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尽管亚当斯先生的面具明显更高级，连真实的瞳孔都可以掩盖。”

　　卡尔喝了一口柠檬水低声补充道：“但面具就是面具，我曾问邻居借来面具研究过，工艺和细节都有共通之处，不过一般很难发现就是了。”

　　“那、那也只是面具嘛亲爱的，你是怎么直接判断他失明了呢？”

　　“细小的动作与习惯，比如扭头与说话时的协调性、刻意眨眼的频率、捏棋子时的摩挲动作、挪动棋子时手臂无意中抬高的动作、棋子在方格的落点偏差等等。”

　　卡尔随意解释着刚才的观察：“是细节提示了我，刚才和亚当斯先生对弈时，比起棋盘，我关注他本身反而更多一些。”

　　“所以你才输了吗，亲爱的？”

　　“不，菲莉，输了就是输了，那点分心不该成为我的借口，亚当斯先生确实很强，足以比肩靠国际象棋享誉维德的那顶尖几人。”

　　菲莉丝瞥了一眼亚当斯的位置，轻声感慨道：“真是不可思议，纵使失去视觉也能像常人一样生活。感觉他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呢，甚至还能保持这么高超的棋艺……”

　　“必然有什么替代了眼睛，他肯定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变化乃至细节，或许比视觉还要直观。”卡尔喝完了他的威士忌，微笑道，“他不是普通的客人，更不是普通老人，但目前来看，亚当斯先生不是我们的敌人，跛脚狼酒吧一向欢迎客人。”

　　乔迪赞同地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不是揭人家的伤疤吗？”

　　“应该不算吧，我感觉他早就习惯没有光明的生活了。”卡尔轻笑道，“至于原因，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直觉罢了，感觉有悄悄和他点明的必要。我想以后我和这位亚当斯先生，可能还会有什么交集。”

　　“那亲爱的……奥利弗先生留他在这里住宿，安全吗？会对酒吧和乔迪姐姐有什么……？”

　　“我认为不会，暂时可以放心。”卡尔摇摇头说道，“目前来看，他的确只是普通的游客，乔迪你正常招待就好。但如果有什么怀疑的地方，告诉迪福和韦斯特他们，我就会第一时间知道。”

　　乔迪点点头轻笑道：“酒吧的客人也终于习惯和你们治安厅的人一块用餐喝酒了，不过你总是把珀西、韦斯特先生这几个人安排过来帮忙看店，你的领导不会有意见吗？”

　　“警民一家亲嘛，反正他们都是巡察或督察，巡街和保护市民本就是日常工作。”

　　卡尔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威士忌酒瓶，收获妻子的一个温柔笑眼后，讪讪地收回了目光，转而继续好笑地说道：“再说了，伍德总监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而昨晚之后嘛，他欠我的只会更多，乔迪你不用担心。”

　　菲莉丝微微一笑，她当然明白爱人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当昨天深夜约翰完成他的任务回家后，拿出那三把在黑市拍下的无编号T.K型左轮并阐述了始末后，卡尔就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并这样感慨道：

　　——真是意外之喜，现在我们把第二羽翼一网打尽的成功率已接近九成。伍德总监的功劳簿上还能再添一笔，但是，他又要多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菲莉丝知道这一切，但乔迪当然不明白。

　　她歪头望着青梅竹马那英俊脸庞上的深意，她很好奇，想知道治安厅总监能欠你海勒总司什么人情，又怎么会越欠越多？

　　可她终于是没有发问，只不过点点头应下而已。

　　乔迪知道倘若自己执意要问，卡尔是会解释的，但她没有。

　　因为那些和她无关，她不过是跛脚狼酒吧的女老板而已，如今生活的好转和改变，只是因为她的青梅在治安厅担任总司；

　　治安厅的督察巡察们成了酒吧的常客甚至帮手，卡尔的地位和权力让她的生活从此远离了纷争和危险，远离了黑帮的频繁剥削，甚至比以往有了更多的客源——是卡尔让跛脚狼摇身一变，化为混乱西区的一片净土，将她保护于其中；

　　这些的确发生在乔迪的生活中，但却依旧不是她的世界，本质离她而言仍是遥远。

　　她其实非常想帮卡尔多做些什么，但她不得不无力的承认，比起儿时在孤儿院的时光，现在的她能做的，反而越来越少了……

　　从前，乔迪至少还能帮他洗干净衣服，帮他整理好房间、擦干净读书的桌案，可现在的她，就连这些琐碎之事都不再有资格和条件去做——卡尔不再需要了，何况他的臂弯已经属于了他人。

　　现在她能做的，唯有在这间酒吧和心中永远留好他的席位，一遍遍擦拭他的专用酒杯，在卡尔来时，替他倒一杯加了接骨木的威士忌；

　　以及不要发问，尽量保持缄默，不要再给他添麻烦。

　　仅此而已。

　　乔迪清楚，当不久前温蒂女士的一周年忌日时，她选择将当年的火灾疑虑告诉卡尔之后，他就从未停止调查，而他也为此承受了太多本可以没有的压力。

　　尽管和乔迪自己一样，在卡尔心中，孤儿院院长温蒂女士和“母亲”没有任何区别，为了温蒂女士，他义无反顾地去动用人脉等一切资源努力去调查火灾真相，只为追寻一个过期的事实和虚无的复仇；

　　每当乔迪尝试劝他收手、放下，他总会强硬地拒绝，并安慰她“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你告诉我是对的，你永远不需要自责”……

