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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星曜北极(五)


这日,伊祁箬本是因着听骆再一说,伊祁觉的毒已退了大半,身体日渐好转,方起了来永绶王府看一看这小侄子的心思,可谁知道等来了王府,看过伊祁觉之后倒不觉得有什么,直至临走前到书斋探了重华一回,才让她担心起来。

千代泠回都也有几日了,她也故意晾了重华这些时日不曾去管,就是想着,这些年看过这么多事之后,他心里也该看透些,即便知道了千代江反叛因由,有这几日时间给他缓和,也都该过去了,可没想到今日一看,他却还是一脸的雨恨云愁,深沉到尽处的凤眸微微敛着,竟连过往的凌厉之气都削弱了许多。

别说,看上去,倒是更有风情了。

撇下一众侍从进了书斋,她阖上门朝他走过去,明明带出一阵不小的声响,可坐在案前的重华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爱搭理,就愣是一句话也不曾说。她蹙了蹙眉,走到书案边一靠,静静看了他半晌,终是摇了摇头,继而随手抄起案面上的一卷薄册,卷成筒往他手臂上打了一下子,重华这下子倒是回神了,只是深沉的目光往她脸上一打,却仍旧迟迟未语。

她颇有些恨恨的说道:“眼下他只是带着迢递十六座城邑投了戎狄罢了,还没开战呢,你就这样,那等日后西境风起,你还活不活了?”

重华长出了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看了她半天,几番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是摇了摇头,叹道:“我怕的是,迢递并非唯一有反骨的。”

伊祁箬愣了一愣,还真没想到,他会憋出这么句话来。

不过,她也知道,重华在为千代江之事私心难过之下,为着家国,这也确实是他的另一重担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连最不可能谋反的人都生了反骨,那么天下间,还有几家是能信得过的呢?

这样想着,他又接连摇了摇头,道:“早知道,我就不该放连华回去。”

她一听,当即便笑了。

“不放他回去?你倒给我个说得出去的罪名留下他,再者说,你防着他是一回事,但也不必总将他视作仇雠,即便连氏封地比邻千代,但他们俩素来不对付,却是一万个不可能联手的。”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玩味的笑了笑,罕见的带出一丝调皮,对重华道:“大不了这样想,即便覆水也反了,那也是另立政权的场面,到时候,说不准他们两家先打起来,反倒与我们有益呢?”

“你这……”重华包了包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她,语塞了半晌,最后像是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她,道:“心怎么越来越大了?”

面纱下的唇角撇了撇,伊祁箬把手中卷册一扔,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一边坐下,怅怅道:“我这不是怕你心思重,逗你宽宽心么。”

她这么一说,重华脸色一滞,便不说话了。

眼见气氛渐渐沉寂下来,她握着腕上的银环,沉吟半晌,掀起眼皮看向他,徐徐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跟千代江,也就像我跟锦衣,你得向我学,早一日想通,舒坦的是自己。”

重华不曾想到她会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眉目动了动,转头看到她平和静穆的眼眸,心头跟着一揪。

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默然对视了许久,他眉眼一深,沉声问道:“你想得通?”

“想得通啊!”伊祁箬却是大大方方的点点头,从语气到目光皆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一语毕,半晌后却是缓缓纳进三分感慨,道:“本来也没有谁对谁错,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连你杀了越栩这件事我都想得通,现在还能跟你共话兄妹情,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想不通的?”

重华一听,当下便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转回头不再看她。

伊祁箬见此,暗自一笑,兄妹两个两方坐着,就这么默默了许久之后,她想了想,缓缓站起身,又走回他跟前。

“你想不通的,似乎并不是千代江背出之事,”她牵住他的衣袖,他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的朝她调转过来,仰头看着靠坐在书案边的妹妹,他听到她继续道:“恐怕,是造成此事的因由罢?”

这句话真的从另一个人口中问出来时,重华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似乎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也好像,忽然间,松快了不少。

——造成此事的因由,到千代泠回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挚友,早在许多年前便同自己一样,对那个女子情根深种,甚至将她的死尽数怪罪到自己身上,就这样连场面对面的对质都不屑给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忽然就反了。

自此,江山大势上,他与他,便是一辈子的背道而驰,可笑两人年少同窗相待那些年,临了,竟连句交代都没有,就这么站在了绝对的对立面上。

可是待他冷静下来细想此事,正如伊祁箬所言,他心里想不通的,恰恰就是那个因由。

——姬窈的死,这些年,他又何尝不在自责?可是她死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自从当初喜宴停婚,她被越栩带走之后,他便再也未曾见过她,他没有机会亲口问她一句,问她一句心里的人究竟是谁,他没有听到她的答案,是以,内心深怀着那一番执拗,即便连世子都在告诉他,姬窈心里的人就是越栩,他也难以打从心底里认同这个答案。

