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从故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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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成原本没打算来大骊京城这边趟浑水,不光是大骊朝廷盯着他这位真境宗宗主的一举一动,桐叶洲上宗那边,如今祖师堂里边,何尝不是有了些心思?但是高冕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青峡岛,除了让他作陪走趟京城,还提了一大堆琐碎要求,落脚的地方要闹中取静,备好几坛长春宫仙酿,能看哪几家仙府、道场的镜花水月……刘老成没辙,只好放下手边事务,临时动身赶往京城,找了个多年没有联系的山上朋友,对方动用七弯八拐的京城地面关系,帮忙买下了一座靠近花神庙的宅邸,说是市价,刘老成也无所谓,一位仙人境的宗主,面子还是值点钱的,在宝瓶洲,比上略显不足,比下绰绰有余。
昨天到了宅子里边,高冕还算满意,说了句凑合。
宅子是老的,地上的青砖全是书简湖的湖底之泥烧造而成,是最近十年才兴起的京师风潮。这桩买卖,没点官场关系,行不通。
一墙之隔,墙外人声鼎沸,墙内云淡风轻。墙角搁放一只大缸,搁着一只大缸,里边养着十几尾金鱼。
高冕一手持青瓷罐,搓散鱼食,引来游鱼疯狂争抢,水纹漾开,涟漪阵阵。
高冕微笑道:“记得早年离乡途中,过一深水,运转目力,清澈见底,层层沟壑,高下如田畴,群蛟五色,盘踞期间,似盆如瓮,吞吐宝珠流光溢彩,蜿蜒游走,须鳞爪牙历历可见,观者目眩神摇,真如志怪书上所谓水底水晶宫。”
桌边,刘老成已经倒了酒,高冕不着急上桌,他也不好独饮。听着有些奇怪,高老儿这番文绉绉的言语,到底是亲眼所见有感而发,还是从哪本文人笔记上边抄来的?
只是他们双方多年好友,知根知底的,高老儿没必要在自己这边卖弄文采才对。高冕与荀渊,他们俩老不羞,不但是谱牒修士,还是帮主和一宗之主,早年在宝瓶洲的镜花水月是极负盛名的一对土财主,分别绰号一尺枪,玉面小郎君,出了名的阔绰,他们砸钱的时候,言语粗鄙,经常让一旁的刘老成觉得他们才是书简湖出身,自己这个宫柳岛的岛主,相较之下,简直就是个作风正派的道德君子。
酒水是有价无市的长春宫仙酿,酒杯是花神杯,当然不是外边庙会售卖的仿冒托名款。确是花了心思的。
高冕抬脚跺了跺地面青砖,转头笑问道:“刘老儿,你可是书简湖不挪窝的土皇帝,想过会有今天的光景吗?”
刘老成无奈道:“骂人不揭短。”
确实,刘老成真正最为风光的峥嵘岁月,还是在书简湖,顶着个首位玉璞境野修的头衔,那会儿的刘老成,才叫横着走,他自己真有一种气运在身的感觉。截江真君刘志茂,黄鹂岛仲肃之流,算个什么东西,这几个元婴境,一门心思只想着做掉他刘老成,好吞并宫柳岛,刘老成却要想着养着他们,别轻易死翘翘了。不如此,书简湖如何立足于宝瓶洲?
高冕非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往老朋友伤口上撒盐,“怕什么,你又不是心有余悸的刘志茂,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做贼心虚,不怕翻旧账,不必每天睡不着觉。”
刘老成无可奈何,独自喝了一杯闷酒。
书简湖这本旧账,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陈剑仙,想不翻篇也不行。
可是等到陈平安又多出个崭新身份,就轮到书简湖想要翻篇也也难了。
高冕接下来一句话,就不是往伤口撒盐,而是直接往心口戳刀子了,“咦,夏天当上的大骊国师,秋天是不是就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刘老成苦笑道:“还能如何,乖乖受着。”
高冕笑呵呵问道:“是不是一直奇怪为何荀老儿,在我这边唯唯诺诺,响屁都不放一个,把身架摆得极低,却一直没把你当朋友,酒桌上边每每觥筹交错之时,始终瞧你不起,端起的酒杯永远高过你?”
