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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无人再知的罪孽


秦明旭看着邹成,一霎时有些恍神。这个屡屡威胁他的人,让他睡梦里也不安的人,让他一次次恐惧枷锁到来的人,正躺在血泊中。

    “你说的,可是真的?”秦明旭俯下身子问道。

    邹成眼睛已经无力地闭上,手指着前方,口中喃喃地念着:“黑无常,黑无常……”

    似乎是在说阴间来索魂的鬼差。

    又似乎在说冯高。

    他在神智涣散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

    须臾,邹成的嘴唇像两片叶,在枝头枯萎,静止,没了声息。

    一个家丁伸手探了探,道:“东家,他死了。”

    秦明旭点了个头。

    屋内的桃花香,混着人血的气味,浓烈如酒。

    “东家,我们快走吧!”矮小精悍的家丁催促道。

    加之捅了邹成一刀后,疯癫痴傻,不知何时自尽在弟弟身旁的红姑娘,短短时间,屋内陈尸四人。

    此地不宜久留。

    秦明旭起身,步子有点踉跄。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有些头晕,憋闷,好像快要喘不过气。这些人都不是他杀的。他在跟踪红姑娘姐弟过来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他只想让邹成把证据交出来。他亦不会再追究邹成杀他父亲的内情。

    在这些恩恩怨怨中,秦明旭累极了。他只想与邹成两清。

    两清便好。

    当初在张首辅府中杀杂技班主,乃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冲动之举。冯高曾将冯家上下灭门、不留一个活口的举动,让人胆寒。那时候的秦明旭,太害怕冯高从杂技班主口中知道真相后,秦家也会遭遇这样的灭顶之灾。他也害怕会失去自己拥有的一切。

    事后,他无数次懊悔。

    他在人性、利益的拐角处徘徊好久。

    他只有看到桑榆的时候才会心安。

    桑榆的笑脸,是那样沉静。沉静得就像皎洁的月亮。

    他们大婚那日,满府的红绸,桌上的喜烛,一身红衣的桑榆,写着“天长地久”字样的对联,于他而言,都是深深的救赎。

    现在,这个罪孽真的被永久掩埋了吗?

    他真的可以卸下心头的重负,从容地过余生吗?

    秦明旭从邹成的怀中寻出玉佩,藏在袖间,走出流云厢。

    更鼓声,在黑夜的扬州街道千回百转。

    他强撑着醒过神来,吩咐手下道:“和来的时候一样,三三两两分开走!”

    “是。”

    穿过七拐八绕的木质回廊,走到楼梯处。

    秦明旭往下看,楼下的赌徒们仍是高声叫喊着,吵闹着。

    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门口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他神色如常地走了出去,融入黑夜中。

    没有人注意到,天盛楼的老板进来了,又走了。

    一炷香的功夫,生生死死,惊心动魄。

    唯有愈来愈浓烈的绮香,从流云厢曲曲折折地飘出来。

    冷风刮在脸上,他猛吸了几口气,又大口地舒出来。方才的头晕、憋闷,略有缓愈。

    走出采乐坊的秦明旭,走到隔壁的“四季酒楼”。

    晌午的时候,他已命小厮来知会四季酒楼的施老板,夜里来谈生意合作的事,并顺道送来施老板前番定的冬褥。约莫,正是这个时辰。

    刚刚好。

    他走进去,施老板迎上来,两人一阵寒暄,到内室谈事。

    施老板道:“秦公子今日气色似乎不大好。”

    秦明旭笑道:“偶感风寒,不打紧。”

    待他与施老板谈完,已过了两刻钟。

    从采乐坊陆陆续续出来的秦家家丁,从马车上,将数十箱冬褥搬进来。施老板一一清点核对。

    事毕。

    秦明旭带着一众家丁回了府。

    一切都那么自然,顺理成章。

    是夜。

    妻女早早地便睡去了。

    秦明旭洗罢脸,解了外衫,躺下来。

    床榻边的桌子上,有桑榆剪了一半的窗花。鲤鱼跃动,喜气洋洋。

    他准备吹灯睡去,想了想,摸出袖间的玉佩,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打量着。

    这是一块和田玉佩。

    温润通透。

    玉佩上刻着一行小字:根本固者,华实必茂;源流深者,光澜必章。

    虽然秦明旭并非喜好诗书之人,但这句话,他却是知道的。

    这句话,出自前首辅张太岳的《翰林院读书说》,一时风靡,被世人引为名句,广为流传。

    邹成从前是张府的人。这块玉佩跟张府有关系吗?借用红姑娘杀死父亲,究竟是谁的主意?

