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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祓禊


建安十五年。

  邺城西园。

  岁在庚寅,暮春之初,上巳佳节。

  轮毂徐转,稚笑联翩,肥马轻裘公子吹哨在前,隔帘车厢小姐窃语在后。天清气和,顶着灰蒙蒙的云天,途经含露青翠的草木,正是祓禊春游好时节。

  曹氏素有节气日与亲族相聚醼乐之习俗,然清明前后皆是阴雨连绵,未能外出同游,曹丕遂于三月三邀府中众兄弟姊妹乘车游玩西园玄武陂。玄武陂是新修建的西园的重要景点,毗邻北林,正是当年我与蔡琰偶遇的山坡。

  即将前往触生物是人非悲慨之地,我掩下车幔,不忍直视春日灼烁良景,只出神地靠在车窗一侧。

  窗外马蹄声嘈乱,远远听见曹植驭马声,曹氏兄弟的笑声,混杂在一块。帷幔忽而被人掀开,正是曹植那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探进半个歪头来。

  “在想什么呢?阿缨。”

  同乘的还有秦纯和曹节,她们正谈论着闺中秘事,小曹节一见曹植挥舞着手摆弄鬼脸,便咯咯咯笑个不停。连连捧着他的下颔,捂住他的双眼。

  “不可以!不可以!四哥哥你快出去——”

  “节儿别闹,四哥有正事呢。”

  “喔?”

  车窗外的曹植仍旧把含笑的目光投向了我,凭空从身后变出一支并蒂蕙,信手拈在我脸边。众目睽睽下,这纯情少年却什么也不说,只与我眼神交汇。

  我刷得脸色通红,曹植身后的兄弟纷纷起哄,其中何晏嘘声最响亮:

  “嘿嘿!世传‘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支,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崔妹妹早晚得进我们曹家的门,还不快快接喽?”

  “哈哈哈……”众人皆笑。

  我尴尬得直干干地讪笑,自从回来邺城,曹府的这群八卦的公子哥们就没消停过。要么刻意制造机会撮合,要么家世学识什么的门当户对,如此热切地关注,大约是我得到了曹操的手令褒扬的缘故罢。毕竟,他们是最能敏锐地嗅出曹操在府中宠爱何人何人气息的。

  曹冲去世后,曹操再没有释怀地笑过。

  这一年,注定是在曹操心底争取地位极重要的一年。

  “下车一同骑马吧?”曹植笑问。

  呆呆地看着眼前那束馥郁含香的并蒂蕙,我伸起了手,却没有接,而是回忆起三年前,自己也曾折了一株兄弟蕙赠给曹植。时光流转,此刻的曹植也只是一张清澈纯真的笑脸。

  曹植见我反应冷淡,有些急了,径直笑着将蕙兰塞在了我手里,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便让秦纯掩下了帷裳,阖上了木窗。曹植无奈,只好哄着小曹节跟他下了车,一起骑马去。

  一路上,秦纯都与我无话。我突然觉得有些闷得慌,便鼓足勇气试探道:

  “纯儿,有话我就直说了。”

  “你说。”秦纯双手稳当地端放在腹前,正闭目养神。

  “自从我跟子建走近后,你似乎与我不像从前那般亲密了。”

  “有么?”

  “有的。”

  “那只是阿姊你心境变了罢,我仍是从前的我,更何况,小人之交才甘如醴,四五年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秦纯叹息,握住我的手,淡漠道,“只是,阿姊你确不该与那人过分亲密。”

  “你不认同我的选择吗?”我有些难过,“可当年你是第一个鼓舞我去心之所向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

  “怎么不一样的呢?我们谁都没有变呀。”

  “可阿姊离开我们太久了,”秦纯伤神道,“你不知晓这些年傅母们教给我们什么,正如我们无法理解你在军营中学到了什么。”

  “正直、善良、友情、忠诚、勇敢……这些都是我能从他身上学到的。”

  “就这些么?”秦纯不以为然,“不清楚为什么。但说心里话,只觉得你和子建,不适合。”

  “……”

