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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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月与曹丕学剑练武,我的身手愈发矫捷,真真与前世相比跟换了个人似的,虽只是三脚猫功夫,倒圆了我的小小武侠梦。曹丕或夸我悟性高,习武快,我却始终觉着与土生土长的古人相比,资质实在相去甚远。况我又是个极懒之人,若非曹丕不厌其烦地悉心教导,是决然学不会一招半式的。
曹丕从他师父史阿那里听了不少桓灵时京洛游侠的故事,便又讲述给我听。故事里的游侠少年,总带有许多分理想主义,无外乎是斗鸡走马的王孙公子幻想着不切实际的政治抱负,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堂吉诃德式滑稽可笑的闹剧。主人翁自命不凡的狂傲,加上曹丕诙谐调侃的口气,每每令我发笑。就这样,每日我都在曹丕小院的台阶上,与曹丕和他的亲卫度过欢乐的时光。
这天,我正学了新的招式,在人前展示,回剑收鞘的那一刻,掌声四起。我笑着作揖,回头却冷不防撞上一双似冷非冷含情目。
任霜不知何时来到前庭,她倚着廊柱,拈着帕子只笑。
平素她向来清冷,如今这番模样未免教我心生寒噤,可侧身看见曹丕在场,我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
“见过二嫂。”我抱剑作揖礼。
任霜盈盈轻步踱下阶,行至我身侧,她明明发话问我,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曹丕。
“听说前阵子你行笄礼,你二哥赠予了一柄宝剑,你还给它取了个名字?”
“是……”万万没想到这都能传到任霜耳中,我始觉大事不妙。
“何名呢?不妨说与我听听?”
手中青霜剑“啪”的一声落地,我慌忙告罪:“二嫂恕罪……剑名无意冒犯,只是我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任霜绕着我转悠,轻蔑地笑。
“朝中礼法大儒女侄,便是这般德行吗?”她大声嚷毕,又凑近我耳畔,暗暗讽刺道,“曹氏不单以名法治国,更以名法治家,在曹家不重忌讳,你就不怕将来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任霜的话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扶额擦汗,连连道歉:“二嫂教训的即是,我现在便换了剑名……”。
“就这点小事,也值得你大作威风么?”
曹丕迈步上前,示意我退下:“剑是我送的,她取什么名字还轮不到你来管。”
任霜惶恐,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曹丕,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她崔缨年少不知事,你曹子桓也年少无知么?”
曹丕并不正面回复,只冷眼吐出四个字:
“与你何干?”
任霜后退半步,表情突然变得扭曲痛苦,她摇摇头,用手指着曹丕的鼻子,厉声质问:“女人的事与我无关,难道与你有关吗?曹子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就是看中了清河崔氏的利用价值——”
“啪——”
曹丕当着众人面,直接扇了任霜一巴掌。
侍婢与亲卫,纷纷伏跪下庭。
我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待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静悄悄一阵后,任霜忽然疯笑,笑弯了腰,笑得惊悚且凄凉,她掩袖挡着半张脸,看着曹丕身后的我说道:
“你以为,他这样护着你,就是对你好么?愚蠢,愚蠢!”
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有愧,眼前的男人声音突然柔和起来。
“霜儿,你该喝药了。”
曹丕捡起青霜剑,不带感情地塞回我手里。
“来人,送夫人回房歇息。”
“哈哈哈……”
…………
很多时候,很多事实,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话只能藏着掖着,万万上不得台面,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谁捅破那层窗户纸,谁就是众矢之的。二嫂任霜可能不是个好人,却一定是个单纯的人,她只见我与曹丕无猜欢笑,却不知我也步步算计提防,不知我自入府起,便怀揣着惴惴之心。
避讳之事,的确是我头脑发热惹来的祸端。安逸使人放松警惕,这段时日,狐假曹丕之威,虽在府中过得顺风顺水,确实疏忽了不少本质的礼防。任霜与曹丕的争吵,像是平静的池塘里投放的鱼雷,让我这只,在田田荷叶下乘凉的鲤鱼从美梦中惊醒,并提醒我,绿叶红花再美,这里仍旧是盈满淤泥的池塘。
接下来几天,我以生病为由,不再去曹丕小院练剑,每日只心神不宁地跟曹植去北场学骑射。听了我的事,曹植只笑话我早不听他言。
“那今后你这剑,还敢叫青霜么?”
