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音谶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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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黄昏时分,越千辰吩咐下人备置了一场远行,临行前,正在亲自检查要带上路的各项用度。元类在这个时候过来,临进院门之前,还在外头默默呼吸几回,握了握拳,方才走进门去。
越千辰一早便瞥到了门口那个身影,见到素来稳重坚毅的男子罕见的起了几分踌躇之意,他心里还不厚道的笑了笑,直到元类来至跟前,郑重拜了一拜后,他还在清点着一套白玉茶具,态度认真得紧。
元类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拱手恭敬十足,禀道:“启禀主公,千华城来报,今晨宸极帝姬的人已经到了,不出意外,七日之后人就会到庄中。”
越千辰听罢,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淡淡道了句:“知道了,下去罢。”
元类听罢,却迟迟未动。
约莫过了片刻,元类依旧还站在那儿,眸色沉重微低,也不说话,似乎就等着眼前的人先说句什么。
想着这人到底是兄长近臣遗故,越千辰也不想太过为难他,说话吩咐人将清点完毕的东西送装上路,等四下人尽退了,他转了转脖子,舒了舒筋,方看着眼前的人,不咸不淡的说道:“有话就说。”
元类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而后退一步,利落的跪在了地上。
他吐字铿锵,郑重言道:“自今日起,属下绝不会再质疑主公的任何决定,亦不会与您所谋,背道而驰。”
他的话说得快意利索,然而一语罢,却迟迟得不到面前人的回应,他亦不敢在面前人发话之前抬头去看他,一时之间,心底忐忑非常。
这头越千辰却是分外轻松自得的模样。
也可以说,从几日前同元类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他就一直都知道,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而今听到元类自剖其心,表明忠义,亦是他意料之内的事,只是想着这人曾背着自己做过的那林林总总的破事儿,他还是报复似的沉吟了半晌,直等他尽情的忐忑完毕之后,方才淡淡启口,沉声问了句:“想好了?”
元类心头一颤,认真的一点头,答道:“是。”
越千辰微微勾了勾唇角。
又过了片刻,他点点头,声音放和缓了些,只是听不出情绪,“嗯,下去罢。”
元类只觉的胸口一块大石头跟着这句话放了下来,适才的阴雨,瞬息便化作清霁光天,明亮了起来。
他起身,抬头眸带动容的望了望对面的主公,又是一拜之后,方才转身告退。
走出去没几步,身后却响起了越千辰轻描淡写的声音。
“另外,元类,”越千辰负手静立,脸上带着清淡的笑意,眼中却疏离无物,等他回过身来敬听教诲时,继续道:“你既已经选好了来日的路,就给我记住了,昭怀太子已故,现在,你是我的人。”
千言万语,不及这一句话来得震撼,元类周身一颤,说不得心头是何滋味。
终于,他还是拱手一拜,咬牙一字字道:“属下定当,铭记于心。”
越千辰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伊祁箬来到庄中最东面的流光清涧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凉风猎猎,她裹着条素锦披风,在幽光中袅袅而来,身边只跟着非非一个侍女,看上去那样单薄,却有那样盛气庄严。
越千辰含笑迎过去,低声道:“还以为你不来呢。”
声静如水。
她低眸一笑,抬起头颇有些挑衅的挑挑眉,问道:“我不来又如何?”
他摇头一笑,无奈道:“没看我都走到这里了?自是要亲自去请的。”
她对这个答案倒也算满意。
说了两句话,他便引着她往东头走,伊祁箬这时候才找到机会问一句:“你邀我过来,究竟是做什么?”
越千辰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是买了个关子,但笑不语。
来都来了,她也只得一路跟着他往前走。
直至一路走至清涧尽头,穿过一道石洞,别有洞天入眼,她才感叹起来。
——石洞之后,俨然是一条阔阔长川,夜色里,也依稀可见,尽极分明是入海之态。
她不可说是不惊讶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未曾问过他,前尘庄地处何地,眼下见到这一片鬼斧之色,俨然更加深了她对此地世外桃源的认同,一时轻笑一声,不由低吟道:“原来前尘庄……也是依山傍水。”
越千辰颇有些得意,道:“应该说,是在一座山谷之中。谷出清涧水,百里东到海,说起来,也是处玄妙不亚于鬼斧石屋的所在。”
“您太谦虚了。”她瞥了他一眼,回望着辽辽一片庄园,低叹道:“与这偌大的前尘庄相比,鬼斧石屋,实在太过孤伫渺小。”
越千辰垂眸一笑,护在她腰身后,抬手一引,指向前方一艘船上。
不大不小的重舟,颇有些清雅意味,她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在他不欲解释的目光下,随他一起翻身跃至舟中。
船舱里,布置得如雅致闺阁一般,从坛案床几,到一应器物摆设,莫不尽有,放眼一望之下,她心里便意识到什么。
恰此时,外头一声沉闷的响声,船身便跟着晃动了几下,伊祁箬蹙蹙眉,低喃着:“起帆了……你要渡海?”