刘老成默不作声,确实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伤心事。刘老成不说眼高于顶,总还是心高气傲的。
荀渊越是如此,刘老成越是念高冕的人情。当年宝瓶洲的修士,是需要仰视桐叶洲的,何况荀渊早就是一位仙人,刘老成能够结识荀渊,并且维持一份过得去的体面友谊,全部归功于高冕的牵线搭桥。
高冕说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当恶人,让你更念我的好。”
刘老成点点头,“喝过两次酒,我就想明白了。”
高冕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喝不醉的聪明人,对我这种真心好酒的人来说,你们糟践好酒了。话说回来,可能你们才是对的,我们是酒喝人,你们是真的人喝酒?”
“荀渊私底下说过一句好话,对你评价很高。说刘志茂仲肃他们,至多是境界与眼界相符,唯独玉璞境的刘老成却有飞升境的眼界,可惜成也书简湖,败也书简湖。”
说到这里,高冕端起酒杯,“得敬你一个,荀老儿。”
刘老成一起举杯。
高冕抹了抹嘴,笑道:“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片刻之后,侍女前来通报,有客人拜访,对方自称是无敌神拳帮的赫连宝珠。
刘老成的那位道上朋友,不光是帮买宅子,也送了两位侍女,她们都是南边仙家门派的谱牒修士,流落至此,境界不高,身世清白,尚未中五境。将宅子转手交给刘老成之前,那位老仙师就已经给了她们一大笔神仙钱,准许她们在此潜心修行,务必照顾好贵人的饮食起居。
赫连宝珠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用浓重的乡音,说道:“老帮主,我在董水井开的客栈那边,遇见了刘羡阳和顾璨。”
高冕笑道:“见着就见着了,怎的,是跟谁看对眼了,还是谁调戏你了?”
赫连宝珠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与那刘老成抱拳道:“见过刘老宗主。”
刘老成笑着点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她落座喝酒。赫连宝珠也不矫情,一坐下,就一鼓作气满饮三杯。
赫连宝珠以心声说道:“来时路上,我发现庙会那边有个貌美妇人,她身边跟着个老者,看不出深浅。”
高冕对此并不感兴趣,如今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少吗?老人只是皱眉问道:“听说你近些年跟那个叫柳䢦的什么帮主,走得很近?清不清楚这小子是什么来头、路数,跟大骊那幅升官图哪条道儿是通着的?”
赫连宝珠解释道:“不算朋友,只是以前在洛京地界碰到过,混了个熟脸,当时约好了到了大骊京城,他来做东。我只听说柳䢦跟京城一位绰号六爷的年轻贵人很熟,我没见过,江湖朋友都说此人身份神秘,在京城地面颇有势力,猜测他极有可能是某位上柱国姓氏的嫡出。至于柳䢦跟大皇子是知己的说法,据我所知,肯定是假的,柳䢦自己对此也是无可奈何,说是一个敌对门派故意散播的谣言,他坦诚自己提心吊胆多年,就怕哪天不小心就吃了牢饭。”
大骊宋氏始终没有立太子。
身为嫡长子的宋赓,其实一直是被当作储君看待的。至于宋赓的弟弟,皇子宋续,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说法。
高冕看了眼刘老成,“你的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有没有靠谱的内幕,可别让宝珠着了道,连累我都要去刑部交待情况。”
专心做学问的读书人,千万别碰朝堂,江湖人就碰得了?何况这座庙堂,还姓宋,是大骊王朝。
赫连宝珠欲言又止。
高冕摆摆手,“不就是还有一层樱桃青衣的刺客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你就当我还被蒙在鼓里好了。”
刘老成点头道:“我近期就去打听打听,等我消息便是。”
赫连宝珠抱拳道:“谢过刘老宗主。”
刘老成端起酒杯,笑道:“都在酒里。”
不曾想很快就又有客人登门,还是找高老帮主的。侍女只好硬着头皮再去通报,说门外来了一对师徒,老道士背着绘神像的木牌,老道士自称来自别洲,四海为家,道号臭椿,还带着个背胡琴的徒弟。
高冕显然跟他很熟,都懒得起身迎接,老道士让徒弟随便逛逛,记得别乱碰任何东西,碰坏了,拿命赔都赔不起的。
老道士单独落座,笑着解释道:“我方才在街上瞧见了赫连女侠,见她来此敲开门,就猜到你可能在这边。”
赫连宝珠心中惊讶,被对方一路跟踪至此,自己竟然毫无察觉?道号臭椿?
