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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泽霍氏(九)


天玑阁外,姬格方至,恰逢酡颜提着食盒自内而出,回身,正欲关锁上门。

“等等。”

低醇的声音恍然而至,酡颜手里一顿,回头见到他,连忙行礼,“世子。”

姬格点了点头,往天玑阁里望了一眼,旋即朝她伸出手,酡颜会意,便将手中的钥匙交在了他手上。

“人还好么?”

她笑了笑,颇有些哀声叹气的意思,道:“与过去在府里,也都是一样春秋。”

其实,她更想说,里头那人,连双目都已盲了,住在府中的密室与千里之外的长泽台,又有何区别呢?

姬格若有所思,随口吩咐道:“下去罢。”

酡颜点了下头,往里看了眼,担忧道:“您小心。”

闻此,姬格不免一笑,看向她道:“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亲自照料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么。”

“婢子虽未有幸亲自见过,但跟随殿下这么多年,大抵也知道,里头那一个人、一张嘴,有多厉害。”

天音子之名,为世人忌惮数十年,又如何能是浪得虚名呢?

说罢,她径自摇头一叹,欠了欠身,道:“婢子先告退了。”

将手里的钥匙把玩了一回纳入袖中,他低眉若有所思的一笑,旋即,推门而入。

天玑阁,这还是姬格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踏足。

可如今,过了那漫长的岁月,这里早已不是华颜帝姬的寝阁,取而代之的,则是宸极帝姬关押那个人的牢笼。

内室炕榻上的一团蒲墩上,正座着那人。

——容颜如旧,俊色无方。

他在天音子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含着淡淡笑意,看着那人紧阖的双目,道:“这里比起宸极府的密室,住的要自在多了吧?”

对面的那人轻笑一声。

“我不该住这里。”

他如是说。

随着他的话,姬格的眼中渐渐多了一层他色。

他继续说:“天玑……这是属于华颜帝姬的地方,不是我的。”

姬格便笑道:“大千世界,浩邈九霄,哪里才是你的呢?”

那人没有说话。

世子便淡了神色,轻声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呢?”

循着声来的方向,天音子微微歪了歪头,反问道:“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

转动着腕间的银环,他挑了挑唇角,道:“谁能说,自己真的了解谁呢?”

对面的人渐渐起了些悠远的恍然。

“也是……一辈子……耗尽了两个人一起的光阴、各自的一辈子,临死……反倒不知道了……”说着,他径自回了回神,向他问道:“什么日子了?”

姬格启口清淡,道:“八月十五。”

“唔……你的生辰,”他心头捻算了一番,问道:“……二十六了,是吧?”

“是。”

他不知想着些什么,忽而轻声笑了起来,感怀道:“你的生辰、她的生忌,一字之差,却是阴阳之隔……唉……孪生二字,既是至情,也是伤情呐……”

她。

自姬窈过世后,姬格便再也不在修罗城父王母妃跟前过这一日生辰了,外人不知情,难免以为他也为同日出生的孪生姐姐伤情着,可私心里,他却并非如此。

姬格看着对面的人,淡然道:“她一生活得坦荡,爱得彻骨,走得从容,虽是寥寥岁月,也是知足。”

天音子低头一笑。

半晌,他问:“宸极帝姬为你过生辰?”

“是。”

他收了笑意,面色寡淡清寂,语气飘渺远来,对他道:“璠,这是最后一次了。”

姬格握着银环的手指倏然一扣。

许久之后,他眉目微深,问道:“她的结局是什么?”

天音子摇了摇头,“我看不到。”

“是你不想看。”

“不,我看不到。”他唇边莫名的勾了一记笑,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这双眼,窥天窥地,不窥己。”

姬格赫然一皱眉,“‘己’?”

天音子笑了一声,问道:“你以为只有你师兄在算吗?你以为,他又是在同谁争高下呢?”

“高下?”