    秦明旭思索起来。

    我夜半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半坐在榻上发呆。

    我睡眼惺忪道:“明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转过头,轻轻抚了抚我额前的发:“晚上去城郊送货去了,忙得晚了些。吵着你了吧?”

    我摇头,道:“不是,我做了个噩梦,惊醒了。”

    他伸出胳膊,揽住我,道:“什么噩梦?”

    我心有戚戚焉,道:“我梦到豆芽了。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再也无法痊愈。我背着他,拼命地逃跑。我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身后的追兵凶神恶煞的。”

    他的眼神在烛光下很温柔:“怎么会呢?冯厂公智谋无双,绝不至到那一步。”

    “是。豆芽一直都是很有分寸的。是我孕中多思了。”我喃喃道。

    他笑笑:“桑榆,你似乎很多噩梦都与冯厂公有关。你就想,纵使到那一步,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背着冯厂公跑,到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替你扛事儿。”

    “嗯。”我将面孔贴在他的手心上。

    我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很奇怪的味道。市面上没有哪种香料是这样的。

    似桃花,又不似桃花,带着一股煞气。

    “明旭,你晚上去了城郊哪里送冬褥?”

    他的手心微微一蜷,道:“四季酒楼。”

    “你身上熏香的味道,很特别。”我若有所思道。

    他熄了灯,道:“四季酒楼近来有不少南域客商盘桓,南域人制香,跟汉人不同。睡吧,桑榆,为了腹中的孩儿,好生休息。”

    “嗯。”我答。

    黑暗中,他沉沉睡去。

    他身上的味道慢慢变淡,渐至散去。

    丝毫痕迹也无。

    采乐坊的大案,在腊月的第一天,似一块巨石,惊破了扬州城多日的平静。

    据说,一大早,采乐坊的仆役去收拾包厢时才发现,里头竟有几具尸体。仵作验过,说是死了半日了。

    发现尸体的包厢,在采乐坊二楼最边角,十分偏僻。

    出了这样大的事,采乐坊的老板刘大头被官府立时羁押。刘大头直喊冤枉,昨日,他一整天都在江都,今儿一早才回来。若说杀人,他怎可能在自己的地盘?那岂不是把屎往脸上糊——生恐人看不见?

    采乐坊一共死了四个人。

    百花楼的头牌花魁红姑娘。

    红姑娘的弟弟。

    邹成。

    邹成的小厮。

    因邹成是国舅府的管事,衙门中人不敢怠慢,连忙去知会郑家。郑泰听说邹成已死,虽有一些可惜,一些遗憾,但,毕竟是一个废子了,他也不愿花太多心思,丢给衙役五十两银子,让衙役帮着给邹成买口棺材葬了。他自己连露面都不肯。

    官府见国舅的态度不过尔尔,办案便开始敷衍起来。

    横竖,死的另外三个人,都是无关紧要之人。一个风尘女子,一个赌棍,一个奴仆。

    采乐坊的几个赌徒供词上说,红姑娘的弟弟特别爱玩儿,几乎每天都去赌,最近手气不好,欠了一大笔钱。

    百花楼的老鸨子信誓旦旦作证,邹成曾是红姑娘的恩客,两人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官老爷听了这些话,便断定这是一场情杀,这姐弟俩,因利想套邹成,遭邹成主仆反击,未果,同归于尽。

    加之,采乐坊的老板刘大头,上贡了不少金银,又查实他当天确实去了江都,官老爷便将刘大头放了。

    结案的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料。

    我听小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声不吭,沉默良久。

    腊月,秦府的梅花开了,暗香浮动,楚楚动人。

    我坐在窗前,看着冬日的流云,一碗安胎药,到凉,忘了喝。

    脚步声响起。

    秦明旭从外头进来。

    他急急向我道:“桑榆,我有件事说与你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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