高冕笑道:“不必惊讶,这贼老道是位陆地剑仙之流的世外高人,这辈子最是擅长见不得光的隐匿和刺杀。”
臭椿道士说道:“比起纳兰夜行,还是差点意思。”
高冕斜眼道:“不害臊啊,有脸跟他比?”
老道士点头道:“没脸。”
赫连宝珠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刘老成却是眼皮子微颤。
老道人说了句怪话,“曾经滴酒不沾的人,变得嗜酒如命。难受不难受?”
高冕用刘老成的那句话作答案,“都在酒里。”
气氛沉闷异常,赫连宝珠也不知道这句话怎就勾起了伤心事。就在此时,又有个道士登门拜访,没有报上道号,只说自己名为梁爽,却是来找臭椿道人的。
高冕将眉宇间阴霾一扫而空,爽朗笑道:“好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刘老成问道:“是哪位道家高人?”
“完全没听说过。”
高冕摇摇头,望向老道人,“既然是找你的,总该晓得是何方神圣,投缘的道友?结下梁子的仇家?”
臭椿道人捻须笑道:“容贫道先卖个关子。”
梁爽进了宅子,却不是去找臭椿道人,而是先找到那位小道士,梁爽稳了稳道心,轻轻感叹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旁侍女有些着急,这客人,也太不见外了,竟是擅自乱逛起来,若是惹来刘老宗主不高兴,自己岂不是要被逐出此地?
梁爽笑道:“小姑娘,今天是你领着贫道进门见着人的,有接引之功,贫道自会报答。”
侍女本就恼火,听闻这种虚头巴脑的大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差你这点赏钱?
她显然误会老道士将她视若富贵宅邸的丫鬟了。
她站着没挪步,站在原地稍微等了会儿,见那老道人只是笑呵呵,竟是连红包都不给一个,可把她气坏了。
她板着脸让老道士跟着,快步走向那座院子。梁爽也不道破天机,心情极好。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在桐叶洲闭关期间,老真人蓦的有了一番天人感应的迹象,赶紧算了一卦,犹不放心,走出道场,夜观天象,终于了然。
老真人连夜跨洲远游,直奔大骊京城,果不其然,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自己找着师尊的转世了。
梁爽这条道脉法统,自古便是一脉单传,师父传法,绝无二徒。师父转世,徒弟就要找寻前者的转世,更换师徒身份,将其收为继承道统的法嗣,长久找不到也要一直找。先前梁爽主动去往桐叶洲,跟那周密硬碰硬打了一场,老真人自觉大限将至,并不后悔,最担心的,便是这条道脉传到自己手上,导致香火断绝,他梁爽岂不是千秋罪人?
到了院门那边,侍女就要停步告辞,老真人从袖中掏出一张不起眼的黄纸符箓,笑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姑娘收好。”
侍女敷衍道谢一句,将那符箓放入袖中便转身离去,听见老真人依旧在那边絮叨,“小姑娘,记牢了,就算转手卖钱,也莫要贱卖了此符,最好是等到自己将来结了丹,再来着手炼化此符,于金丹八转之时,便可见门,一朵红云深处,自有道家仙君带路游玉京,紫府绛阙耳闻目见,皆为自身大道资粮……”
刘老成瞥了眼老道士赠送出去的那道符箓,瞳孔收缩,必是重宝!这老道,真是好阔绰的出手!