越千辰早已落座案几一边,闻此,挑眉笑问:“不行吗?”
伊祁箬无奈的哼了一声。
她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眼前的案面上摆着一副棋盘,淡淡问道:“我说不行又能怎样?”
越千辰听罢,扬手叫了非非进来,就要吩咐前头落帆回航。
“好了。”伊祁箬无可奈何的拦下他,随手非非遣下,向他问道:“到底去哪儿?”
越千辰很喜欢看她这样无可奈何没办法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却不答她的问题,只道:“莫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把弄着一枚云子,半晌,意识到什么之后,似笑非笑的启口:“你的人来信了吧?”
他的手指十分不经意的停了一停。
她心下更为笃定自己的猜测,按捺住笑意,进一步问道:“酡颜带着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千华城?”
他抬起头,很不高兴的看了她一眼,小孩子闹脾气似的说道:“你还是收敛收敛你的聪明罢。”
知道自己猜对了,她默然一笑,很厚道的点点头,直等非非进来送了一回清茶,都未曾再开口。
片刻后,到底还是越千辰忍不住了,踌躇片刻,恹恹问道:“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我没抓他。”她低头也跟着摆弄起棋子儿来,回答得干脆非常,说着,抬起头看着他,继续道:“是他自己找到我的。”
她能从越千辰眼睛里看出大惑不解与意料之外,而这样的情绪极快的沉淀之后,又成了一种深刻的沉思。
——她想,不出意外,此刻他的脑筋,一定已经转到天音子自投罗网,是有什么惊天阴谋在背后了。
她却微带一抹苦涩无奈的一笑,轻出一口气后,淡淡解释道:“早年,天音子曾是家舅笼中困兽,舅父在那人身上下了蛊,据说那蛊无所解,发作时如若遭受蚀心防血之痛,百骸尽碎之苦,只能以长泽秘药纾解其痛,后来天音子虽然逃出生天,却还是在三年之后找到了我,自请入瓮。”
说到最后,她抬眸,与他对视着,看着他眼里渐渐凝结下了一泓深意。
听罢,思忖半晌,他问:“于是你就关了他这么多年?”
她点点头,“嗯,算来,也有五年多了。”说着,站起来走至窗边,推开窗便见到头顶明月随着舟身的漂动而沉沉浮浮。
身后,他跟着起身,负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问道:“有谁知道他在你手里?”
“很多。”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不过这其中,不是自己人的,唯有两个——你和温孤诀。”
温孤诀。
他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名字,毕竟,那人是铅华公子——尽知江湖事的铅华公子。
沉吟片刻,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精致的、却不属于她的侧颜,又问道:“你为什么肯让我见他?”
伊祁箬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些多余。
还能是因为什么?
“在天音之上,你是这世间唯一能与我共情之人。易地而处,我也希望你能让我见一见他。”她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笑后,转身看向他,“你还是觉得你比我可怜的多,是不是?”
越千辰微微一挑眉,唇边划过一抹讽刺,“宸极帝姬,恕我直言,你受益于他的预言,我却几乎受死于他的预言,你真觉得一样?”
“受益?”她咯咯一阵长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又是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方道:“从小我就觉得,相比于君临天下的帝王,我那栖逸隐生的爵爷,才是甚好。”
一句状似无关的话,他却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从华颜帝姬到宸极帝姬,其实我本更属意前者。”她笑着,眼眸微垂,态度不明,“我本来可以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有一段于一位帝姬而言,最安逸富贵的人生,漂亮着、欢喜着,就这么一辈子去。”
她抬起头,看着他,含笑问道:“宸极之托,你以为担起来会很快乐吗?”
——明明是笑,可他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苍凉。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在宸极帝姬之后,你快乐过么?”
想来,也是快乐过的吧……
“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时,曾经很快乐。”她想了想,声色微发清寂,淡然道:“宗室之女,本就无权决定自己的婚嫁,更不消说,是我这个身份。你能想象得到么?天子之意将你赐婚所嫁的那个人,正正好好,也是自己心中所爱,那样的幸运,有多让人欢喜……可原来欢喜也不过南柯一梦,他清醒的时候,我就该醒了。”
越往后,声音仿若越飘渺。
他眼底忽而一酸,那感觉很不好受。
于是,他做了一件能让他好受起来的事——伸过手,轻定徐缓的拥她入怀。
脸颊贴在他肩上,伊祁箬没有推拒这个拥抱。
“真希望……早点认识你。”手里不受控制的紧了一紧,他任由自己的心,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渴望,“——在红尘火宅之前。”
那样,天下万物将会不同,你我,亦将会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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