  “他太年轻了——你更适合寻个比你年长的,才懂得你的心。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女儿家陪着同龄丈夫长大,是件很累的事。二哥和二嫂如今这样冷漠如宾朋的关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我仍旧说不出话。

  数年未见二嫂任霜,这次回来邺城,发现她变得愈发憔悴了。而她与曹丕的感情,也并未随着分隔离居而增进半分。甄氏为曹家生有一子一女,地位日趋增高,随军征战都只带甄氏而不带任氏。而最要命的,任氏与妯娌、姨娘们的关系都很一般。

  悲从心来,我忽然觉得已经跟秦纯隔着厚厚的一层障壁了。

  “他是很大可能花心的贵公子,可他那样的人,一旦认定某个人,就一定会负责到底。我要自己亲自去尝试了解他,去找到答案。”

  说话间,已至玄武陂底。陂前羊肠小道环绕着一片新掘曲湖,湖沿种满了柳树,顺着小道往深幽处走去,便是一座亭台水榭。正是当年与曹植偶遇的那处的读书亭,如今挂着一块朱底绿漆木刻匾额,上书大字“仰止亭”。

  我缓步下车,尽量使头上步摇不大幅摆动,时隔多年,再次参与曹家这种大型宴游活动,我拘谨了很多,衣着打扮也不容许我似少年般放肆。

  正环顾寻觅曹植身影之际,头顶忽有一只孤雁哀鸣声起,回头望去,知是曹丕投掷的弋缴,正击雁身。那是只索群离居的成雁,即便受伤,也拼命在地上挣扎,它挣脱了曹丕射去的弋箭,扑腾着双翅,滚落进湖水之中,引得众公子纷纷围观。

  所有人都在可惜到手的猎物翻飞了,所有人都在嘲笑那只掉进水中的大雁命不久矣了,可只有曹植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像是受了某种惊吓似的,慌乱地命湖边船夫解绳撑篙,自己也一脚从岸边跳了下去。

  “快快!追上她!”

  曹植那一跳,就像当初在赤壁时我回身跳船那样决绝。

  我怔在原地。

  孤雁把曹植当作了攻击她的敌人,奋力地往湖对面游去,终究被曹植追赶上,还扑扇起水花,将曹植一身打湿,曹植重心不稳,险些掉进湖中。

  “一只雁罢了,不值当的!子建,回来吧——”曹丕笑着高呼,曹真夏侯尚等人也一同笑了。

  曹植最终还是抱着那只湿漉漉的、满是血迹的孤雁平安上岸了,他自己也弄湿了大半的衣裳。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把这“猎物”物归原主以讨他兄长欢心时。曹植却与曹丕擦肩而过,径直来到我身边,将孤雁递到了我手里,当着众兄弟姊妹的面说道:

  “孤雁偏特,禀上天之休祥,含中和之纯气,饥食梁稻,渴饮清流,不过假魏道翱翔尔,何错之有?如今挂躯离缴,不能复飞,怎不令人心生爱怜?”曹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在宣示主权,“曾有那样一位纯良聪慧的佳人,与我朝夕相伴,共读诗书,年少不懂得珍重,直至她为了挽救一名侍婢,毅然踏入烈焰飞船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应瑒曾对我说的那句‘人生固有仁心’是为何意。世间草木鸟兽鱼虫皆有灵,况乎人也?”

  受了伤的孤雁,已被曹植抚平揉顺了羽毛,此刻只是安静地匍匐在我怀抱中。湿漉漉的大雁,在场只有曹植肯放下身段去救,也只有不顾小节的我敢接。我木木听完曹植的当众告白,听着欢呼起哄的公子口哨声,很想感激涕零地将曹植抱住。可越过曹植纯真无邪的笑意,我还望见了曹丕曹真等人脸色的不快。