臭椿道人笑道:“贫道这辈子还是第二回瞧见货真价实的接引符。”
梁爽笑道:“贫道这边倒是还有些存货,能够作为远古洞天福地遗址的钥匙。”
臭椿道人笑道:“好个‘一些’!”
赫连宝珠辈分低,道龄小,她自然就让出了座位。
不曾想那老真人笑道:“贫道就不坐了,聊完事情就走。”
臭椿道人说道:“前辈一定猜到了,先前正是贫道设坛作法,口呼真名,泄露天机,将徒弟的生辰八字都以扶乩之法写在沙盘之上,故意惹来前辈的查探。”
梁爽点点头,“即便真是龙潭虎穴,贫道也要闯一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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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那边,封姨手上挽了个花篮,篮子里除了几样时令鲜花,还有好些用各色玉石雕刻而成的假花,足可以假乱真。
她啧了一声,“隔壁宅子,卧虎藏龙。”
化名苏勘的老车夫,满脸不以为然道:“除了最后到场的那个臭牛鼻子,道力不弱,其余几位,也就那样。”
封姨瞥了眼人花神庙大殿那边,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道:“去里边烧个香?”
京城这座花神庙,岁月悠久,但是最熟谙京师掌故的文人骚客,都不会清楚最早花钱建造花神庙的大香客,便是这位封姨。
“免了。”
苏勘觉得好笑,“你们娘们真是记仇。”
你封姨给花神娘娘们烧香?当年是谁祸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须修养百余年才能对外开放?你去烧什么香。若说风雨摧折,已经足够让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这位旧雷部斩勘司的余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积威犹在,真不考虑一座花神庙受不受得起?
故而这座花神庙是从不显灵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们却将此地视为雷池,不敢擅自“降坛”至此。久而久之,这座大骊京城花神庙便有了两处不同寻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绘神像,是人间气态容貌最为逼真传神的,再就是由于百花福地的花神经常有升迁贬谪,祠庙也需要跟着更换神名、神像,唯独这座祠庙,殿内从未更换过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还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贬谪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见不得她们一味取媚于人。得了宠,便得意忘形,骄纵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间花木,诞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悦神灵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点缀。
苏勘叹了口气,“何必呢,说到底,你还是迁怒于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认。”
苏勘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该放下旧怨,也该放过她们了。”
封姨嗤笑不已,“这话别人说了,我哪怕不认同也要假装听听看,从你嘴里跑出来,总觉得像是反话,劝我下狠手。”
苏勘说道:“当我放了个屁。”
封姨挽着花篮,独自姗姗然走入花神庙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们美不胜收,却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骊的浪荡文人,总喜欢编撰一些某某书生夜访花神庙、胡诌几首打油诗便有数美侍寝之类的香艳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经常摸黑翻墙夜闯花神庙,欲想一亲芳泽,甚至有些色欲熏天的胆大之辈,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读书人不是说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实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办,反正“她们”实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庙的庙祝,不得不花钱长期雇人在这边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污了花神娘娘们。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莫非老秀才说得有几分道理,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声询问走出庙会的老车夫,“苏勘,你在等什么?”
