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隐瞒和偏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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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中做画师的时候,隐约听宫人们闲话讲过,玉势是太监对食所用之物。
冯高无疑是认得这个东西的。
他脸上先是羞赧,之后是震惊,最后,只余愤怒。
程府的仆役昨天也去青岳馆递帖子了,程老夫人与蔡青遥素有交情,添丁之喜,理应来贺。半个时辰前,冯高陪着蔡青遥一同来程府。刚走到府门外,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说去请大夫,祝老板被烫伤了。他听了,头一懵。上回,程府三小姐办喜宴,姊姊来,便是遇到了大险。
身居东厂多年的本能,让他疑心极重。
什么人潜在程府,要害姊姊?
他不由自主地跃上墙头,他看到了小音守在后院一间屋子前,他冲了进去。
姊姊竟然无事。只是在换衣。
玉势掉落在地的那一刻,他忽然看不明白了。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局。
栽赃他和姊姊,又是给谁看?
对方很好地利用他的疑心和对姊姊的关心,就是为了让他和姊姊这样两两难堪吗?
他没有用过玉势。
他不需要。
欲可以因爱起,但爱未必一定从欲中来。他对姊姊的感情,就像五月里满树的槐花,腊月里纷飞的雪,浓烈而干净。
脚步声到了门外。
是蔡青遥。
她见冯高跳墙进来,六神无主,亦担心出了事,问过仆役桑榆在哪儿,便跟着走过来。
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了下去。
这个场景若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定会误会,口口相传,到时候不一定传得有多龌龊,多难听。
还好是她。
幸好是她。
蔡青遥看到了地上的玉势,扭头,慌张地张望了一下左右。
她知道冯高跟我不是这样的人,但她怕旁人误会。
身为母亲,她本能地心疼冯高。
她看向冯高的眼神里有非常复杂的意味。
不过是一瞬,她拉着我的手往出走。
我们走到院落,秦明旭恰好也来了。
我兀自镇定下来,笑道:“商会的事,忙完了?”
秦明旭走过来,先向蔡青遥俯身行了个礼:“儿子问母亲安。”
尔后,向我道:“嗯,忙完了,惦记你,就匆匆赶来了。他们说,你衣服弄脏了,在后院换衣。你人没烫到吧?”
我摇头:“没。”
一个身影在墙角一闪而过。
十分迅疾。
像一阵风刮过。
秦明旭微笑问道:“屋里还有什么人么?”
蔡青遥连忙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道:“没什么人。只我和桑榆。”
秦明旭点头,不再说什么,与我和蔡青遥一起到前厅落座。
不多时,宴席散,冯高来接蔡青遥回青岳馆,我和秦明旭带着樱桃回府。
我、冯高、蔡青遥,三人谁都没有提那会子发生的一幕。
我们心照不宣,默默地揭过。
有些事情,越描越黑,既然他没有亲眼撞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知为好。
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与冯高之间的亲情,不必解释。
蔡青遥则是不愿自己的两个儿子生出嫌隙。
可我不知道,秦明旭的小厮在府外,看到了冯高从墙上跃下。
秦明旭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冯高那时候在房内,母亲却急着隐瞒。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和妻子都要骗他。
自从出身之谜被揭开,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戴着沉重的枷锁。
他爱母亲、敬母亲廿载,一朝得知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儿子,他很怕。他怕这份母子情变了味道。他竭力想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今天,他才知道,不一样。
从不会撒谎的母亲,可以为了冯高,撒谎。
在母亲心里,冯高才是她的儿子。
而自己,不过是一段错爱罢了。
父亲丢弃冯高,以致冯高成了太监。
那晚,在神居山,邹成说:“冯厂公这般深情,做个太监可惜了。”邹成说这句话的时候,冯高的神情复杂。
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冯高的深情。
他对桑榆,真的只是姐弟之情吗?
他又想起了,上次,桑榆为了冯高,抽在他脸上的一巴掌。彼时,他满心里想的,只是桑榆不信任自己。他拿自己和程淮时比。后来,他曾经自责过,死者已矣,与桑榆死去的前夫相较,不是大丈夫所为。
现在,他懂了。
他不是比不上死去的程淮时,他是比不上活着的冯高。
他却没有资格恼怒。因为,如果没有换子事件,他全部的人生都是冯高的。这才是最戳心的悲凉。
事情没有闹大。
郑府。
邹成端着茶盏,抿了口茶,嘲讽道:“程大少爷,你不是说,定能办妥吗?”
程沧时赔笑道:“时间都掐算得无错的。谁知,谁知……”
自他在乱葬岗为王玉珍收尸后,他心里的恨意从未消过。他与王玉珍是结发夫妻,恩爱甚笃。当他真实地触摸到她冰凉的尸体,看着她在牢房里被乞丐打到惨不忍睹的模样,他知道,他的妻子再不会回来了。她连死,都死得如此残酷。祝桑榆的心何其狠。
说甚王玉珍打掉了她的孩儿?
