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燕翎从燕瓒夫妇身上移开视线,摸了一把眉心,绝望地想,相敬如宾,比他想象中要难。
游廊灯火潇潇,如龙蛇匍匐在夜[se]里,薄薄的白雪铺了一地,有如银霜。
晚膳过后,燕翎与宁晏夫妇一前一后往长房方向走,宁晏怕冷抱着手炉行在游廊,燕翎披着一件银[se]的氅衣走在院子石径,脚步不轻不重踩着霜雪,发出咯吱声响。
燕翎从石径穿过岔路[kou],上了杏花厅的台阶,宁晏从游廊下来石径,立在一片寒霜雪地里,唤住了他,“世子...”
燕翎驻足片刻,迟疑地扭头朝她看来,银[se]的雪光与廊庑的晕黄灯芒[jiao]织在她面颊,她眉目极为温婉,那双眸子沉静如湖,不见半点[bo]澜,燕翎恍惚想起,初见她是如此,眼下依旧是如此,也不知什么样的事能勾得她心[chao]涌动,什么样的人能入她的心。
他冷冰冰的眸子跟针扎在她身上,“何事?”
宁晏眸[se]微嗔,语气低沉,“世子今夜要去哪里?您已许久没回明熙堂了...”
这是想要他留宿。
燕翎不喜反怒,那双寒眸被风雪刮过,涩涩地疼,连带眼角的皮也被激得猩红,“倘若你现在有了子嗣,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待她有了嫡子,稳固了地位,于她而言他便是无用之人。
宁晏哑[kou]无言,默了片刻,败下阵来,带了几分哄的语气,“世子,您莫要钻牛角尖了,夫妻哪有隔夜仇,您有什么话斥我,我受着,[ri]子总归还要过的,不是吗?”
这话越发显得他在无理取闹,燕翎深邃的眸子凝了一团灼灼的火。
见他没吭声,宁晏只得又道,“有什么事,咱们回明熙堂说,好吗?已经开[chun]了,我需要给您做[chun]装,您回去,我给您量一量...”
宁晏越贤惠大度,燕翎心里越不好受,他也想像她这般云淡风轻,闲庭信步,却做不到,深深吸了一[kou]气,[bi]着自己平复那胸[kou]的闷胀。
良久,他清冽的嗓音落在寒霜里,清晰又冷静,“我尚有公务要处理,至于[chun]衫,照着去年的尺寸做便是了,天凉,你早些回去歇息。”语毕,毫不犹豫离开。
宁晏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穿过杏花厅的敞厅,又从石径去到对面的花廊,往书房方向去了。
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回了明熙堂。
燕翎刚到书房不久,云旭打外头来,气喘吁吁与他禀道,“世子,崔大人在外头等着您,说是临川王府小王爷的后院传了喜讯,特意将人拉去明宴楼喝酒,想请您一道去。”
燕翎这会儿心里正难受着,也无心公务,便重新紧了紧披衫出了门。
两刻钟后,相[shu]的几位好友齐聚明宴楼一楼包厢,临川王世子夫人今[ri]被诊出喜脉,夫妇一人成婚三年,总算怀上了孩子,小王爷大喜,在明宴楼做东,邀请诸位世家子弟喝酒。
席间就淮阳侯世子程毅未婚,程毅喜欢戚无双多年,原先程家也热切地往侯府求亲,上回戚无双出事后,淮阳侯府便歇了心思,如今劝着程毅娶燕玥,这段时[ri],淮阳侯夫妇整[ri]在程毅耳边唠叨,他烦不胜烦,今[ri]席间便一个劲给自己灌酒。
燕翎心情也不好,陪着他喝了几杯。
程毅心中郁碎,忽然扬手,吩咐随侍,“去,去隔壁画舫请几个姑娘过来陪酒。”
崔玉与小王爷吓得一[kou]酒喷出来,小王爷跨出一脚,将小厮拦了个正着,扭头喝着程毅,“喂喂,兄弟,你要图乐子可别搭上咱们,咱仨都是有媳妇的人,而且媳妇个个厉害着呢,我媳妇刚怀上孩子,我就在这喊女人来陪酒,我这也太王八蛋了吧。”
崔玉也不客气地往程毅小腿窝里踢了一脚,“混账东西,要去自个儿去,别牵累咱们。”又指了指满脸寒霜的燕翎,“再说了,你没瞧见这尊神坐在这,他最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排场,你忘了...”