苏勘面无表情走在人流渐渐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货色,你在等什么我就在等什么。”
封姨笑道:“未必吧。”
苏勘徒步走回私宅,距离篪儿街不远,期间要途径几座历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宫殿、庙观。僻静小巷的官方名称是铁树胡同,百姓却喜欢称呼为宰相巷,因为胡同里边有两户对门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实大骊王朝不设宰相,能够加某殿、阁大学士衔的部堂正印官,也会被老百姓俗称为相爷。但是朝廷自从崔瀺担任国师以来,在谥号、追赠一事上毫不吝啬,几乎从阻拦几任皇帝、礼部的决议,唯独加衔一事,屈指可数。
其实年纪远远要比这条巷弄更大的老人,打开门锁,不大的宅子,里边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雷法禁制,足可让世间所有精于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头皮发麻,除非天师亲临,否则便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来了,也绝对不敢擅闯这座雷池,只会知难而退。
苏勘其实喜欢下棋,棋力还不弱,但是因为性格孤僻、身份特殊的关系,都是看看棋谱而已。
像他这类存在,总要找点能够打发光阴的事情做做,除了独自打谱,苏勘还会去钓鱼,或是看人下赌棋。
既然搜集各种版本的棋谱,当然是以郑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云谱为首。
苏勘去厨房拿出几碟京师特色吃食当下酒菜,有那豌豆黄,甜酱姜芽,八宝菜,糖蒜。
不知是不是在人间待得实在太久了,也不知是某种临别的馈赠,还是震怒的惩罚,遥远的申饬。
他跟封姨这些远古天庭的神灵余孽,好像渐渐拥有了一些原本五至高和十二高位才有的情绪,人性?
从深恶痛绝这座人间,变得开始眷恋人间,渐渐习惯了头顶一阵阵嗡嗡作响的烦人鸽哨,终于习惯了双脚踩地看着天。
岁月悠悠,一万年了。
人性和神性始终纠缠不清,好似一场拔河,更像一盘尚未决出胜负的残局。
天公不语对枯棋。
老人久久无言,回过神后,抿了一口酒,慢慢嚼着糖蒜,蓦然大怒,“换师傅了。还敢提价?!”
封姨继续游览花神庙,在人群中,瞧见有位衣饰素雅的年轻女子,朝她姗姗然施了个万福。
封姨愣了愣,眯眼而笑,走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打趣道:“大姑娘家家啦。”
毕竟是一位十四境。
“有水分”的新十四,也是十四境啊。
王朱想要刻意隐藏踪迹,还是很容易的。
当年王朱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皇子宋集薪一起来到大骊京城,封姨就有暗中护送过少女稚圭,在那之前,妇人看待泥瓶巷的稚圭,也如自己的晚辈。
若说苏勘,看似押注,实则是在暗中为马苦玄护道。那么这位封姨,何尝不是出于私心,想要格外照拂稚圭几年?
封姨将花篮递给王朱,柔声道:“赶巧,送你了,别嫌弃。”
王朱挽在手中,嫣然笑道:“不会嫌弃,很开心。”
在东海水府跻身了十四境,前尘往事便愈发清晰了。虽然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当年被迫在宝瓶洲南部登岸、一路逃窜至陨落之地的“她”,但是前身所有的人事,情绪,都是如此真实。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已成追思,只有极少数的例外,还有机会触手可及,比如眼前这位妇人,曾经以艾草点额的封姨,大概就是这座人间长久给予“她”、或者说是她们善意的存在了。之一。
封姨伸出大拇指,轻轻拂过年轻女子永远微皱的漂亮眉头,轻声道:“老夫子不也说了,虽百世仇恨犹可报也,但是要讲一个恩怨分明,我们要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王朱嗯了一声。
未必是封姨的道理说得有多好,可能就只是想要听一听她的熟悉嗓音。
封姨笑问道:“能不能借东海水君的官威用一用?”