就冲她失节再醮,那孩儿是她自己在程府出事后嫌为累赘、做戏打掉的都未可知。
她从前使计逼他写认罪书。这女子惯是狡猾的。
程沧时是在一个月以前与邹成搭上线的。
他想以郑府做梯子,报仇。祝桑榆必定家宅不宁,名声扫地。
郑府想以他做工具,离间。冯高为人极聪明,外人难以对付,唯身边人方可下手。
借着三妹摆酒的由头,他想到了法子,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万无一失。
但,秦明旭和冯高并没有像程沧时预计的那样反目。
程沧时在邹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他们都以为这件事办砸了。
命运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拐弯。
程沧时的这个计谋本是拙劣的。
可是,阴差阳错,因为蔡青遥和我的隐瞒,这个计谋结结实实在秦明旭心里撞开一道缺口。
与让秦明旭看到我和冯高用玉势比,蔡青遥和我齐齐偏袒冯高,才是对秦明旭的要紧伤害。
母亲,妻子,都把冯高看得比他重。
秦明旭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在偶尔的晃神中,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之地,寂寂黯然。
十一月,江南下第二场雪的时候,秦明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关于邹成的秘密。
自神居山上,邹成说出他若死,手下的亲信会将秦明旭的罪孽公诸于众之后,冯高选择不杀邹成,而是让手下的人跟踪邹成,试图找出证据毁掉。奈何,邹成行事老成谨慎,三个月过去,仍没有线索。
秦明旭一度怀疑,邹成已经将证据毁了。不存在的东西,才一直找不到。邹成拿着不存在的东西,当最稳妥的底牌。
但是,秦明旭又不是很确定这个猜测。
事情一直僵持着。
双方都没有进一步。
那晚,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如烟雾般轻灵。
秦明旭在渡口发了几十船货物,至晚方归。临近腊月,过节的冬服供不应求。他回府的半路上,马车坏了。剩下的路,不过两三里。他惦记桑榆和樱桃,索性下了车,自己走回去。
飞花入户,青竹变琼枝。路上的雪,踩上去,吱吱呀呀的。道路两旁的店铺关了门,隐隐飘散出酒香、胭脂香。
他疾步走着,离秦府越来越近。他怀里揣着给桑榆带的玉簪,和给樱桃的奶酥糖。
到一处巷口,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拼命地嚎叫着撞到他身上。几个汉子从巷子里头追过来。女人尖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秦明旭觉得她的声音似曾相识。
他看向那女人。
兀地想起来了。
她是百花楼的红姑娘。半年前,父亲便是死在与她行房之时。
后面的汉子凶神恶煞。到底是什么人追杀她呢?
红姑娘眼神涣散,两肩颤抖。她急于求生,似乎失去了理智,死死抓住秦明旭的手腕,道:“救我,救我,我……秦公子,我……我有秘密告诉你……”
秦明旭眼睛看向前方,高喊一声:“差役大哥好生勤勉,下这样大的雪,还出来巡逻。”
那些汉子听到“差役”二字,略有迟疑。
恰秦府的管家迎了上来:“少爷,小厮回来说,您的马车坏了,小的正准备去接您……”
秦明旭一把拉过红姑娘,上了马车。汉子们见状,退回巷子深处,四散逃离。他们似乎很谨慎,害怕行事败露。
秦明旭将红姑娘带到府中的门房。
门房的火炉子烧得很旺,红姑娘不断地搓着手。秦明旭命人端上一大碗温水,她接过,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秦明旭问道:“你方才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现在,可以说了。”
从恐惧中渐渐抽离的红姑娘,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眼珠子转动着,一边打量着秦明旭,一边盘算着。
“秦公子能否借给我八千两银子?”
秦明旭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弟弟欠了赌债,若拿不出这笔钱,我……我弟弟就要被砍掉双手双脚。”她说着,眼睛里似有泪光。
“我是个生意人,做事一码归一码。凭甚要帮你?”秦明旭缓缓道。
“我,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红姑娘咬牙道。
“什么样的秘密,能值八千两?”秦明旭漫不经心道。
“秦老爷的死,另有蹊跷!”
秦明旭听了,心内一跳,面上却不慌不忙道:“这件事,衙门里不是已经断过了吗?你没有证据,故弄玄虚,不过是想从我这里骗些银钱。”
这么一激,红姑娘急了:“我有!我有证据!”
秦明旭淡淡笑笑,道:“你刚刚连命都要保不住了,我如何相信你能保得住证据?”
红姑娘起身,关上门。
“秦老爷不是死在百花楼。”她压低声音道:“他那天来了百花楼,不假,但刚跟我说过几句话,就被人从侧门叫了出去。过不多久送回来,人还热着,只是已经断气了。我收了银子,掩下这桩事。”
“叫我父亲出去的,是谁?”
“邹成。”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来。
眼前浮现邹成的脸。秦明旭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流擦过唇舌,像寻到罅隙的毒蛇,悄悄滑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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