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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乞巧(上)


我以乞巧节为由,向卞夫人申请,邀请府中兄弟姊妹,在蕙兰院举办一场宴会。卞夫人因任霜办绣坊之事有我在其中出力,不但允了我的请求,还准我当日邀请崔家兄弟一起入府玩耍。

  于是我撸起袖子,开始在蕙兰院里酝酿一场精彩大戏。

  第一步,研制开阔场地娱乐器材。

  我腾出前院后院场地,并唤来府内匠工,让他们依着我的描述锻造铁索、铁架,锯木成板,做成秋千、单杠、双杠、竖梯、木马、翘板等,置于北墙角空地。

  第二步,准备各式各样的游戏玩具。

  彩带结绳、鸡毛作毽、铁环为锁、皮革成鼓、竹制风车……在热情似火中,我制作了一堆适宜儿童玩乐的物什,就像当初在崔府中一样。这次有秦纯在旁监督,不会再出差错。只是她看着我扎身木屑中,捣鼓这些小玩意,觉得很滑稽,还一个劲在旁笑。

  第三步,搭建戏台,准备美食点心。

  圆形木台是临时搭建的:台前环绕着一圈盆栽,台上铺垫着朱红的毛毡,台后配着历史人物画的屏风,台下设好席案。

  除了干枣、梅子干等果脯,我还用平日里卞夫人赏赐我的珠钗首饰,去集市里购进不少像木瓜、甜瓜、蒲桃、脆李这样的时令果蔬,以及油炸馓子、蜜酱糕饼、糖饴食品等吃食,将果蔬、果脯都摆成拼盘,用香草作为点缀的花样。当然,露天聚会怎么能少得了烤肉。我买下一只小羊羔,借来烤架,削木成串,并买来花椒,鸡舌香、木香、茴香、生姜、白芷、辛夷、陈皮、薄荷、黄酒、盐、醋、酱等物制成调料。

  万事俱备,帖子发下后,很快家中姊妹兄弟都来蕙兰院相聚,我也欢欢喜喜地去叔父家接了铖儿、锐儿和铭儿。

  许多时日不见,铖儿似乎又长高了不少,而崔锐和崔铭俩兄弟也变化不少。我领着他们从外府走进内宅,穿过大小长廊,看遍花鸟鱼禽。

  叔父崔琰的长子崔锐,满是少年气息,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一入司空府,莫不四处观望,不时撞到迎面路过的侍女,还笑哈哈地拉着我的袖子问东问西。

  “阿姊你们这儿一天吃几顿呀?”

  “听说阿姊你跟曹二公子学了武艺,那你现在一定很厉害了吧!”

  “阿姊阿姊,锐儿还想玩之前的鸠车竹马!”

  “……”

  小铭儿则不同了,他还年幼,只扎着总角,见了府中仆婢等生人面孔,都一个劲往我身后钻,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甚至想回家,我忙笑着拍拍他肩膀说不怕不怕,说待会儿有好多好吃的。

  至于胞弟崔铖,则显得较为老成。自上回被何晏等人欺凌后,他便开始在府中发愤读书,一路上,铖儿都十分拘谨且谨慎,特别留心地观察了府内环境,还询问我住得好不好,跟那些公子们相处得怎么样。

  “铖儿不但长高了,还长大了,知道关心阿姊啦!”

  “阿姊说笑,这世上哪有不关心自己亲人的。”

  “近些时日,铖儿功课渐长,不知可有所特别的收获,想同阿姊分享呢?”

  没想到他却神秘地笑了:“阿姊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铖儿记着呢,可书外的世界,阿姊却不知有多精彩。”

  “哦?何出此言?”我好奇问道。

  只见崔铖左右顾盼,压低声音对我说道:“阿姊鲜出府宅,不曾见得这邺城诸多市井风情。邺城士庶繁多,本土与外地人士混杂聚居,虽是曹司空辖治重地,平民权贵间之矛盾却日益深重。”

  我对崔铖的话吃了一惊,看四周无人,方听他继续说下去。

  “阿姊不知,铖儿亲眼目睹,那广阳门大街与建宁大街上,常有纨绔子弟,纵马惊扰市集,为首的,高头大马,莫不是世宦子弟,或斗鸡走马,或聚众作赌,或饮酒贪欢,或流连风月。铖儿常读桓灵乐府诗,以为王侯奢糜、贵胄淫游乃是衰世固有之景,后来方知,天下大乱,侈逸之风,至今未休。”