王朱疑惑不解。
封姨指了指一位还算比较顺眼的花神娘娘彩绘神像,“我想要跟她聊几句。”
王朱白了她一眼。这种小事算得了什么。再说了,自己有什么官威,如今浩然修士,看待东海水府,至多就是敬而远之的心态。即便是修水法的炼气士,必须出海修炼,在海上寻一处水运浓郁的古仙岛、或是海底宫阙旧址落脚,也多是与其余三位水君打商量,有意绕开东海水府。
封姨在她额头敲了一板栗,“老样子。”
随后封姨掐诀,驾驭本命神通,借助风声跨越山海,要请百花福地里边能够管事的这边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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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正主都现身了,臭椿道人笑着介绍道:“这位老神仙,正是接替火龙真人担任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梁爽,梁老真人。”
刘老成立即起身,赫连宝珠也是赶忙行礼,唯独高冕依旧不动如山。这让赫连宝珠头疼不已,都不知道如何帮忙补救,自家老帮主的风骨,也太重了点。
臭椿道人不知为何,主动说起了一桩故事,缓缓道:“当年修道修岔了,出门散心,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跟高老儿一般意气用事,跟人起了争执,就雪上加霜,伤了大道根本,以至于需要以五雷正法淬炼飞剑,方可自救。”
“只是龙虎山的山门,岂是我等旁门左道进得去的。何况五雷正法是一家一姓的不传之秘,龙虎山自有老祖宗的规矩在,就算有心相助,岂能破戒?历史上多次山上风波,不正因为某位黄紫贵人的宅心仁厚,私传秘法导致?贫道只是在酒桌上牢骚了几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一起喝酒的朋友便借口去茅厕,回来再战,不曾想那厮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听到这里,梁爽抚须而笑,听着很是耳熟。
老道士说道:“约莫隔了半年,这厮厚着脸皮约贫道喝酒,说是这次务必让他请客,结果他拎来了两壶市井土烧,贫道等死久矣,反正喝什么都是喝酒。他丢了一部手写的秘笈在桌上,信誓旦旦说是被一群爱慕他的仙子追赶,御剑过高,约莫是相貌过于出彩了,天妒英才,挨了雷劈,不料因祸得福,开窍了,一下子就领悟了雷法的无上真意,完全不输龙虎山的五雷正法,以前欠下的酒债,就当结清了……贫道一边听他胡诌,一边翻看秘笈,确是亲笔,那字迹,仿起来很难。”
高冕疑惑道:“他敢送,你也敢收?还敢照着练?!”
问出了赫连宝珠的心声,这位上了年纪的道门剑仙,真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老道士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贫道凭此渡过一劫。不但剑术精进不少,还额外学成了一门雷法。”
刘老成却是权衡一番,做好了与梁爽撕破脸皮的准备,显而易见,梁爽是一路追踪到宝瓶洲,“清理门户”追缴秘笈了?要将臭椿道人抓回天师府?臭椿道人找到高冕,高冕喊来他刘老成来到大骊京城?刘老成觉得大致有数了,哪怕高冕此举有拖他下水的嫌疑,无所谓,说明高冕是真把自己当朋友。一座真境宗的宗主头衔,还不至于让刘老成恋栈不去,大不了重新当个山泽野修。
昔年书简湖,刘志茂之流,只会当野修,一辈子也只能当好野修。仲肃他们则是自视过高,沽名钓誉,手腕有限,难成气候。
梁爽终于开口,问道:“道友,那本雷法秘籍可在手边?”
老道士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册子,递给这位外姓大天师。
梁爽接过册子,打开瞥了几眼便合上,说道:“册子,贫道得收缴了。此外恐怕道友还需要走趟天师府,宽心便是,贫道自会帮忙解释清楚。事情是小事,却可不含糊蒙混过去。至于误打误撞学成的五雷正法……倒也不难,贫道可以举荐道友当个挂名的供奉,如此一来,就不必还给天师府了。”
老道士看了眼不远处撅屁股看鱼的小道童,笑道:“原来如此。”
梁爽会心道:“缘来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那徒弟,果有仙缘,梁天师只管领走,贫道先前就算出了与这孩子是师徒缘薄的结果,当时还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无大的灾厄,贫道又不是那种吝啬压箱底手艺的人,走南闯北,一直带在身边,师徒岂会缘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贫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过是个顺水推舟,只求梁天师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诀,以心声与臭椿道人大略说了一番自家道统的秘密,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贫道就吃了颗定心丸!”