天音一笑,他说:“这一局,是我欠霍子返的,亦是霍子返欠我的。”

他说:“至于她的结局,你若真想知道,何不去问……异?”

姬格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亦不知想通过他看到什么,只是在长久不语之后,方才起身。

“你真的了解他吗?”

他这样说了一句,负手转身,便欲离去。

踏出内室时,他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淡淡唤了声——“伯父。”

北辰殿里,伊祁箬正在一笔笔的默写着《老子》,外门一动,苍舒离走进来,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往旁边一坐,趁着她搁笔的空档,便道了一句:“这小半个月王倒很安生,不再来人催殿下回都了?”

伊祁箬并未抬头,起身取了一方新墨,漫不经心道:“那是因为我也很安生,加之,世子给王传了消息,说是要在长泽过生辰。”

话说了没两回,正赶上思阙从外头进来,等她回完话后,伊祁箬想起什么,便道:“我已吩咐下去,叫春雨备好了仪仗。明日一早,思阙、阿离,随我回都。”

苍舒离问道:“世子也一道么?”

伊祁箬正要说话,外头却又来了人,这一回不是旁人,却是自来了长泽之后,轻易不出纵横洲世子随侍,林落涧。

近前行了个礼,小孩子微低着头,唤了声:“殿下。”

她点了点头,问道:“准备好了?”

落涧回道:“是,随时都可以起行命驾。”

听了这句话,第一个窜起来的便是苍舒离。

“命驾?!”

伊祁箬瞟了他一眼,一时无意解释,而是继续向落涧说道:“你年纪小,好在身子骨却不像皇上那般孱弱,这两年随着世子天南地北的也走过不少路,不过我还是要嘱咐一句,山水迢迢,年岁上,你终究是个孩子,有什么不痛快,不准硬扛着,切勿像年前一般,命驾峰才一登顶你便先大病一场,自己遭罪不说,也让世子担心。”

“喏,”落涧回了一句,犹豫了片刻,还是深揖一记,道:“帝姬放心,落涧明白。”

伊祁箬这才满意。

“去吧,纵横洲估计你还没待够,日后有机会,大可随世子常来。”

他便又拜了一拜,“多谢帝姬照拂,落涧告退。”

等林落涧退出去,苍舒离便沉不住气了,直问道:“世子要去命驾峰?”

那边思阙默然拾墨为她研了起来,她便又拿起了笔,一边写,一边道:“命驾峰有一件事需世子关照,旁人不行。”

“可是您……”

伊祁箬淡淡的打断他的话,“他不只是我的保命符,此至命驾,他势在必行。”

“可您……世子这一去,要多久呢?”

她微掀眼皮撩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放心吧,没个一年半载,且回不来呢。”

“什么?!”苍舒离一讶,急性又添了十分,“那……您不是不知道,如今花相不知为何,业已站在了王那一头,三公之中,除锦衣之外皆为永绶一党,九卿之内,我如今形同流放,陆行与烨然所居之位,平素也掺合不进政局,宗正、太仆、太常皆持中立,剩下的,大司农崔孺晦是花相女婿,千代泠又一向追随重华殿下,对您而言,如今的政局可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伊祁箬却笑了笑,道:“实则说这些都是白搭,你该说,军权在王手里,连宫廷门禁卫也在其掌握之下,本宫只身回都,无异于羊入虎口。”

“您知道还如此。”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的态度,想了想,道:“眼下,还是宣召长泽军……”

伊祁箬抬头看向他,生生叫他憋回了后话。

她道:“才告诉你几日?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眼下,且还不到哪一步呢。”

苍舒离仍旧是一脸虑色。

心头叹了口气,她又一次搁笔,往后靠了靠,淡淡唤道:“苍舒离。”

虽不算郑重的口气,但他听着,却有种极有压力的感触,以致于当下便跪了下来,拱手回道:“臣在。”

她问:“我问你,谁是你的主子?”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宸极帝姬。”

于是,她便道:“你既认我为主,就要信我、依我、忠我。你要明白,你眼中看得到的,是一时之利,我要谋的,则是一世之长。”

“微臣……”脸上几般纠结过,他终究一咬牙,郑重道:“谨记。”

是夜,台上风霜露落,月光清润。

亲自备了一桌小宴,伊祁箬早早的坐在那儿,抬头正好望着头顶一轮满月,四下仆婢尽遣,悠凉无方。

“怎么了?”