  “可曾有权贵公子欺负于你?”我警惕地问道。

  铖儿却只低头不语。

  见此情状,我便心知崔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叔父崔琰是曹操身边当红之人,他刚正不阿,在州牧府衙署的行事作风,早已闻名全邺。城中怕是有不少权贵都忌惮于他,崔铖与那些贵公子在街上碰着,不被他们为难才怪。我越想越气,气的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居然全不知晓。而铖儿也从不主动跟我说起,是不想给我增添麻烦。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让我一阵心酸又心疼。

  “铖儿,你要记着,你是清河崔家的公子,你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当初你跟阿姊约定的吗?你说过,你以后长大了要当大将军的,现在这个天下,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公平?为什么那么乱糟糟的?都是因为诸侯割据,战乱不休,百姓才过不上好日子。等你再长大些,就可以去从军,跟在彰公子身边,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铖儿听了却并不十分高兴:“曹家公子也不见得多好,阿姊,你还是少跟他们往来。”

  我听出话中有话,忙小声询问铖儿具体情况。

  “阿姊常与我提起的子建公子,就跟那些纨绔公子有不少往来,我还在建宁街遇着过几次呢。倒是那个曹二公子,巡城戒严,常常将那些闹市的纨绔子弟赶走。”

  “有所往来?”我笑道,“他也跟着去吃酒赌博么?”

  “那倒不曾见过,铖儿只是觉着,曹家人与那些纨绔不过一丘之貉,成日悠游闲逛,斗鸡走马,恃威凌弱也是迟早的事。阿姊今后,尽量少与此人亲近罢!”

  我笑着摸了摸铖儿的头:“不会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别看他长得蛮高大的,其实人还是挺憨厚老实的,就是爱玩,爱看热闹,他交朋友都是凭兴趣和心情的,一定是那些纨绔公子想讨好他,才跟在他身边。”

  “我听过他的名声,确实很有才华,跟其他公子哥不同。可倘若将来他主动与那些人往来呢?阿姊你还这样替他说话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很快便到了内院,便姑且赞罢不谈。

  秋风送爽,蕙兰院里欢声笑语,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院内外都挤满了人,曹冲跟周不疑在阶前颠着皮球,一玩就会;曹节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她握着风车从阶前疯跑到院门口,撞到了拿拨浪鼓逗公子宇和小曹叡的乳娘;公子上和公子彪两兄弟在西墙角饶有兴趣地练单双杠;秦朗和公子衮倒对我书阁里的那一堆,从叔父崔琰那儿借来的经书十分感兴趣,两人还悄悄地说着话;在我的鼓励下,铖儿犹豫再三,终于和其他公子一起骑木马玩耍,锐儿和铭儿已经拿着无锋的木剑四处奔跑追逐,锐儿边跑还边笑嘻嘻地呼唤“阿姊”。

  姑娘们这边,二姐曹宪则领着曹华、曹贞、曹姝等一众姐妹在水池边,或是踢毽子,或是吹泡泡、那泡泡水,原是我将澡豆粉兑水,加酒和草木灰合制而成的;其余幼小的弟弟妹妹,都在贪嘴尝着各种口味的饴糖,桂花味的、梅子味的、香梨味的……

  我换过一身胡服便衣出来,满面春风,遂脱了鞋履,站在秋千上,抓着铁索,迎风荡起,时而灵活地翻腾跳跃,展示这数月来的练武成果,引得弟弟妹妹们一阵惊呼鼓掌。待我落地着履时,秦纯淘气上前,将一朵紫红色的蕙兰插在我鬓间,我也随手揪了朵小雏菊,插在她发髻上,于是我们对着水池照影,相视而笑。

  正在此时,何晏、曹矩若干人飘然而至。他们也是司空府名正言顺的公子,我没有理由不给他们发请柬。只是冤家路窄,听说不久之前杜夫人之女曹姝刚同何晏闹过矛盾,而今两人在同个院子相遇,怕是少不了生出事端。我暗自拿定主意,今日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宴会搞砸。

  只见何晏笑眯眯上前,将我适才秋千上“大展才艺”一顿猛夸。

  “过奖过奖,不知平叔兄在院外观望,崔缨献丑了。”

  何晏摇着羽扇,从我身边经过,走到秋千架下,用扇子拂了木板几下,快然坐下,怡然自得得晃起了秋千。边荡边心平气和地问我道:

  “听闻崔妹妹连月来习武辛劳,想必手脚功夫增进不少,今日来呢,还是想向妹妹讨教一二。”

  “不敢不敢,”我笑眼盈盈,拱手道,“都是些花拳绣腿,更何况,崔缨哪敢对兄长舞刀弄剑的呢?”