梁爽说道:“道友这场护道之恩,贫道总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终非美事。道友不妨开个价,当然不是卖徒弟,否则既是羞辱道友,也是贫道羞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门中人,理当晓得这是了因果断尘缘的手段。”
臭椿道人摇头道:“帮忙讨要个天师府供奉,足够了。”
梁爽摇头道:“不够,远远不够。非是贫道自夸,也曾是只差一步就能够功德圆满的金仙人物……”
臭椿道人截住话头,说道:“那贫道就狮子大开口了,与梁天师讨要两张接引符,必须是破碎的洞天福地各一,它们还要能够相互衔接,主人有机会行‘开天辟地’之举。”
梁爽抚掌笑道:“正合吾意。”
说是这么说,老真人掏袖子取符箓的动作,好像还是显得不够利索,拖泥带水了。
臭椿道人将那小道士喊到跟前,说明缘由,小道士哭得稀里哗啦,只是不肯改换师父。
这些年跟着老道士行脚万里,风餐露宿,规矩还多,孩子既觉得太苦了,又很想念家乡,总要撂下一句自以为最狠的话,总有一天我要换个师父的。
谁想真有这么一天了,孩子却是死死抱住那把师父最珍爱的胡琴,眼泪鼻涕糊了脸庞一大把,哪里舍得换师父。
小道童使劲抹了把脸,“你赶我走,我也不还你胡琴了。”
臭椿道人说道:“本就是要送你的。”
小道童闻言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臭椿道人头疼不已,刘老成和赫连宝珠也觉得挺有趣。高冕甚至在那边拱火,说你这师父实在是太狠心了,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你师父好像收了一大笔钱,建座庙,绰绰有余……
孩子一听这个就觉得天都塌了,愈发伤心欲绝,躺在地上,抱着胡琴,蹬腿不已。
梁爽倒是半点不恼,笑眯眯看着倔强孩子的耍赖。
老真人还要忍住不笑,师父啊师父,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当年你是怎么教道法的,我就怎样……
想到这里,老真人抬起一只道袍袖子,遮了遮脸庞。师父,好久不见。
好一番劝慰,臭椿道人才让孩子心情平复下来,这还要归功于梁爽承诺跟他们一起云游几年,攒够了钱建造一座庙,再换师父。
深山道士,神清气爽,学究天人。江湖剑客,光明磊落,快意恩仇。
刘老成也觉这栋没花几个钱就收入囊中的私宅,今天可谓蓬荜生辉。
难不成真是一块可以多住几次的风水宝地?离京之前,将那道友约来,喝个酒道个谢?
这座院内,梁爽道力最高,眼力最好,老真人眯眼捻须,抬头望天,好个头顶三尺有神明。
碧色如洗、净如一片玻璃的天空中,隐匿的存在,察觉到老道士的窥探,立即便有一双竖瞳的金色眼眸缓缓转动,与之对视。
这双湛然眼眸的主人,是国师府内道号撄宁的宋云间,负责盯着京城之内大修士的动。宋云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梁爽微笑道:“道友,能不能捎句话给陈平安?”
宋云间点点头,“当然。”
梁爽跨洲游览宝瓶洲,是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不过跟以往境况不同,早先是能不批准就绝不批准,现在是能通过就给过。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当然主要是现如今天下形势不同了,再者跟谁在文庙那边主持事务也有关系,老秀才确实人情达练,很能通融。
而且宝瓶洲比较例外,除了文庙那边必须点头,梁爽还要跟仿白玉京那边打声招呼,老真人是如此,先前刘蜕亦然。
梁爽这次莅临大骊京城,还有句话要带到,原来是仿白玉京那边的老夫子,觉得飞升境过境,以后只要跟国师府报备就可以了。
听闻此事,宋云间说道:“我会将老真人这些话转述给国师,只是此事的结论,还需国师自行定夺。敢问老真人是在京城稍候,等消息,还是让国师自己去跟仿白玉京那边沟通?”