　　亦或“我会还温蒂和孤儿院一个真相，如果可以的话，让你也见到复仇的果实”；

　　可是难道安慰她不要自责，乔迪就能坦然接受了吗？

　　她做不到。

　　如今，卡尔关于这件事说得越来越少了，但乔迪却知道他陷得越来越深了。她每次看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已是这般英俊的青年，她都会不由得陷入自责的泥沼；

　　她的青梅竹马长大后是这么英俊、这么有出息——沃尔登伯爵心甘情愿把百年家族交到他手里；光是看菲莉丝·沃尔登的幸福表情和模样，就看得出这位大贵族出身的千金小姐爱惨了他……

　　卡尔，乔迪的青梅竹马，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珍视的亲人——他有无限美好的现在和未来，他本可以不再深陷过往的泥潭……

　　因为温蒂女士已经死了，无论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而死，吞噬她的火灾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这些的区别又在哪里？

　　死亡的事实就安静埋葬在离此地不远的宁静墓园，在泥土和棺木中早已化作腐朽的白骨。

　　真相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值得他拼尽全力、抛下现有的幸福纵身跳入过往，卷入危险之中？

　　斯人已逝，即使查清了、复仇了，温蒂也回不来了。届时他们能做的只是去墓前献一束花，说一句：“查清了，都结束了。”

　　乔迪在后悔，当忌日后的第二天醒来时，她就为自己昨日的冲动而自恨，直到现在。这份后悔的情绪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减弱半分，反而不断加剧。

　　“卡尔。”

　　乔迪忽然唤出了声，她的青梅竹马扬起英俊的脸庞，对她报以温柔的微笑。

　　“怎么了，乔迪？”

　　她忽然感到语塞，脑海中分明有这么多想法，却连一个字都再难说出，只是思维的泡影而已。

　　“你…累吗？”

　　犹豫之后，她发现自己能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一句。

　　“不累，菲莉丝陪着我，而且你们都在我身边。”

　　“嗯。”

　　她轻轻点头，不再说话了。

　　一位客人走到吧台前，将酒钱叠好放在桌上，礼貌地对卡尔和菲莉丝抬了抬帽沿行礼道别：“海勒阁下、夫人，打扰了，祝二位有美好的一天。”

　　“你也是，先生。”

　　卡尔得体回礼后，也从钱包里取出几张雷亚，用酒杯压好，笑着对乔迪说道：“那我们也该走了。”

　　“嗯，路上小心。”

　　卡尔扶着菲莉丝起身，随后对恰好看向这边的亚当斯先生行礼后，和爱人一起离开了跛脚狼。

　　门扉悬挂的风铃伴随着他的离去，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久久不散。

　　听闻屋外响起驾马声，马车行驶的声音愈发遥远，直到消失不见，可那风铃声却仍回荡在乔迪的耳畔……

　　她仍出神凝望着他们离去的位置，余影好似还停留在视线里。她的心头五味杂陈，甚至没有注意到踱步而来的亚当斯。

　　“小姑娘？”异乡的老人端着酒杯坐到吧台前，温和问道，“请问我的酒钱和餐钱，一共要多少哇？”

　　乔迪终于反应过来，礼貌说道：“亚当斯先生，卡尔已经替您付过了。”

　　“还真付了啊……”

　　“是的，他总是这样，说什么就是什么。”

　　“呵呵，真是有意思的年轻人。”亚当斯抚摸着胡须笑道，“那住宿费我总要自己支付，请问多少钱可以住宿一晚？”

　　“1雷亚6利特，不过老奥利弗答应您住宿费减半，一晚上8利特就可以了。请问您要住几天呢？”

　　亚当斯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三十雷亚放在吧台上，笑道：“先住着吧，用完的时候再和我说。”

　　乔迪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看来这位老人真的对卡尔产生了兴趣，选择长住了……

　　“怎么了，小姑娘？”

　　“没事，没什么。”乔迪收好钱后，露出礼貌但是清冷的笑容，“需要我现在带您去客房吗，一直都是收拾干净的，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

　　“不急不急，乔迪小姐。”

　　亚当斯喝了一口他的威士忌，摇晃着酒杯，忽然好奇问道：“那位海勒阁下，和小姐你的关系不一般吧？”

　　“嗯？”

　　“啊，真是抱歉，乔迪小姐。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多聊几句，若是冒犯了，你就当我是酒后胡话吧，不用搭理老头我。”

　　乔迪望着亚当斯先生慈祥温和的笑脸，恍然觉得这位老人或许和他的表情气质一样，只是一位有趣而热情的邻家爷爷，没有坏心思，只是抱有善意而已。

　　这位老人，亚当斯先生似乎有种令人亲近的力量……

　　乔迪没有反感，反而愿意久违地和他聊一会，说说心中的苦闷。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可以倾诉的聊天对象——老奥利弗并非亚当斯先生这样温和慈祥的老者，他的话很少，做得总比说得多；

　　而且乔迪不愿再给卡尔添麻烦，毕竟她心中的一切几乎全和他挂钩，自然不会和他说。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相遇了，是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乔迪怀念地说道，“从小到大，他一直像哥哥一样，细心保护我，把好东西都给我。小时候他替我挨揍，把卖报纸赚来的零花钱换成糖，塞到我枕头下面……”

　　“呵呵，亚当斯先生，谁能想到他现在都这么有出息了呀……仿佛是我一个不留神，卡尔就在不来酒吧的日子里突然长大了、成熟了，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亚当斯注意到，乔迪清冷的脸上露出好看的微笑，言语中不曾刻意掩盖她心中的柔软与温热——

　　“我还以为，他会……”

　　话语擅自从樱花色的唇间飘零落下，但乔迪忽然轻轻闭眼，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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