  “舞刀弄剑?”何晏笑,“当日在司空府门前,崔妹妹倒是‘勇气可嘉’,为何学了剑术之后,反倒不如从前了呢?莫不是怕剑术不精,让那位子桓公子丢脸?”

  小曹姝叉腰上前:“呵!你得意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当日被抓花了脸,还敢提从前,不知羞!”

  “就是就是!崔姊姊比你厉害多了呢,到时候丢脸的人分明是你!”小曹节也上前加入。

  见有剑拔弩张之势,我赶忙站在他们三人中间,赔起了笑脸。也不知他们有何恩怨,曹节拉着我衣角恳请我出面教训教训何晏,还说何晏之前如何如何欺负捉弄曹姝,笑话曹姝像个男孩子一样粗鲁野蛮。

  说话之际,远远望见曹丕曹植一行人进院中来,我只得勉强应下同何晏的比试。

  手执木剑,三两下比试,很快我便败下了阵,笨拙的剑法立刻招来了几个公子的嘲笑。而曹丕在一旁观战,却也不恼,只疏懒地在石案前摆起了六博和弹棋。

  他不恼我却恼了。

  是你教我的剑术,如今我只学了个花架子,当真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你心里,我同何晏的比试,只是小儿女之间玩闹?

  我郁闷不已,便赌气似的,偏不罢休,还要扬起木剑跟何晏对决。何晏身手敏捷,剑术跟曹植相类,但足够将我打个踉跄。正在何晏发起新一轮反击时,一把短木剑被一双稚嫩的双手紧握着,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回神过来,才发现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崔铖。他替我接下何晏的木剑之后,便同何晏纠缠在一块,两人即刻在院中央展开比试。不可思议的是,不过短短半年,铖儿的武艺和剑术便大有进步,他虽是小小身板,此刻却能与高个儿头的何晏相抗衡,引得蕙兰院众人一阵喝彩。

  问过崔锐和崔铭后才知道,在铖儿很小的时候,崔琰就开始亲授他剑术和武艺。自上回事件后,除了勤奋读书,铖儿还比以往更加用功地练习剑术,基本功体能锻炼则是一点也没落下。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目光恰与曹植相撞,他笑着挽臂倚树,仿佛在说:“看吧,你弟弟都比你勤奋能吃苦呢!”

  两人的比试不相上下,最后以何晏喊停告终。

  何晏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反倒主动与崔铖握手言和,还要拉着他和其他几位公子去树下玩游戏。

  “你阿姊这些器物有何趣!玩过樗蒱不曾?哈哈,让我来教你!”

  樗蒲是当时男孩间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我见气氛有所缓和,便笑讽何晏道:“平叔兄,我弟弟可从不碰这些,你要是把他教坏了,我可不饶你。”

  曹丕一反常态,他反驳我道:“区区樗蒲,焉能败人?诸位兄弟,不如至前,观此弹棋——”

  只见曹丕曹植兄弟二人会心一笑,分坐于石案两向,在众人的围观下,开始弹棋竞技。

  弹棋是一种“指上蹴鞠”,是汉代宫廷与士大夫间流行的游戏,棋盘四四方方,用上等的玉石料制成,棋盘中心高高隆起,就像一个土坡,而四周平坦光滑。棋子则由上等木料制成,类似于后世的弹珠。二人对局,各执六枚,陈列排开,从下往上弹,可用手指,可用其他诸如毛笔之类的道具。曹丕执黑,曹植执白。