梁爽笑道:“贫道一个宝瓶洲外人,就不继续当传话筒了,成何体统。”
这位身份神异的撄宁道友,说话还是客气的。跟如今的文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关,梁爽也与一二好友,论及此事,都说现在文庙跟他们议事,不管是面谈还是书信往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语措辞极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诚笑言受宠若惊。
若说形势所迫,有求于人,文庙不得不低头?非也。事实上,现在的中土文庙,才是万年以来最具权势的。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谓不强势,但是大修士对文庙的总体观感,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线之清晰,分工之明确,赏罚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强势配合待人接物之柔和……都让各洲山巅大修士们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说道:“我已是废人一个,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你则不然,送出徒弟之后,返回金甲洲,不如将那宗门和盘托出,双手奉上?也算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说什么高攀谁,如果真能当个龙象剑宗的下宗,总是不委屈的。你是开山祖师,两任宗主都是亲传和再传,这点小事情,总能轻松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声,“慷他人之慨,也能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刘老成心中讶异,如此大手笔?听高冕的口气,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门的家业?学那齐老剑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门当贺礼?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递剑杀妖不含糊,为人处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刘老成心思急转,盘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头仙府,
高冕瞪眼道:“与你好好说话不听劝,非要我满嘴喷粪你才点头?”
毕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门的归属,百多号徒子徒孙们的谱牒“迁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时间难以决断,默不作声。
高冕说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收。”
臭椿道人点点头,话糙理不糙。
高冕伸手道:“拿来!”
赫连宝珠一头雾水。
臭椿道人一边掏出那两张符箓,一边埋怨道:“还没捂热。”
高冕得手了符箓,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才叫慷他人之慨!”
梁爽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老真人没来想起一句古诗,淮南一叶落,惊觉洞庭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么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可想而知。
先前其实梁爽在仿白玉京内稍微坐了一会儿,与那位老夫子小叙片刻,就有聊起当年在书简湖停步的年轻账房先生,老夫子说当年陈平安的脸皮,不好说是薄如蝉翼,也远非今日厚如城墙的光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陈平安将家乡风气带去了剑气长城,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入乡随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说道:“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会主动拜访。”
高冕点点头,提醒道:“注意说话语气。”
臭椿道人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句话最能服众。”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轻隐官去了村妆渡,就等于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言外之意,谁都不必装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选这个时间节点去找高冕叙旧,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就算陈平安不去村妆渡那边找高冕,在破庙那边,碰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这位金甲洲宗门的开山祖师,也会找机会见一见陈平安,硬着头皮,与之开诚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没捂热,就将两张符箓抛还给臭椿道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反正还要见他一次,记得帮我转赠给陈平安,就说是我个人的贺礼,与门派无关。”
臭椿道人气笑道:“脱裤子放屁么!”
这次轮到高冕默不作声,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语无忌的高冕,不忍心戳穿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试探性说道:“一起见见吧。”
高冕摇摇头。
臭椿道人也不强求,重重叹气道:“也行。”
家乡是宝瓶洲的末代隐官,却是在他们的家乡被天下熟知。
也难怪别洲修士会调侃宝瓶洲一句墙里开花墙外香。至于宝瓶洲这边调侃自家人也是不遗余力,说剑气长城可得好好感谢阮邛,若不是当年骊珠洞天铁匠铺子放这个漏,剑气长城如何捡漏?
“君从故乡来”。
他们却不敢多见,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号也是自号。
先前,他们很怕那位不事功便注定无法当上末代隐官的年轻人,以大义压他们,要求他们做点什么。
但是他们更遗憾那个年轻人没有这么做。
不要看年轻人先前与他们见了面,如何和气,喝酒,笑谈。
归根结底,那叫客气。
你们也配剑气长城的隐官与你们谈大义?
也许,也许是他们误会了,年轻人并没有这么想,就只是想要跟剑气长城走出的老人叙旧几句,也许。
家乡那边,许多前辈和晚辈们,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热的付诸一炬了。
而他们却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复一年,天寒地冻也好,春暖秋凉也罢,既无刀刃相逼,也无频繁目送,荣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与年轻隐官面对面聊天时的心情。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会忍不住望向年轻人的“背后”。在“那里”,好像站着很多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人,他们可能是在谈笑风生,相互间嬉笑怒骂,可能是并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战场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纯粹剑修身份生于城墙这边、死于城墙那边的他们,转头回望一眼,好像微笑询问一句,你们是谁,是剑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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