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 第252章 臣请自荐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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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紧抱着皇帝不动。
“怎么了这是?”皇帝用下颌在他的额角轻蹭,心里很满意这个主动的投怀送抱,又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受了委屈,“是对卫家的处置结果另有想法,觉得不够解气?”
“没有,臣知道皇爷这个旨意必须兼顾方方面面,已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
皇帝轻叹:“你能理解就好。”
苏晏抬起脸看他:“近来圣躬安否,头疾可还发作?”
皇帝道:“用了你献的方子,比从前发作得少了。”
“皇爷没骗臣?”苏晏直视他的眼睛。
皇帝的双目狭长深邃,乌瞳如墨,眼角向斜上方略微挑伸出去,很显清贵,看人时又有股不怒自威的凌然,正应诗中所言“石墨一研为凤尾,寒泉半勺是龙睛”,是相书中品格极贵重的凤尾龙睛。
苏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两根指头:“这是几?”
“……这是何意,要朕陪你玩什么花样?”皇帝失笑,捉住了他的手指,“朕今日微服出宫来见你,是有件事与你商议——”
苏晏以鲜见的执拗打断了他的话:“皇爷前几日可曾深夜私访应虚先生的医庐?所为何事?”
皇帝微怔,皱眉反问:“陈实毓对你说了什么?”
“不关应虚先生的事,臣自己了解到的。”苏晏心里有些失落,松手后退一步,“皇爷刻意隐瞒,是信不过臣?臣能理解皇爷为了朝野内外局势稳定,不愿被人知晓此事,可连私下相对都不肯说实话……”
“你啊!”皇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拉着他坐在圆凳上,“好,朕说实话。近来头疾发作的确有些频繁,许是政务忙碌,有点累过头,以后多歇息。至于视力……朕老啦,自然不比年轻人耳聪目明,有些翳障之症也是难免,不必太过忧心。”
苏晏一听,不高兴了。
之前他还说过皇帝管教他像爹管儿子,暗中吐槽“老男人,介意什么呢,一句无心之言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然而如今耿耿于怀的人却是他自己——他竟无法容忍任何微词加诸在对方身上,哪怕是自嘲也不行。
“哪儿老啦!”苏晏跳了起来,凶巴巴的口吻堪称犯上。他俯身过去摸皇帝的眉目鬓角,“头发比我还乌黑浓密,眼角一根皱纹都没有,算什么老!”
无论这话是发自真心还是情人眼里,都十分受用,皇帝故意又道:“不服老不行,朕有时真看不清东西了。”
苏晏嘟嘟囔囔:“什么翳障,是哪个庸医在胡扯!这么亮的眼睛,怎么可能是白内障?我看就是飞蚊症,平时字儿看多了,眼疲劳而已。少用眼,去东西两苑或是哪处园林住一阵子,每天多看看花草树木,自然就好了。”
皇帝摇头:“清河不必费神安慰,朕如今是什么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什么身体?胸肌腹肌马甲线,左手右手换两遍的身体。我都还没叫手酸呢,您倒矫情起来了!”果然把苏晏气到了,撤了手要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去。
皇帝眼底闪着奇异的光彩,似笑非笑地握住他的手腕:“卿的手怎么酸了,朕没明白。”
苏晏意识到说漏嘴,耳根顿红,顾左右而言他:“手……写奏疏写酸的!对了,皇爷方才说有件什么事要与臣商议?”
可皇帝现在一点也不急着商议了,趁胜追击道:“既然手酸,那就换个地方使力?”
苏晏一边骂自己挖坑自埋,一边服软讨饶:“臣胡言乱语,皇爷只当没听见。”
“迟了。不仅听见,还想起来了。既然苏爱卿容易手酸,当个君子也未尝不可。”
君子……君子不动手,动口。苏晏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下意识要抽身后退,退回到心理安全区。
皇帝却攥着他的手腕不放:“朕送过你一柄红玉箫,作为万寿节所献曲谱的回礼,苏卿可愿吹给朕听听?”
