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将自己房间里所有值钱的钗环衣服都整理好，只留了身上正穿着的一件和头上的一根发呆，然后写了一封信，感谢家里以往的养育恩情，以及如今的活命之恩。

  ——她没有什么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豪情，也只能这样离开。

  尽管心中歉疚有感激，但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花子回来的那样快、那样从容，这简直出乎了烟姬的预料。

  “多日不见，妖怪大人，妾身来应约了。”

  ——名为花子的人类要将灵魂献给云雾山的妖怪大人。

  这个约定，她来赴了。

  烟姬顿了好久，才微微眯了眯眼睛，说道：“哦呀？妾身记得，那个约定是你死后的灵魂吧？”

  ——虽然当时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她想的是过几天她就找去花子家里然后弄死她（……）。

  对于烟姬这样的反应，花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温柔的笑了笑，转身下了山。

  烟姬心情有些复杂的注视着身形纤细的少女一步一步的离开，然后没入了烟雾之中。

  ——嘛，算了，看在她姑且为自己提供了几分乐趣的份上，就这么放她离开也不是不可以。

  烟姬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惊讶的发现花子竟然并没有离开这座山。

  她来的时候原本就穿着极普通单调的一身衣服，又用泥土将容貌遮掩了，然后就在这山中挖了些野菜捡了些柴火，背到山下镇子里卖了。

  花子就这么在云雾山的山脚下住了下来，这一住就住了四十多年。

  花子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姿容姝丽的妖怪大人，可是她却一直记得她。

  她记得她坏心眼的在自己好不容易爬到树上摘果子的时候故意将一树的果子全摇到地上去，在她从地上捡的时候让风将它们吹得四下里散落，见自己失落的时候又将它们吹了回来。

  她记得她在自己千辛万苦的在小溪里捉鱼的时候，故意将鱼都全部赶走，又在自己累的气喘吁吁饿的揉肚子的时候让它们自己从小溪里跳出来。

  她记得……

  她记得许多。

  明明她和她只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却记了一辈子。

  ——真是遗憾啊。

  不能再见妖怪大人一面。

  ——虽然是个妖怪，却也是非常温柔的大姐姐呢。

  花子无力的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外面有风将树叶摇的飒飒作响，间或又仿佛夹杂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坐起来看一眼门外。

  ——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下雨了？

  这云雾山终日飘荡着浓雾，难得能下一场雨呢。

  仔细想想，好像她在这里住的这几十年都从未见过一场雨啊。

  花子这样想着，心中越发的感觉到遗憾。

  ——可惜这样难得的雨，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起来去看看了啊。

  “想看看吗？”

  “下雨了。”

  ——啊，是那位妖怪大人的声音！

  花子艰难的控制着嘴角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脸上的皱纹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如想象中柔和。

  “你来了呀，烟姬。”

  她轻声的叫着烟姬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着——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烟姬沉默着，然后点头应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没有使用妖力，反而是俯下身，将瘦小的花子抱了起来。

  在抱起花子的一瞬间，烟姬有些愣怔。

  ——人类，原来是这样轻的吗？

  烟姬将花子放在了一根斜生的树枝上，天空中有细细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整个云雾山的雾气都似乎被冲开，连天空都变得明亮了一些。

  花子仰头看着天空，眼睛就不受控制的弯了起来。

  “灰蓝色的，天空，我看见了。”

  雨丝被妖气控制着并没有落在花子身上，她银灰色的发丝被梳的整整齐齐，身上穿的是许多年前一人一妖怪生活的那半个月时间中烟姬送她的礼物。

  艳丽的花朵在紫色的和服上盛放，花子哆嗦着，从怀里摸出来一根发簪——那是一个极普通的簪子，是花子曾经买来，想要送给烟姬的回礼。

  只是当时她并没有送出去。

  烟姬低头，看着花子颤抖的手以及那根发簪。

  花子急促的喘了喘气，然后才笑道：“我就要死啦，你看看，我的灵魂，还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烟姬认真的注视着花子的灵魂，没有说话。

  “还是吗？”

  见烟姬不说话，花子似乎是有些着急，她催促一样又问了一句。

  烟姬：“……”

  烟姬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明原因的不舒服。

  花子以为自己自从那时候起就和烟姬再没有见过，其实不是的。

  烟姬一直注视着她。

  她在云雾山下生活了多久，烟姬就注视了她多久。

  清晨山林间雾水蒸腾弥漫起云雾是她，黄昏溪水上飘荡着的雾气也是她，她是自烟雾中诞生的妖怪，烟雾到达的地方，就宛如她存在。

  在花子今天清晨起来艰难的从柜子中将那件紫色的和服拿出来的时候，烟姬便看见了。

  然后她默默地看着花子支撑着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用前几天积攒的水将自己洗漱了一番，换上了那件和服，又用梳子将头发整理的整整齐齐，最后无力的躺在了床上。

  云雾山突然下起了雨。

  云雾山其实从来没有下过雨。

  因为烟姬的存在，浓厚的雾气几乎将所有的天气都遮挡在了云雾之外，四季的变换只有在温度上才能体现的出来。

  可是云雾山今天突然下雨了。

  烟姬听到山上许多小妖怪惶惶的四散开，听到有小妖怪悉悉索索的问同伴说烟姬大人为什么不开心？

  她有些生气。

  这个小妖怪真是大胆。

  她怎么就不开心了？

  不过是个小妖怪而已，竟然擅自揣测她的想法！

  这样想着的烟姬，在恶劣的将那个小妖怪扔进水里的同时，看见花子颤抖着想要起来看向门口，到底没忍住说了话：

  “想看看吗？云雾山下雨了。”

  ——花子还没有见过云雾山下雨，临死前能够看见一定会很开心，这样她的灵魂一定能变得更加耀眼。

  烟姬这样告诉自己，然后走进房间将花子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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