“叫‘青萍’,风起于青萍之末,”我勒马停驻,远眺天边,“这风起了,便从未真正停下。”
不知不觉已近夏日尾声,这日午后,我正与曹植在东阁读书,忽听窗外人声扰攘,原来是许都来了天子的使者,送来许多赏赐,要犒劳前线战士。
“陛下的赏赐不直接送去前线,而是送来了邺城,阿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曹植似乎很兴奋。
“……”我不语。
“意味着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
意味着刘协“被迫”想要讨好曹操,呆子。
我托着脑袋,打不起精神。
“打仗哪有那么容易?子建,父亲最早也要明年开春才能回啊。”曹丕忽然出现在门口。
“二哥,你来的正好,你我兄弟一同去前堂,去会会那许都的客人!兴许还是个大人物呢!”
“我还不晓得你?你是想看那郎中杨德祖有没有来吧?”
“哈哈,二哥知我!”
“走,换身好衣裳,母亲已在前堂候着了——子嘤,可要与我们同去?”
我正午后犯困,原本不想动,被曹植硬拉下了楼。
兄弟俩并肩而行,曹植一路都在整饬衣冠,生怕见到宾客失却仪态。
曹丕纳罕:“子建啊子建,以往你见外宾可从不在意这些,怎么,这个杨德祖就这么跟你合得来么?”
于是曹植开始在他二哥面前,使劲夸赞他那新结识的忘年交,逗得曹丕直笑。曹丕笑曹植,不为弘农杨氏的身份而喜欢杨修,反倒因文章之事对他感兴趣,是因小失大。
“唉!前日我新得了一副极好的廓落带,落在房中了,可惜忘了带来,不然,今日我四弟定当更加令宾客夺目。”
曹植听了,露出极为可惜的表情。
想到历史上曹植和杨修纯粹的友情,我心中一动,便打起精神,主动请缨道:
“我小跑回去帮你拿,你们先走,外宾我就不见了。”
曹植回过头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之浅笑,随后便折返曹丕小院方向。
午后司空府内宅静悄悄,曹丕小院格外如是。
在曹丕寝房轻声唤了几句,都不见有侍婢回应,眼看时间来不及,我便轻推开房门,径直入室,扫视四周,一条镶玉的廓落带正显眼地挂在木衣架上,我正要上前,一阵凉风入帷,吹散榻前珠帘,榻上立刻显露出任霜侧躺午睡的背影,惊得我大气不敢出,慌忙蹑手蹑脚取下廓落带,悄无声息地轻掩房门而去。
刚出房门松口气,侧道转角便出现一个端水经过的侍婢,将我收容廓落带的动作收入眼底。我指了指前堂方向,又指了指怀中廓落带,不再多余解释,轻步离开了内院。
曹植在前堂廊道里等候良久,见我终于拿来廓落带,高兴得不得了,但在手里把玩一二后,便摇头说不好看。
顾不得歇气,我帮忙替他围上,轻笑道:“好歹是件新奇的物什,总能让人眼前一亮,不枉我跑着给你拿来,你且系上试试!”
曹植愉快地跟我谈起堂上出现的宾客,原来,许都的杨修没有来,但丁仪兄弟又来邺城了,还有一向与曹植意气相投的刘桢。
唠嗑了几句,曹植便迫不及待要入堂去跟他的朋友见面,匆匆与我告别。看着少年时代精力充沛的曹植的背影,我唏嘘不已,转身,继续落寞往东阁方向走去。
短短的狭道,不知不觉便走了很久很久。当我抬头,迎面便撞见两个女使。
我认得她们,是长姊曹银院中的人。
“缨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问有何事,去何处,两个女使态度也颇为不逊,只催促着我走。预感不是很好,我揪紧了心,瞬间醒了神。可现下不是散学的时辰,蕙兰二人并不在我身边,看来只能靠自己应机而行了。
没想到,女使将我带去了曹丕的后院,从后门刚进去,门就被反锁了,看来即便惊动了邻院的女眷,也没人帮得了我。后院里挤满了仆婢,都是曹丕院中人手,曹银与任霜,正端坐在亭中矮几前,脸色十分难看。
询问方知,是二嫂任霜丢了十分珍贵的首饰。昨夜还从匣中取出看过,今日午后醒来便不见了踪影。而任霜睡眠不稳,从昨夜朦朦胧胧睡到中午,自始至终都不曾让侍婢进来过。只有我适才闯进房中拿过东西,而在门口遇见的女婢,见我从房中出来,急匆匆往外走,遂将任霜叫醒。在此前时刻,任何开门的动静,都是能被任霜听见的,这便意味着,在午时到午后这段时间,只有我一个嫌疑对象。
和任霜的姑嫂恩怨,早在之前就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包括曹丕因我而掌掴任霜之事。而曹银出嫁前,一直有卞夫人不在时代管内府之权,看她今日这架势,我是难逃一劫了。
“我有什么必要去偷?”