燕翎眉目森严,漆黑的眸子如同黑窟窿似的,反[she]不出一点光亮,他捏着酒盏一[kou]一[kou]灌,没接崔玉的话。
也不知程毅是什么运气,天公遂了他的愿,酒席正酣时,门被人毫无预兆推开,数名浮[lang]子弟携着几名舞女闯了进来,那为首之人一身玉冠郡王服,生得面白俊秀,眼尾轻佻凌厉,一看就是犬马声[se]之人,他识得小王爷,[tian]着肚子朝他招手,
“小王爷,听闻后宅有喜,本王特来贺你。”
小王爷瞧见来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便是老程王的宝贝幺子程王世子裴鑫是也。
程王世子乍一眼没瞧见燕翎,挥手示意舞女鱼贯而入,直到崔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发现燕翎眼神发木坐在席中,他原在燕翎身上吃了大亏,这会儿瞧见他如同老鼠见到猫,又想起两府正在议亲,仗着酒胆往燕翎边上一坐,斟了一杯酒敬他,
“上回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府上正与燕家议亲,我父王非要我娶你妹妹,还望你给个面子,吃我一杯酒。”
燕玥的婚事自有父母[cao]持,燕翎不打算[cha]手,念着还需程王稳定军心,便信手喝了程王世子一杯赔罪酒。
片刻,舞女助兴。
得了程王世子暗示,两名舞女[chou]动长袖媚眼如丝朝燕翎飘来,崔玉见状倒[chou]一[kou]凉气,半是吃惊半是看戏,就等着燕翎将人扔开,出乎意料,燕翎神[se]微醺,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女子,眼神空洞无物,他在想,他是不是非宁晏不可,若哪一[ri]一人分开,宁晏定能潇洒转嫁他人,他呢,心里眼里,可还容得下其他女子?
当中那位舞女眉间一点朱砂痣,凤眼狭长,眼尾贴着斜红,抬腕低眉间妩媚天成,他想起了宁晏,年前他从营州捎了件孔雀翎给她,她格外高兴,窝在他怀里唤了一声夫君,当时那笑眼狭长,十足像只小狐狸,她没有任何描妆,天生便是那般明艳,连眼尾那一抹酡红,也是被他折腾狠了,自然流露出来的美。
明明眼前花红柳绿,彩袖飘飘,他脑海里翻滚出一帧又一帧画面,源源不断的....全部都是她,原来那些不经意的片段与痕迹,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养尊处优一十余载,从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如今却深深折戟在这场婚姻里。
燕翎忽然厌恶这一屋子脂粉气,掉头离开了包厢。
两[ri]后,燕翎让云旭转告宁晏,他要离开京城,开始为期三月的边关巡防。
宁晏从云旭[kou]中得到消息,默然坐了半晌。
燕翎这是有意避开她。
对于燕翎的离开,宁晏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默不作声替他收拾行囊,吩咐云旭帮他捎去。
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躺在拔步床,幽幽睁开眼,时隔多[ri],枕巾依然残有他的气息,宁晏静静望着漆黑的角落,又慢慢阖上眼,如果人生一定要有颜[se],孤单是她该有的本[se]。
她不怕。
冬去[chun]来,这三月,宁晏也没闲着,她将燕家在京畿附近的庄子全部巡视一遍,今年账面之所以难看,是庄子上的进帐逐年递减,压根撑不住国公府的开销。
有些庄子问题出在庄头私下贪墨粮食收成,有的庄子是分租不均,还有些庄子田地[lang]费严重,没有因地制宜,但所有庄子无一例外积极[xing]不强。
宁晏了解过,以前国公府与这些庄头约定,收固定数额的租子,收成好的年头,佃户与庄头有的挣,佃户们积极[xing]也高,这两年收成越来越差,庄头没得盈余,自然不乐意[cao]持庄子上的事,庄子收益一落千丈。
宁晏首先带着一批人去各处庄子,因地制宜,该种果蔬种果蔬,该种麦子种麦子,革除弊病,撤换人手,软硬皆施,将庄子上人手整肃一番,余下又定下了新的分红方式,田亩与山头均分产到户,进行四六分成,主家收六分,余下四分全部归佃户,这下大大调动了大家的积极[xing],不仅如此,原先每个庄子都有一个庄头,此人几乎一手遮天,宁晏将一人的权利分化到底下两人或三人身上,有人管林子,有人管农田,每人单独像国公府报账,杜绝私下勾结欺瞒主家的弊端。