苏晏欲哭无泪:“皇爷,臣真不会吹箫……”
“朕说了,不会可以教。去拿过来。”
“臣真的做不出……什么?拿什么?”
“箫。”
苏晏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敢情皇帝是正儿八经地在说那柄御赐的箫,他还以为——咳,咳,算了。
他低头掩饰尴尬之色,没看见皇帝饱含深意的眼神,去到书桌旁打开带锁的抽屉。
红玉箫就放在抽屉里的盒子中。
旁边便是皇帝那块羊脂玉的私印“槿隚”。上次因为大腿上被盖了章,他一看这印就难为情,也不挂脖子了,就给收进了抽屉里。
在皇帝的注视下,苏晏有点僵硬地把盒子里的红玉箫取出来,拈在手上。
“横吹笛子竖吹箫。”皇帝指点。
苏晏硬着头皮把箫的一头凑到嘴边,抵在唇上,抿着嘴吹——半点声音都没有。他不甘心,更加用力吹,结果箫孔中发出了“嘘嘘”的把尿声响——还不如没声音呢。
皇帝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伸出手指轻轻托住箫身,吩咐道:“张嘴。”
苏晏依言把嘴张开了些,还在想着吹不响,问题是出在舌位还是口风上。却不料皇帝将箫头的吹口处,先是抵着他的嘴唇款款摩挲,而后缓缓深入了他的口腔。
红玉打造的箫管晶莹透润,与粉唇、雪肤相映衬,说不出的艳色逼人。
苏晏被迫含着箫头,整个人还有些发蒙,只听得皇帝近在咫尺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先舔一舔,别用牙咬。”
他被这股循循善诱的语气蛊惑似的,舌尖不自觉地在箫头上舔了一下:玉石光滑、坚硬,有些冰凉。
“好孩子。”皇帝褒奖道,“除了舔,还可以吸,将它尽量往喉咙深处吞,实在吞不下时,就往外吐一些儿再吞。”
苏晏晕乎乎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箫管有点粗,他被噎了一下,脸颊霎时涨红,只想咳嗽。
箫头似有灵性般往外抽了一抽,待他缓过气,又往内推送。苏晏感觉整个口腔都被塞满了,发出了“呜呜”的抗议声。
“收缩两腮包住它。动用舌头,可以绕圈舔,也可以……”
苏晏终于回过神来,脸颊红得滴血,忙不迭地抓住箫身往外拔。
皇帝没有强制,松开了手指。箫身从嘴里抽出时,犹带着丝丝缕缕的透明津唾,似断非断地垂落在嘴角与箫头之间,仿佛红花吐蜜,香艳又淫.靡。
皇帝将箫又抵在他嘴唇上摩挲,哑着嗓子问:“学会了?”
苏晏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想在脚底挖个地洞逃走——或是把自己当场埋了。
“没学会也无妨,朕耐心充足,可以慢慢教到你会了为止。来,再试试。”
苏晏忙不迭说:“不必再试,臣学会了,真的学会了。”
“真会了?”皇帝淡淡一笑,“那好,朕来检验检验。”
怎么检验?拿什么检验?苏晏一下子就想到上次皇帝意犹未尽的那句——“既然是雨露恩泽,下次就吃了吧”。
……还真是这个“吃”!
苏晏一张脸半红半白,急中生智,低头捂嘴开始剧烈咳嗽。
皇帝放下玉箫,将他拉进怀里,给他抚胸拍背顺气。
“臣内伤未愈,忍不住想咳,皇爷恕罪……”苏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皇帝如何不知他借伤逃避,心中生出不忍,却也摸清了自己这位爱卿的性子——若想他在情爱方面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耐心等他,他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你招呼他,他慢吞吞地挪,总也碰不上;你想感动他,这倒是不难,但他一感动之下,君臣义、朋友情大把泼洒,唯独把爱欲之心捂得紧紧。
对这种人,就得逼。
步步紧逼不行,会引发反弹;太过宽纵也不行,会前功尽弃。就得进三步退一步,使水磨工夫一层一层碾去抵抗、浆出感情,最终才能剥出一颗弥足珍贵的真心。
而如今,便是该把这颗心剥出来的时候了。
“清河。”皇帝用忽然沉静下来的语气说,“朕也许等不到你下定决心的那一日了。”
苏晏闻言一惊,失声道:“瞎说什么,什么等不等得到……皇爷长命百岁!”
