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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长水无桥(四)


『昭怀太子越栩,生于夜元徽元年四月初十,系文贤皇后林氏所出,止帝嫡长子,太子诞于海上孤岛之中,时风暴四起,以夜室素崇水,故时人以为吉兆,尊其为‘瀛溟之子’;太子栩素为元徽帝所爱,生六日,则立为皇太子,太子年幼,以国都千华之名为表字,故世又称其为‘千华太子’。』

——《梁史·昭怀太子世家》

“你知道,昭怀太子给他的弟弟——崇嘉皇子,取名千辰,是为什么吗?”

十月二十七,宸极帝姬的流放行仗行至千华城。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

沐子羽前一刻还打着车帘,朝城中眺望着,听到她这一句话,他目光微动,片刻后,袖手落了车帘。

他转头看着她,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知道么?”

伊祁箬同他对视了一会儿,转头忽略了这个话题。

——罢了,不想说,就不说吧。只是你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

她溜着车帘缝隙往外看着,目光沉静如水,少顷,又问一句:“那你知道,这千华城,如今是谁当家做主吗?”

“你是想夸我艺高人胆大么?”沐子羽笑得颇有些邪肆,想着这城中做主的,依旧是月前打着助太守府平乱的旗号,实则趁火打劫将这夜国旧都收入囊中的长泽军寥寥几人,他倒也坦然得紧,丝毫未曾因为自己是上头派来看管长泽军主母的那个人而感到半点不安,说话,还悠悠望了她一眼,道:“你跟本就不曾想逃,我有什么可防的呢。”

伊祁箬轻哼了一声——这,倒是真的。

“眼看着天色暗下去了,还不赶快寻个地方安顿下来?还在城中转悠个什么劲儿?”看了眼天色,她提醒道,说罢,转头却看到沐子羽目光外投,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未曾听到自己的话,她蹙了蹙眉,抬脚轻踢了他一下,等他回神便问:“你想什么呢?”

“我想……若是有朝一日,可以纵马长街,岂不好过一只盒子四四方方,憋闷个没完?”

说着,那道目光,又深深的望向了外头。

她不以为意,道:“你现在就可以。”

他却回头颇正经的看着她。

“我是说,带着你。”他这样说,随即不知又想起什么,半晌笑出声来,道:“真要是招摇过市了,还不得惊起一城黎庶?”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话锋一转,淡淡道:“去太守府罢,那里铜墙铁壁,能省去许多麻烦。”

太守府……如今正位其中的,可不是她的手下吗……

沐子羽摸了摸下巴,微微颔首,含着笑意道:“也是无可厚非。”

一行人到达太守府时,已是将夜时分,同暂代太守之位的翼大人见了面,交代了来路之后,自是得了一番礼遇。

戌时三刻,伊祁箬已在房中等了有一会儿了,外头的龙影军守卫因宗正大人的吩咐,在这铜墙铁壁的太守府也已暂且撤了,外头凉风一袭,她回身往身上披了条月色披风,刚放下手,便见外门一动,一身便服的翼已经进得门来。

“属下翼,拜见主母。”

翼近前,飒飒一拜,风朗之中,不乏恭敬稳妥。

伊祁箬微一点头,免了他的礼,问道:“交代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翼禀道:“经属下多番勘察,那里并未发现您想要的东西,但是的确发现了有人曾在那生活过的痕迹。”

“可查得出大约有几人生活过?”她想了想,又添一句:“又是在什么时候?”

“人数上虽无法确定,但定然不会多于两人,而且可以查出,应当是两年前左右离开的。”

伊祁箬默默转动起腕间银环,许久未语。

——有人,在那里生活过,不是越奈,便只会是越千辰了……

甚至于,是他们两个。

眉色渐渐沉了许多,她也知道此刻怎么想也是无用,片刻后,便理了理思绪,搁下了这个话头,转而向他问道:“你在千华城这些日子,可还顺利?”

翼行了个礼,回道:“主母不必挂心,一切顺利。”

她点点头,郑重其事的吩咐了一句:“好好给我守着千华。”

“您放心。”

翼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伊祁箬微一挑眉,问:“有话要说?”

他想了想,问道:“属下多一句嘴,舒蕣王婿沐子羽的身份来历,您心中可有计较?”

呵,又是沐子羽,伊祁箬心里有些无可奈何,真是的,这还真是个让人操心的人呐。

她不易察觉的一点头,只道:“不必多说,一切我自有分寸。”

闻此,翼脸上神色便添了股莫名的安定,“属下明白了。”

想了想,她又吩咐道:“这两日你抽空给华胥台那边传个信儿,点六个人,三个派去帝都,潜在紫阙里给我在暗中保护皇帝,再有三人派去命驾峰,供世子调遣,以备不时。”

“喏。”

她点点头,想想也没有什么了,便道:“下去罢。不出意外我还会在此地多呆几日,这几日里,你安排好了,告诉兄弟们,不要跟龙影军起什么瓜葛,如遇挑衅,也只当他们是萝卜白菜就好,省得自降了身价。”

多少年以来,长泽军声名在外,别说敌国异邦忌惮之中更欲与之较量一二,即便大梁镇国三军,百万将士里,只怕也没有一个是对这一支军队未存挑衅之心的,伊祁箬私心里,自是不愿以利器示人,更多却也是为着这三军在她眼里,实在是不配同长泽军较量的。

翼闻此,不禁轻笑一声,应道:“是,属下告退。”

他推门而出后不到片刻,思阙便奉着一碗血燕进来了。

“殿下。”

伊祁箬用了两口便搁在了一边,想了想,吩咐道:“安排一下,夜里我出去一趟。”

“好。”

子夜时分,千华城中封锁了五年的旧时皇城中,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五年了。

站在千阙一方宫殿中时,她的心还依旧像五年前一样,沉至谷底,似被千斤重石所压,只沉不浮。

千阙——旧日帝宫繁华,迄今,却已做了五年的废墟。宫殿的骨架个别还有所残存的,就比如眼前这一座,然更多的,却已飞灰四方,残垣断壁一词,在这座宫阙中,似乎都仁慈得可以。

暗自站了一会儿,伊祁箬深吸了一口气,在空旷的暗色里,忽然启口,淡淡道:“来都来了,不现身,还指望做一晚上的梁上君子么?”

