钱,回家时给你买条漂亮的白裙子,剩下的钱买热腾腾的鱼丸吃,晚上就干你,等饿了,我再爬起来,煮一碗车仔面,你一[kou]我一[kou]地吃。”

  他说得荒诞不经,方清芷说:“你真的喝醉了。”

  “是,”陈修泽说,“我知我醉了,晚上不想见你,怕吓到你。但你还是来了,我不想见你,又舍不得不见你。”

  他叹气,伸手:“一天没见了,让我抱抱。”

  陈修泽已经微微起身,抱住方清芷。他醉得不是很重,甚至还帮她脱掉鞋子,将整个人抱到床上,脸贴在她脖颈上,仍旧摸着方清芷曾经被舅舅打过的那一片手臂。

  方清芷说:“哪里一天没见,早上刚一起吃过饭。”

  她还以为陈修泽要做,但没有,微醺的他似乎并不贪恋身体,只抱着她,将被子拉起,要同她一起休息。

  陈修泽按住她肩膀:“见不到你,我不放心。”

  方清芷眼皮跳了一下:“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陈修泽说:“大约是担心再见不到你。”

  他这话讲得有好几层意思,方清芷想,怎么会再见不到呢?是他会出事,还是她会出事?

  “还是不要想搬出去了,”陈修泽说,“你住在这里,我才安心。”

  方清芷安静一阵,才说:“我没说要搬走。”

  “那你这时来找我,难道是想同我一起睡?”陈修泽笑了一声,不是恼,戳穿她谎言,酒后仍是宽容,“没关系,你讲真话就好,我不生气,我只是不想你搬走。”

  方清芷问:“为什么?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回来陪你吃饭,然后再去我住的地方,就像普通情侣——”

  “我们都想做普通情侣,”陈修泽温言,“但你明白,我们都做不到。”

  方清芷沉默。

  “如果你觉得这房子住得不舒服,等得闲,我再跟你去选一个,”陈修泽说,“大小,位置,都让你选。”

  方清芷说:“那我要选九龙城寨里最小的一间,让你去住鸽子笼。”

  陈修泽微笑:“不错,我只当故地重游——只是你,清芷,那样狭窄脏的环境,我若是晚上同你亲热,周围人岂不是都能听到?”

  他收紧手臂,紧紧拥着她,柔声:“难道要让他们都听到,你这个高材生被一个中学都没读完、泥水里的脏家伙顶,到哀哀叫?”

  方清芷说:“不许再讲。”

  “嗯,我不讲,”陈修泽低头,温和,“现在开始,我不讲令你羞恼的话,你也暂时不讲惹我心煎的话,好不好?”

  方清芷说好。

  陈修泽喝了酒,拥抱着她,不多时便入眠,睡得极沉。方清芷却睡得有些艰难,她知陈修泽一路经历不易,也常常惊诧他的谈吐姿态。他举手投足间都不似糟糕的出身和灰暗的经历,但今晚他无意间的几句醉语令方清芷确认了。

  就像就终于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骨子里的确是灰暗的,醉后也会偶尔露出些荤话。他平时绝不会这样讲,扒开佯装绅士的西装,里面藏着的才是他原本的骨头。

  方清芷不会因此怕他,只是觉得这些话,令他好像不那么……虚假。

  ——只是,无论如何,方清芷都不可再完全接受陈修泽无休止的那些财物赠予。

  她闭上眼睛,又想到今天下午拦住她的苏俪俏苏夫人。

  方清芷是在下午放学时同对方见的面。

  苏俪俏牵着孩子,站在咖啡店前,衣着柔软美丽,妆容[jing]致。她手中牵着的孩子皮肤雪白,衣着也干净,不过神情间略有些呆呆的样子,大约是发育迟缓,也或许是睡眠不足。

  方清芷走过去的时候,恰好瞧见苏俪俏正打算喂孩子咖啡——那么小的孩子,怎能喝这些东西,方清芷眼皮一跳,急急阻止。

  苏俪俏淡淡:“她爸爸都不要她了,你还管这个可怜孩子做什么。”

  方清芷说:“无论她父亲怎样想,孩子总是无辜的。”

  苏俪俏讥讽一笑,她袅袅婷婷地折过身,上下看方清芷:“你如今还小,自然不懂,谁年轻的时候不坐一飞冲天变凤凰的梦?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劝你,你若是真想一辈子荣华富贵,而不是像其他几个沦落到卖[rou]……”

  她收声,看方清芷,意味不明:“就早些给陈修泽多生几个孩子,巩固你的地位吧。不过孩子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就像我,有孩子又如何,她父亲不要她。”

  方清芷说:“听说孟先生去得突然,请您节哀。”

  苏俪俏说:“我知他活不久,你以为陈修泽就能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冤有头债有主,天道轮回好报应。他当初如何[bi]死孟久歌,以后就有新人如何[bi]死他。我就睁开眼好好看着,看你们这一屋子人……”

  后面的话没说完,阿贤急急将苏俪俏拉开了。

  他又对方清芷低声解释,说自从孟久歌去世后,苏俪俏[jing]神便有些不正常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也是。苏俪俏生孩子时难产,花了好大力气,这女儿大约是大脑缺氧,生下来后便有些呆呆的,到如今了,只会几个简单的字词。

  “无论她说什么,您都不要信,”阿贤恳切地对方清芷说,“大哥仁慈,年年都照拂着她,她自己贪心不足,四处诋毁大哥名声。”

  方清芷说:“修泽同我说过,不要紧,我都知道。”

  她不会全信苏俪俏的话,也仔细看过了,那个小女孩脸型、眼睛同嘴巴的确很像孟久歌,全无陈修泽的影子。更何况,陈修泽也无道理会做出这种事,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至于这般下作。

  方清芷所忧虑的事情,唯独一点。

  在陈修泽身边久了,她如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苏俪俏”?