“爱而不得,长命百岁又有何欢?
“罢了,不提这个。
“朕曾经说过,你若一辈子只想止步于君臣相知,朕不强迫你。君无戏言。”
苏晏望着皇帝那张异常平静的脸,心底一阵阵发慌:“皇爷真的……臣……我……”
“倘若你我之间这般情意,仍不足以让你决定将身心交付,那是朕……是我的无能,与你无关。”皇帝忽然笑了笑,“你看,你不咳了,可见伤不在身体,在我。”
苏晏一瞬间几乎被涌起的愧疚吞没。他强忍着满心不安与说不出口的隐秘期盼,低头道:“不,皇爷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我出于私利,有各种各样的担心,不能彻底放下。”
皇帝叹道:“一腔匡时济世的抱负如果叫私利,天底下哪里还有公心?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未必无情,只是这一国之君的身份,断了我们的路。若是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今日是三月初一。再过两日,三月初三,你就动身去陕西罢。”
陕西新政未稳,尚需他这个创革者进一步夯实。三月出发,等尘埃落定,朝廷派出专门的马政督理御史接管,他再回京。
这是他们在年前就商议好的。可是现在说出,忽然意识到离别在即,苏晏忽然被一股深深的失落笼罩。
尤其是意识到,此一别不仅东西两隔,两人之间所有超越君臣的感情恐都将一一斩断,更是令他心中异样地难受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没有拒绝,也没有更热切的回应。就这么静静地交握着。
“此行仓促还有一个原因,朕不说,你也该知道。”
苏晏此刻心下大乱,胡乱点了点头,勉强答道:“皇爷爱护,臣感激不尽。”
“边防近来大小战事频发,你不要靠近长城一带。”
“臣知道了。”
“西北民风剽悍,马贼为患,你要格外注意人身安全。褚渊等人你若用得顺手,继续带去用,另外腾骧卫那一千人马也借给你当护卫。”
“臣……谢恩。”
“去年那份圣旨你还留着罢,今年依然有效。尚方宝剑你之前还回来,我没让人收进库中,如今仍在养心殿,回头让侍卫给你送过来。”
“臣……遵旨……”
“两日后,你整队出发,我不送你。”
苏晏眼中忽然涌出泪水:“皇爷……”
“去年我说,‘秋月寒江,见之如见卿’。”皇帝倾身向前,似乎想揉揉他的耳垂,临了又克制地收了回来,眼角隐隐潮湿:“如今正值陌上花开,我怕目送你走后,从此一年四季,再无可以避而不想的季节了。”
在这一刻,苏晏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皇帝专注地看着他,露出个淡薄的笑影,起身道:“朕该回宫了。”
他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极细微的抽气声,急促又惶然,但很快被扼制住似的,再无声息。
皇帝心中有千百道催促他回头的声音,最后忍住了。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
再怎么苦心孤诣,再怎么百谋千计,终究还是强求不得。
在他身后,苏晏无声地流着泪,想唤一声“皇爷”,却只能徒劳地翕动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帝掀起时,忽然听见一线微弱的、生涩的、呜咽般的箫声,仿佛发出得极为艰难,却已是拼尽全力。
手指绞紧了画帘,他在突来的狂喜与落空的恐慌中回首转身。
苏晏满脸是泪,放下红玉箫,伏身缓缓行了个大礼,哽咽道:“臣苏晏……深负君恩,实无以为报,愿……自荐枕席,求皇爷……垂怜。”
皇帝闭了闭眼,缓缓摇头:“这不是我要的。”
苏晏站起身,从书桌抽屉中取出那枚羊脂玉印,挂回脖颈上,在哽咽中含泪一笑:“那么清河的心呢,槿隚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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