  在曹家兄弟姊妹的呼声里,丕植兄弟二人如同身处太极两端,都用毛笔将弹棋弹越“土坡”,击打对方棋子,各有得失。而曹植在指间玩转毛笔,突然一个回旋弹,不仅击退了曹丕的黑棋,还占据了高处,眼看就是必胜之局。曹植在曹节、曹姝等姊妹的欢声里,笑得神气极了。

  大概他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打败素以弹棋为傲的兄长。

  然而局势一转,只见曹丕从怀中取出方巾,一头缠绕在指间,一头只以拉弦姿势,用力一挥,便让原本掉在低洼处的黑棋跳起,将曹植在高处的白棋击飞。

  四周顿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曹植错愕不已,倒也不懊恼,只笑着摸了摸脑袋,还没想明白曹丕是怎么突然用方巾赢了他的。

  我同样错愕,方巾被曹植拿去打量,那块绣着紫藤的方巾,上面还留着我的字迹。曹植认出来了,于是他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然而曹植的落寞,终究淹没在周遭欢笑声里。

  我站在石案前,环顾着四周,心突突直跳。明明知道这样一场宴席终将散去,却仍旧热泪盈眶。众人皆欢,独我一人,因知晓结局而心如刀割。

  我几乎不可能再按历史轨迹选择跟从曹植,也许那个出走的将来,很快就到来。而今曹操义女这重身份,又让我难以在将来的夺嫡之争中独善其身。兴许,那时我将在棋局中算计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

  “子建,承让承让!哈哈!”

  曹植不服:“二哥,弹棋我是不如你,可六博未必,来来,你我兄弟再来一局!”

  曹丕摆手:“诶——六博赌运成分过重,先前你能赢,那是你运气好,对弈你能斗赢二哥,那才叫真本事呢!”

  曹丕不但弹棋在府中一流,围棋也是曹操一把手教会的,曹植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我拍掌打趣道:“子桓哥专心致志,因而能精通行棋布局之奥妙;曹子建你虽颇具天赋,却三心二意,总惦记那将至未至的鸿鹄,欲援弓缴而射之。这才总不能赢。”

  曹丕大笑,曹植嫌弃地作势赶我走:“去去去,你懂什么,我是无心于弈,怎是三心二意!”

  是啊,你曹植本就无心于弈,只爱心中理想的鸿鹄之志,不肯低头看清身前的棋局,无心与兄长对弈比试,因而再好的天赋,再多的棋子在你手中也会从指缝间掉落。落子无悔,不论你掉在哪个棋格,都不能重来了。然后你就在中盘输给了你兄长,直至收官,你都想不明白那个专心致志的“师兄”,是怎么占领各个星位,然后在天元给你致命一击的。

  你面对的不仅仅是你的兄长,更是人生棋盘水火不容的对手啊。这个对手,比你想象得还要多的是冷酷的手段。

  曹子建,你可曾听出半分我话中规劝之意?

  这时,小曹姝忽地站到曹植身边,替他出头说话道:“只要是游戏,那都有赌运的成分,二哥哥,不如姝儿来与你打一盘!”

  早听闻曹姝喜好公子们的游戏,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弹棋、围棋、樗蒲竟然样样都行,曹丕用手巾来弹棋,她却取下头巾,与曹丕打了个平手。围棋更是胸有成竹,一眼能料到曹丕接下来走的好几步。曹丕显然有心让着她这位聪慧的妹妹,只连连称赞,笑着“投降”。

  至于比试樗蒲,一旁的何晏便看不下去,手痒得直上前,要跟曹姝一决高下。两人因而又拌起嘴来,谁也瞧不起谁。我这才听曹节说起,原来他们二人先前就是因此而闹的矛盾。

  在尹氏的纵容下,何晏原是司空府众公子中聚众赌博第一人。

  偏偏曹姝天生聪慧,且性情要强,没有曹节的恃骄冒进,反倒有曹银管事说理的口才。两人因此就这般僵持不下。当众斗了数个回合樗蒲,各有输赢,倒让围观众人看得十分有趣。

  看曹植还对刚才弹棋之败耿耿于怀,我便拿出自制的斗兽棋,在曹丕曹植面前摊开,给他们介绍玩法。兄弟俩听罢,倒真觉得有意思,便在另一张矮几上开始新一轮竞技。

  曹冲抱着皮球走来,好奇地探过脑袋:“咦?老鼠怎么能吃掉大象呢?”