  苏俪俏如今的思想,她听起来的确陈旧迂腐。如今的方清芷自然不屑于什么依附孩子来绑定男人获得荣华富贵,但她身在其中,锦衣玉食里泡久了,难免不会动容,不会成为此等思想的附庸。

  她也是人,人都有劣根[xing]。

  方清芷不会自信到以为自己也能战胜人[xing]。

  如今陈修泽爱她,对她有兴趣,所以待她极好——可天底下哪个人初初步入爱河时不是对对方殷勤又体贴?难道这就能证明今后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倘若陈修泽不是陈修泽,方清芷也不会如此顾虑,不爱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和平分手。只他不是寻常人,如今香港虽已废除纳妾制度,但打破这个例子去迎娶二房、三房的也有。以方清芷如今对陈修泽的了解,就算陈修泽移情别恋,也难以放走她这个老“情人”。今时今[ri]的方清芷,经过几番争吵,已经不再寄希望于陈修泽失去兴趣后会放她走,他是那种就算玩厌了也会强行捆着她的家伙。富贵销金窟,渐渐磨人骨。方清芷只希望自己不要再步苏俪俏的后尘。

  拿镣铐将她捆起。

  陈修泽一定能做出这种事。

  往后三月,方清芷没有再提搬出的事情,陈修泽也没有再提枕下刀的事情。

  陈修泽私下中同陆廷镇见了几次,二人志同道合,利益又一致——英国鬼佬撤离后的市场,太大,一个人势必啃不下,需要联手。不过陆廷镇瞧着也有些愁闷,陈修泽大约听了些,知道陆廷镇在为他那个“小侄女”所困。

  对方企图去大陆,还是被陆廷镇夜晚里揪回去的,为此还出动了澳门警察。阵仗的确大,就算再怎么掩盖,也有风声透出。

  陈修泽听了便算过。

  他不在意对方和小侄女的这段事,且不说没有血缘关系,就算陆廷镇和自己亲妹,亲侄女做这事,仍旧不会干扰两人的合作。

  利益至上。

  陈修泽只看重能得到多少东西。

  会晤结束后,陈修泽让司机开车,去苏俪俏那边。

  他来得匆忙,苏俪俏正在用[nai]瓶喂孩子喝[nai]粉。其实她跟着孟久歌那几年,身体早就坏得不成样子,只能用[nai]粉和牛[ru]来喂孩子。陈修泽来的时候,孩子刚喝下去,哭闹不休,打着嗝。

  陈修泽拄着手杖,站在客厅中,让人把孩子抱走。

  苏俪俏尖叫一声,扑过来要抢孩子——她哪里有什么力气,只看着陈修泽让人把孩子抱出去,她泪水涟涟,问陈修泽:“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倒是想问问你,”陈修泽平和地说,“谁允许你去见清芷?”

  苏俪俏跪在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孩子被抱走,崩溃到揪头发,不说话,只哭。

  陈修泽转脸,看向她旁边那个保镖。

  “算起来,你是我养父的太太,我应该也叫你一声师母,”陈修泽说,“我也体谅你是个女人,年纪轻,养姘头的确也不算什么。这些年来,看在养父和孩子的面子上,我对你的事,也的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修泽手持手杖,一记砍到苏俪俏保镖膝盖,只听骨头碎裂声,对方惨叫一声,直挺挺跪在地上。

  苏俪俏俯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阿忠——!”

  保镖痛到不能出声,陈修泽走过去,踩在他手掌上,面无表情地碾磨,冷静听他叫喊。

  苏俪俏要去扒陈修泽腿,心疼地看着被陈修泽碾断指骨的情人,又被人急急架开。

  “既然被苏夫人看中了,你就好好地当她契弟,”在保镖痛到喘不过气时,陈修泽终于移开脚,他对脚下的人说,“你那些泔水般的脑子,只用在床上即可,别撺掇着苏夫人干蠢事。”

  苏俪俏泪痕涟涟,惨痛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教育养父唯一的女儿,”陈修泽说,“我已经找好继续照顾她的人,今后,只要你不生事,每周,她都会在你这里住两天。”

  “别再让我听到你去吓唬清芷,”陈修泽平淡开[kou],“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女儿。”

  ……

  陈修泽拄着手杖,缓慢离开苏俪俏的家,孩子已经被抱走上了另一辆车,司机替他打开车门,而陈修泽没有上车,抬头望了望太阳。

  今[ri]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很像那天——

  像小清芷独自来他摊位上吃面的那天。

  也像,陈修泽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清芷那[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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