身后来人悄无声息,却在她身后停了脚步,见他久久停滞不前,她也未动身回头,只是轻声问了如此一句。

姬格清浅一笑。

“只是忽然想起一句旧词。”他看着她的背影,偕一把醇润音色,悠然道:“古婵娟,苍鬟素,盈盈瞰流水。”

此情此景。

半晌之后,他提步,走到她对面,入座。

不经意的目光一投,正对上她的脸,他蓦然怔忡在那儿。

——没有鬼面,没有白纱,也没有,那道最后的防线、那张敷在她绝色容颜上的、像极了另一个人的面皮。

眼下,她只是她。

看着他发愣似的目光,她失笑,抬手为他斟了一杯酒,淡然道:“又不是没见过,怎么这般出息?”

确不是没见过,只是,也当真遗失了这么多年。

“我曾以为爵爷的容颜,是这世间绝臻之色,可你这张脸……”看着她的脸,他找不出什么顶般配的词句来形容,最后唯能道:“有他的影子,又青出于蓝。”

她却笑道:“绝艳侯说这话,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当年我为你择定位号‘绝艳’,你在我心里,才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呐!

他垂眸一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一回诗酒一回月,三巡罢,他落了盏望着她,静悄悄的月色里,他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沉然道:“往后要长久不见了。”

她微微一笑,双臂伏上桌案,也是一样的看着他,“是,要长久不见了。”

“我曾答应你,会一直在你身边。”

“必然之势,不算你破誓。”说着,她微一垂眸,继续道:“何况,再长久,也只是暂时,我自己选的路,不怪你。”

半晌沉默,他忽然问:“你知道,我是何时第一次见你吗?”

伊祁箬有些疑惑,问道:“不是二十六年五月间,为我与殿下的婚约,执先帝国书前往夜国之前,在紫阙里么?”

这一句话,却无意给了他一个答案,他笑了笑,道:“你第一次见我在那时?”

伊祁箬一怔,随即恍悟了一些事,也忆起了一些事。

可不是吗,自己第一次见他,就是在那时——那个她还懂得喜悦的年岁,那个,她初初方才见过昭怀太子,一心等着婚嫁的年岁,那个,她头一次懂得了遗憾的年岁。

她如今都还记得,那年在紫阙里,对修罗世子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十二岁的她、心里装着千华太子的她,始知人间有憾。

收敛忆怀,她堪堪一笑,问:“你呢?”

他浅笑如风,告诉她:“二十六年九月,长泽台,子返灵前。”

她兀然一怔。

在他清澈的眼里,她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了,他究竟眷恋自己哪一点。

明白了之后,心头便是一滞,她笑里添了些极浅的苦涩,低声道:“你是念着旧日的心魔,这些年,一直错认了我罢?”

姬格默了片刻。

“你脱簪赤足的纯净、白衣染血的罪孽,这些我都记得、我都念着。”

在她抬头的意外惊怔之中,他从容一笑,安定道:“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最可贵的。因为今天,长泽月下,我看着你,仍是八年前,那个纯净无瑕、素衣清颜的女孩。”

他说:“你也要觉得你自己可贵,明白么?”

他总能叫她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良久之后,她长出一口气,看着他,道:“你总是不放弃。”

他反问:“怎么放?”

她无言以对。

他起身,负手走至阑干处,低醇的声音流淌倾泻,如长泽水,淡淡诉道:“你是我一辈子的执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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