  “游戏罢了,在这图纸之上,鼠可入河,狮虎跳河。若鼠潜于水中,陆中之兽不可吃鼠,狮虎不得跳河,鼠亦不可吃陆象;向使鼠离水登岸,则遇象必啮。”

  曹冲摇摇头,表示没听懂。

  曹丕在一旁笑了,预备着看戏的姿态,继续推着他的“老鼠”入河。

  我耸耸肩:“只是游戏设定啦,这斗兽棋都是大的吃小的,但物物相克,没有个循环,这游戏终归没那么有意思的。”

  “可是阿姊,冲儿不明白,凭什么狮子和老虎就能吃掉狗和猫呢?”

  我仔细想了想,郑重地回答道:“仓舒弟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并弱,本为丛林生存法则。”

  周围几个公子都被我的话惊到了,欢笑声逐渐弱了下去,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曹丕指间夹着的棋子未落,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我。

  “放屁!”曹植很不满地反驳道,“什么游戏设定,若按此理,当世人人都该相克相争喽?”

  “苟日新,日日新,旧的、落后的本就该抛弃!新的、先进的本就该蓬勃生长!自古及今,人世大抵不过就此一理。”

  “什么是旧的?什么又是新的?”

  “天下扰攘,民心不稳,儒经教义是旧,名法之术是新;朝代更迭,兴亡反复,脱离民众的礼制是旧,顺应寒庶势变的新法是新;时光流转,生民从茹毛饮血走向衣冠服饰,人殉旧习就该废止,薄葬节丧就该推广……”

  众公子姑娘都被我们大声辩论吸引过来。

  良久,清风徐来,小曹冲真诚地仰头问我道:“阿姊,人生亦可游戏么?”

  曹冲的追问,显然说明他在试图询问另一种道理。

  “象硕大无比,自是走兽中之强者,鼠渺小一只,不及象一足之大。可鼠若傍身之蚊蝇,纵使象生得一只长鼻与一对扇耳,也不能奈何鼠半分。仓舒弟弟,当年你不过六岁,不是也能量称巨象吗?”

  小曹冲撇撇嘴,显然对我的解释不甚满意。

  曹植不以为然:“蛇鼠向来一窝,妹妹以鼠为喻,教导冲儿,并不妥当。”

  “兽禽本无罪,古来用以譬喻教化之例并不少,李斯‘人鼠之叹’典故众所周知,为什么我就不能给弟弟妹妹们讲呢?”

  说完我便跟秦纯、曹节、曹姝、曹贞等姊妹讲起了秦朝末年李斯发迹的故事。

  秦相李斯年轻时,生活拮据,只是郡县小吏,有一回如厕时,他偶然看见许多老鼠在厕所吃脏东西,一看见人和狗就惊恐万分,仓皇逃窜。而当李斯看到仓库里的老鼠时,发现它们都在吃储藏的陈年积粟,仓库的环境很安静,很少有人和狗来惊扰,所以仓库里的老鼠过得相当安逸。李斯便因此心生感慨,联想到了人所生存的环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厕鼠、仓鼠皆是老鼠,过的日子却有云泥之别。乱世之人,或为厕鼠,或为仓鼠,或为过街人人喊打之鼠,虽有天命,然人定胜天。仓鼠饱食积粟,未历人犬之忧,旦夕祸福,不能避险求生,与厕中之鼠并无分别。总而言之,人当自我勉励,及时进取,想尽办法改善自己生活,且居安思危,方可享得长年福祉。”

  何晏对我洋洋洒洒的发言表示赞同。

  曹植却很不高兴了,他捂着曹冲的耳朵,反驳我道:“李斯贫贱出身,从学荀卿,位极人臣,却终为腰斩咸阳,夷灭三族。可见独善其身之道才是至理。斯出狱,顾谓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可见偌大荣华富贵,不过镜花水月!王侯将相,有何羡乎!不若守己本心,即令纵情声色犬马,快活一世,又有何妨?倒是你崔缨,口口声声宣扬什么‘适者生存’,唆使大家效仿李斯,也不知道某人的圣贤书读哪里去了!”

  我被曹植怼得哑口无言。

  当时只年轻,说不出更多人生哲理来劝说。直到很多年后,回想起这尴尬的时刻,才徒生许多悲凉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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