姬窈死了,留给他的,就是一辈子的不死心与永不消散的自责。

——并非为挑起那场战事而自责,而是为没有来得及在她身边救下她而自责。

“我没办法死心,也不可能停止自责。”

重华忽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伊祁箬猛地一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与他不同,至少,她曾在战起之后见过越栩,亲口听他诉说过对那个女子的一番衷肠,她便有了放下过去的条件,可是重华——他什么都没有。

片刻,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攥起拳头叩在案面上,沉沉道:“当年那场战事,留给我多少疑团……你不是我,你不会懂得个中滋味。”

她确实不懂,可是在这件事上,她帮不了他。

甚至可以说,那些疑团之所以是疑团,尽皆拜她所赐——为了某些因由,那场战争中的某些事情,是她绝对不能公诸于众、尤其不能告诉重华的。

“世子说,她死的时候……很坦然。”半晌,她缓缓一语,如是道,眼见重华眼里流过一道哀光,她晃了晃头,驱走那些情肠,声色肃了两分,对他道:“我还是那句话,既然重来一次,你依旧会这么选,那么你就不必自责自愧,你亦没有这个资格、这个立场。”

话说得是不大客气,但这就是事实。

可重华听了,须臾,却是直愣愣的哼笑一声,道:“呵,到头来,什么都知道的,唯有你们两个罢了……”

他抬头,满布疑惑的眉眼死死地望进她眼里,极力压抑着气怒,一字一字道:“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事情非要瞒着我?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天大的事、再不赞同,我也都回天乏力了,都这么多年了,叫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呵,她心头哼笑一声,那个答案,是他与她都承受不起的。

“这么多年是不假,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站起身绕到案前,她定定的看着他,说道:“千代江就是例子。”

——四年的战争,要用余生来收尾,这就是悲哀。

重华缓缓站起身来。

双手扶案,身体微微前倾,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绰绰,你听着,迟早有一天,我会弄明白所有事情。”

凤眸一眯,他道:“我发誓。”

宸极帝姬蓦然间长长深吸了一口气。

逐明国都,垒星城。

城中一家客栈的上房中,一身粗布麻衣打扮的楼御史才看过从帝都传来的一封飞鸽传书,正在为上头的消息愁眉紧锁时,房门忽然被叩响,随行的沉翼走进来,拱手利索的禀报道:“公子,有客求见。”

“客?”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眼里玩味渐重,猜测着找上门来的是究竟哪位神圣。

沉翼并未解释,只是近前奉上了来人的名帖,楼锦衣拿来一看,眸中不由一动,沉吟一瞬,便拂了拂衣袂,吩咐道:“请她进来。”

千代霁进来时,看着面前这道一身平民打扮的背影,微微一怔,险些没敢认。

——记忆里,对楼锦衣,她还是有些印象的,虽说只有几面之缘,可从这人的出身,到后来他在自家二哥心里的位置,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她过眼就忘。而对这个人,她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一身风流华丽,潇洒狡黠的桃花相。

可眼前这人,却与她印象里的那人差别太大。

直到负手而立的楼御史缓缓转过身来,勾着那一双风流无双的桃花眼,含笑朝她看来,千代霁才真正的认出了他来。

淡淡一笑,有着倾城之色的女子,抬手却是朝他行了拱手一礼,同时道一声:“楼御史,有礼了。”

“蕡蓁王姬。”楼锦衣淡淡笑着,还礼一回,饶有深意道:“能得王姬亲自登门相见,楼某何其有幸。”

千代霁收了礼,潋滟双眸中泛着聪慧而得体的光芒,出口之言,却未加忌讳,直道:“自阁下与小女二哥一别两宽之后,大人肯见我,是我有幸才对。”

她说罢,两人对视一眼,继而同时笑了出来,楼锦衣对着丫头的印象却好了两分,一边让道:“好说,王姬请坐吧。”

“我早已为长兄逐出家城,这王姬二字,大人大可不必再提了,更何况……”千代霁颔首示礼,随即便落了坐,一边纠正着他对自己的称呼,一边顿了顿,才继续道:“如今海西的情势,大梁已无千代氏嘉冕王,这区区王姬,就更是妄谈了。”

她这若有所指的一句话淡淡道来,楼锦衣当即便想到了适才刚看过的,关于迢递千代举旗反梁的消息来,饶有深意的看了这姑娘一眼,缓缓颔首道:“看来姑娘对故土的种种,还很是关切嘛。”

千代霁淡淡一笑,不曾反驳。

楼锦衣心头有了掂量,想了想,也不欲继续客气,直接言道:“姑娘渡海这几年,想必早已过惯了清静日子,以往除了修罗世子,也再无他人能请得姑娘出面。想来姑娘今日漏夜前来,必是有大事罢。”