国公府在江南还有一片桑田,原先农户种植桑树,所织丝绸布料全部供国公府使用,多余的才转卖集市,宁晏查看过,织品质量一般,国公府女眷嫌弃不想用,回头要么堆在库房吃灰,要么低价卖出,桑田庄几乎是亏本的。宁晏差遣云旭去了一趟江南,决定扩大桑田种植范围,并召集佃户里的女工制丝,得到的丝织品就地卖出,所得营收归于公中。
整顿庄子的效果怕是得下半年才能体现出来,上半年开支怎么办,一面收紧开销,一面将存银拿去燕翎名下的钱庄利滚利,宁晏少不得徇私,让钱庄让渡一些分红高的单子给国公府。
里里外外盘算一番,再预估下庄子的收成,缺[kou]大约只剩八//九千两银子。
转眼到了四月底,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如霜将箱笼里的夏衫全部收拾出来,让宁晏挑选,宁晏习惯了旧衣裳,穿着舒适,大部分留下,余下一些不爱穿的好衣裳便赏了人,上回[chun]娇帮了她的忙,宁晏记着,便让秀灵送几身没穿过的衣裳给她姐姐。
片刻,如月带着四五名丫鬟抱来一堆布料,
“主子,奴婢今[ri]与陈管家和云旭清点世子库房,发现这一批好料子,您别老穿旧衣裳,做一些新裙子穿吧。”
宁晏正在翻看明宴楼的账册,堪堪扫了一眼,其中有颜[se]鲜艳的缂丝,妆花缎,云罗销纱,软烟罗一类,更多的则是适合男子穿的深[se]杭稠面料。
宁晏神情闪过一丝恍惚,“世子该要回来了吧,给他做几身新裳。”
这三月来,宁晏根据天气冷暖时不时捎衣物去边关,也会将寻来的药膏蚊香送去军营,燕翎除了托云旭转达安虞,再无多余的话。
四月一十六[ri]午后,燕翎比预定期限晚回来几[ri],这一路从东北营州疾驰回京,途经金山时,前来迎接他的云旭告诉他,
“今[ri]是金山寺的浴佛节,夫人与淳安公主正在金山寺拜佛呢。”
燕翎勒紧马缰停在官道的岔路[kou],往西便是一条入城的主道,往东南有一条林道通往金山寺。
漆黑的眸子闪过一刹那的混沌,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他停顿片刻,掉转马头朝金山寺的方向驰骋而去,云旭看着他剑鞘般的身影,长长吁了一[kou]气,立夹马肚追了过去。
初夏的金山寺,绿荫满地,繁花似锦,炽热的阳光从茂密的树丛扑落,洒了一地斑驳,偶有青鸟从林子里窜出,越发衬得金山清幽又明净。
隐约听到一片笑声打放生池方向传来,燕翎一马当先,几如黑蛟腾空,横跨过侧面一道山沟,径直跃上山岭往侧门方向驶去,马蹄矫健又急迫,越过茂密的树林,终于冲到了一片红墙金瓦的高墙下。
一黑衣侍卫率先朝守门的武僧出示令牌,燕翎一身雪青的长衫信步踏入,大门洞开,姹紫嫣红的花香扑鼻而来,铺着齐整青石砖的小广场上聚满了人,大群善男信女聚在许愿树下系绳许愿,一堆粉雕玉琢的孩童争相围在放生池旁扔铜板,嬉笑声几[yu]冲破云霄。
落红深处,一人眉眼倦倦,一袭素裙映着光晖,立在许愿树的角落里,明明伫立在这片喧嚣里,又仿佛被这片世间烟火给隔绝开,满树红[se]飘带随风摇晃如云蒸霞蔚,她便是那霞蔚中最为昳丽的一抹韶光,所有人成了她的陪衬,花红柳绿的天地间,宛若只有她一人。
佯装数月的不关心在一瞬间崩塌。
燕翎木然立了片刻,身上那股风霜之气慢慢消散,颀长的身影矗立在一颗杏花树下,遥遥注视她的方向,伪装褪去,随之涌上来的是被抑在心底那份牵肠挂肚的思念,这三月来,云旭每隔数[ri]便写一份邸报给他,他对家中的情形,确切地说对宁晏的情形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在大刀阔斧整顿庄子,又将国公府铺子的账目核查一遍,查出负责庄子收成的何管家夫妇贪墨良多,将之送至官府,从中搜查五千两银票贴补了公中。
十七岁的姑娘,沉稳老道得令人钦佩,她与生俱来的冷静,不声不响地震慑人心。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能成长得这么优秀。
须臾,一总角孩童捧着一束花蹦蹦跳跳递到她跟前,她捧在手里,腼腆地溢出笑,这一笑,眉眼清透,仿佛是一束光驱散了他心底的[yin]霾。
承认爱她,很难吗?
喜欢她,就去争取。
这一瞬间,燕翎忽然发现,被她拒绝带来的疼痛,已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杏花被风一吹,稀稀疏疏染在他周身,抬手,拂开那梢蜿蜒的杏枝,挺拔的身影如被镀了一层[chun]晖,迈入明光里,迈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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