她说罢,寂静里生出一声轻笑,随即,一道白影落地而立,翩然无方。

沐子羽站在她身后,额间的鸽子血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含笑风流,纭纭道:“我还真想跟你比划比划,看看你的武学造诣,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她回身,遮面下的唇无奈般的一勾,抱臂疑惑道:“你不觉得近来同我过从甚密么?”

沐子羽微一挑眉,问道:“你不喜欢?”

她哼笑一声,未答,只是继续疑惑道:“只是不明白,我如今无权无势,你在我身上还能图到什么?”

沐子羽不言,只是一双眼睛,深黯的盯在她戴着面纱的脸上,久久不移。

她摇头笑了笑,问道:“就这么想看我长什么样子?”

他更觉得她这话可笑,默默近前了一步,道:“你出去喊一嗓子,问问有谁不想。”

“可没一个像你这么执着的,为这幅皮相,不至于吧?”她转了转眼珠子,又想起前几日前尘花那事,便来了兴致,对他道:“你要是说一句实话,我若听得喜欢,可能你想知道的、想得到的,一高兴,我就给你了,也未可知。”

沐子羽看似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

“你的话,我怎么不敢信呢?”半晌,他笑道:“你总得先拿出点诚意来,我才好接茬吧?”

——比如说,先让我看看,你的脸。

伊祁箬瞟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过了子时了。”抬头看着月色,她双手一叠,喃喃道:“如今已是二十八日了。”

沐子羽近一步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他也抬起头望向月光,笑音澹澹,道一声:“是呢,已是二十八日了。”

伊祁箬垂眸略一想,忽然,后退了一步。

沐子羽疑惑的看向她,从眼睛的弧度上看,她是微微笑着的,半晌,便听她道:“这里,”

她指指自己脚下,继续道:“这里原是夜宫的皇后寝宫,元徽八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崇嘉皇子,就生在这儿,林皇后,就死在这儿。”

说这句话时,他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沐子羽却讽笑了一记,抱臂问道:“你大晚上折腾这一回,是想吊唁,还是想追忆些什么?”

伊祁箬低了低头,仿若忖度了片刻,她方才道:“若是越千辰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想给他过一个生辰。”

——没有笑意,却甚是温和,她看着他的眼神,蓦然便怔了他的心绪。

她好像在说真的。

可他还是笑了一声,问道:“这算是刑前酒、断头饭?”

伊祁箬也笑了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她朝他走过去,抬起手,抚按在他的护额上,迟迟未动。

她道:“为着天音子那两阕谶纬,我愿意让他死前,也得一次好。”

说罢,云淡风轻的一记对视后,她撤下手,还是未曾摘下那颗鸽子血。

而沐子羽,在她的所有动作里,皆是面不改色。

“早知兵在后,何必有前礼?早晚都是死,你还不如直接一些,让人家去得也痛快一些。”他仰头叹道:“毕竟,  他也是昭怀太子的亲弟弟呀。”

伊祁箬忽然觉得他这话很有意思,脱口便道:“他倘若不是昭怀太子的弟弟,我还真不会想杀他。”

沐子羽眸色一敛,与她对视了片刻,蓦然一笑,啐了一声:“魔障。”

伊祁箬不以为意。

“你爱过吗?”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对他道:“铅陵蘩非你所爱,你爱过吗?”

他便问:“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她回身,留给她一个背影,淡淡飘飘的声音恍若来自中天月:“只有你曾爱一人至极,才会知道为何会有我这种人。”

他的目光里赫然一深。

脑子里闪转过那一日她在刑场上燃素成灰的画面,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就不能当越千辰已经死了吗?”

声音甚低,似乎连他自己都未曾听得仔细。

她回身,蹙着眉看向他,问道:“你说什么?”

他回过神,却朝她投去狐疑的一眼,反问道:“你真没听清?”

她白了他一眼,“不说算了。”

说着,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自嘲了起来,叹道:“还妄谈什么什么往后,这一回去拂晓,只怕真到了重华杀了崇嘉皇子那日,我也未必能出来,说不准,我与这千阙,也就是永诀了……”

沐子羽若有所思的看了她片刻,问道:“昔日有人拿千阙比紫阙,如今我却想知道,在你心里,拿千华城比不朽城,又如何?”

她笑了一声,这个,倒是不假思索——“长泽拂晓矣。”

沐子羽微微一怔。

倒是不曾料到这个答案。

她转身,从腰间摘下一只酒囊,月光下眸光潋滟,含着罕见的柔和,对他道:“可愿共我一饮?权当为那位逃不出命数的玄夜太子,遥贺生辰罢。”

沐子羽迟迟不曾伸出手,看着她的目光,却温和的复杂了起来。

眼看着她微掀遮面,衣袖一遮,痛饮了一口之后,他终是一笑,从她手里拿过酒囊。

看着她的眼睛,他笑意深长,道一声:“荣幸之至。”随即,仰头一饮。

呐——女儿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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