千代霁闻此一笑,眼里添了两分灼灼,深吸一口气,道:“就是不知大人可否给我这罪臣之妹一个面子。”

有趣,楼锦衣心头却是想着,她这话里一句罪臣之妹,说不清道不明的,却是连千代泠一并带了进去,叫他听得颇有两分喜欢呢。

这样想着,他唇边兀然划过一抹无端的笑意,随即却是爽快道:“一码归一码,姑娘请说吧。”

千代霁眉目一动,心中颇有些动容,拳拳道:“大人爱憎分明,小女佩服。”说着,她沉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道出自己所求:“我想请大人帮我一个忙,带我一道回帝都去。”

“姑娘要回大梁?”楼锦衣微微一怔,继而摇头啧啧感叹道:“这可真不是个好时候。”

其实,对于千代霁而言,任何时候,都不是好时候,只是这时候,尤其不好罢了。

想了想,她还是选择对他直言,道:“若非族中出了此事,小女本意,是这一辈子都不愿回去的。兄长虽已不认我,但此番之事,关系到日后家族命脉,我还有那么点子良心,做不到冷眼旁观,是以……再不想踏上那片土地,我也得回去。”

楼锦衣听罢她的话,却是沉思了好一会儿不曾言语,等他抬眸看向她时,眼里却涌上一层不解之色。

千代霁了然,便问道:“大人似乎有所疑虑?”

“疑虑谈不上,我只是不大明白。”他坦然道:“以姑娘在逐明这些年的手腕资源,而今若想渡海归家,大可自行其是,何必要来我这儿纡尊降贵,讨一个帮忙呢?”

千代霁闻此,眸色一沉,继而却是浮出一抹更深的忧虑之色,浅出了口气,道:“这就是让我不得不回去的第二个因由了。”

楼锦衣蹙了蹙眉,便听她继续道:“大人此来,想必是为着端嘉帝姬为逐明国主软禁宫中之事罢?”

楼锦衣未曾想她会将话锋转到这件事上,便也不再遮掩,直问:“姑娘知道这其中内情?”

千代霁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行问道:“大人可知道,为何端嘉帝姬遭禁的消息,过了这么久方才传到宸极殿下耳中吗?”

他眸色渐渐深沉下来,道:“但求姑娘释疑。”

“君羽归寂,”道出这个名字,她摇了摇头,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自犯边兵败,和亲修盟以来,他表面上与大梁交好,但实质上……天狼谷之事犹在眼前,大人应该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

楼锦衣对此却不甚在意,点点头,道:“这也是意料中事,原本,帝姬也没觉得两场和亲嫁娶,便能降住蠢蠢欲动的虎狼之心。”

大梁与逐明,或许可以安稳得了一时,但无可妄谈一世。

“可是大人不知道、甚至连宸极殿下都不知道的是,他在清除政局异己之路上,已经远不止是在收拾逐明自家的烂摊子这样简单了。”

她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对面的楼锦衣眉头一紧,风流的眸眼中,瞬息划过一抹凌厉之色。

千代霁四下听了听声息,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方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据我所知,端嘉帝姬远嫁而来之后,曾在逐明国宫内外暗自发展了不少自己的眼线势力,而这些人脉,在刚刚成型不到半年之后,却又都在不知不觉之间,为君羽归寂逐渐瓦解殆尽了。至于大梁各方势力这许多年来在逐明安插的细作,这两年来,也悄无声息的被君羽归寂以各种手段了结了,至今在逐明唯能找得着痕迹的梁人,除了世子当年派来我身边的几个为数不多的手下之外,就只有铅华楼的几条眼线是仅存之果了。能在即位之初韬光养晦这些年,不露锋芒,直等到两年前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厉出手,招招例无虚发,逐明的这位国主,绝不是寻常人物。”

这一番话说完,那头的楼锦衣从警惕到惊讶,从惊讶又到释然,心头几重情绪划过,如今,倒也坦然。

千代霁看着他,半晌,只听他长声一叹,却是有两分了然之意,只道:“果然……不愧是观音娘子的弟子……”

她微微一怔。

观音娘子,那个名号,也曾是传奇。

楼锦衣想了想,也不再说别的,只郑重对她道:“姑娘放心,你这个忙,楼某帮了。”

他答应的这样痛快,千代霁意料之内,却也对他更生出两分好感。

“大人快人快语,只是小女也不是只知索求不知回报之辈,”说着,她淡淡一笑,道:“端嘉帝姬的事,大人若是相信我,便由我为大人代劳罢。”

他挑眉,“姑娘有把握?”

她只微微笑道:“这些年逐明生涯,我也不是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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