  “本充君之下厨,膏函牛之鼎镬。蒙生全之顾复,何恩施之隆博?纵躯归命,无虑无求,多谢少年。”我轻声念出了这几句话,抱着孤雁微微屈膝行礼答谢。

  ……

  上巳节游乐活动多种多样,公子们大部分都跟着曹丕去追射往北林飞去的鸿鹄了,姑娘们呢,则是文艺地依着三月三习俗,挽起裤腿在湖边踏青濯足,有的插柳簪花,以祈福辟邪祛秽;有的迎着惠风,在柳树间荡秋千、分馓子、啃艾团,言笑晏晏;玩累了就去放纸鸢。年纪尚幼的小公子们呢,则拿着短箭射高柳上的葫芦,或围栏斗鸡、斗蛐蛐,或在小道里踢蹴鞠……其乐融融。我恍惚明白,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最应珍惜的就是当下漫漫韶光。

  湖畔波光荡漾,一如曹植含情深眸。仰止亭唯有他一人,在石案前铺展着纸张,捏着细毫笔俯首书写,不知又在作什么文章。

  子建,为什么你总爱对着绿水写文章呢?

  “‘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哈哈,子建,你是不是还在惦记去年谯县那两盘鱼片和熊肉呀?嗯——‘玄熊素肤,肥豢脓肌’,看来在你心里,熊掌也是同等重要的。

  “还有这句‘盛以翠樽,酌以雕觞,浮蚁鼎沸,酷烈馨香,可以和神,可以娱肠’,嘻嘻,丞相禁酒多年了,你是不是也很馋酒香呀?悄悄告诉你吧,我也是!

  “‘九旒之冕,散耀垂文。华组之缨,从风纷纭……流景扬煇。黼黻之服,纱縠之裳,金华之舄,动趾遗光’,啧啧啧,你都没亲眼见过我们许都那位皇帝陛下,都能想象出那么多华丽的服饰来,真的好厉害啊——

  “天呐,天呐,好喜欢这几句——‘仆将为吾子驾云龙之飞驷,饰玉路之繁缨。垂宛虹之长緌,抗招摇之华旍。捷忘归之矢,秉繁弱之弓。忽蹑景而轻骛,逸奔骥而超遗风’,听起来好潇洒自由呀!

  “‘生抽豹尾,分裂貙肩,形不抗手,骨不隐拳。批熊碎掌,拉虎摧斑。野无毛类,林无羽群。积兽如陵,飞翮成云’,咯咯咯,瞧你这铺陈夸张的,感觉林子里的鸟儿都被你们曹家人捕光啦。

  “‘然后采菱华,擢水苹,弄珠蚌,戏鲛人。讽汉广之所咏,觌游女于水滨。耀神景于中沚,被轻縠之纤罗,遗芳烈而静步,抗皓手而清歌。歌曰: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佩兰蕙兮为谁修,燕婉绝兮我心愁,’嗯嗯!!绝美!至美!‘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

  “‘若夫田文、无忌之俦,乃上古之俊公子也,皆飞仁扬义,腾跃道艺,游心无方,抗志云际,凌轹诸侯,驱驰当世。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好好好……”

  曹植无法理解,此刻坐在他身侧的这名女子,何以激动失态如此。但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心悦之人夸捧的感觉,于是眉梢吊得极高,嘴角弯的得不能再弯。

  “过誉了,我本梼杌之质,这篇《七启》,原是献给父亲的。在文中我化名为‘镜机子’,以饮食、容饰、羽猎、宫馆、声色、友朋、王道七妙劝说‘玄微子’,实为招隐求贤、辅君济世之旨。前人已写过类似题材了,我不过滥竽充数罢了。”

  “‘梼杌之质曹子建’?那我当为‘饕餮之性崔子嘤’喽?哈哈哈,你也太谦虚啦吧,不过呢,你写的美食着实吸引我。半天过去了,早玩累了,看了你这篇大作,我可真是更饿了!可恶,我怎么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我小声嘟囔道。

  “那阿缨到底最喜欢全篇哪句呢?”他温柔地问。

  我笑嘻嘻地靠近曹植耳畔,只用手掩着轻声道:

  “名秽我身,位累我躬。窃慕古人之所志,仰老庄之遗风。假灵龟以托喻,宁掉尾于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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