被强迫跪在石地上,我先声夺人,反问在座二人。似乎有充分理由怀疑,这是一场她们有意设计的局。
曹银与任霜对视一眼,揽裙起身,走出亭外,睥睨着我:
“那你倒是好生解释一番!为何首饰不翼而飞之际,偏只有你一人进出?”
“巧合啊,二哥要去前堂会客,我正巧回来帮他拿廓落带……”
“你撒谎!子桓从不用那廓落带,他早就说那东西华而不实,不如送人的好!怎么可能还会让你回来取?”任霜抢白,她扶着汗额,情绪十分激动。
想到曹植之前跟我说过的任氏遭遇,我收了收锐气,平和地解释道:“不是子桓哥自己用,是子建,他要见外宾,二哥说新得了一条廓落带,我便回来帮子建取。”
“方才还说帮子桓,现在又改口牵扯进子建,公子们见外宾穿戴什么,哪用得着你自作主张?”曹银的眼神几乎像刀子一样划刻着我的心,“缨妹妹,你可真是个殷勤之人呢。”
曹银素来对我不忌男女大防而亲密曹植颇有微词,现在提曹植,简直是火上浇油。
“每日都要跟二哥习武练剑,故而我从不爱穿戴姑娘家的首饰,阿姊,我相信你管家的能力,你一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对吗?”
出于对曹植敬爱的长姊的尊重,我决定忍气吞声,不把曹银酸刻的话放在心上。可曹银似乎并不买我的账。
“哦?从不爱?那你头上是何物?”
曹银指的是曹植送我的青莲玉簪,我顺势卸下玉簪,握在手心,看罢两眼便塞进了衽中,盘好的发髻也散落在肩。
“没偷就是没偷,没什么好说的。”
“你——”
任霜急红了眼,流了许多泪,曹银亦拂袖作怒。
看着任霜毫无瑕疵的“演技”,我只觉心凉,便冷笑不已。
什么东西那么珍贵呢?值得你如此痛恨于我?
“你还能笑得出来!?”曹银愈发愤怒了。
我跪直身躯,喊话道:“浮萍寄清水,菟丝附女萝。本无仇与怨,谁令嫂多念!”
院中仆婢相视,默不敢言。明事人都听懂了我在讽刺任霜吃错醋的事,可任霜似乎一心只想要从我这儿逼问出首饰的下落,听我这样说话,掩面哭泣得愈发厉害了。
我从未见过二嫂任氏这般失态的模样,意识到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顿时慌了神,可一时紧迫,也想不出任何脱身的主意。
“阿姊,阿嫂,我真没偷啊!你们……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我呢?”
曹银此刻已然愤懑到极点,她骂道:
“我原本想着,只等你招供便拘禁起来,等母亲回来处置。看来不动家法,你是不会招认的了。母亲仁慈,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罚你太重,可你现下既如此执拗,桀骜不驯,反复狡辩,我便容不得你!治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今日我便代出征在外的父亲,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不知礼数的乡野粗鄙之人!
“来人,上家法——”
很快便有家仆搬来长凳和拿来绳索、长鞭、长棍。看着那些“五色棒”,我右眼皮突突直跳,内心更是恐惧到了极点。
“最后再问一次,崔缨,你究竟把首饰藏哪儿了?”
我红着眼质疑曹银:“阿姊,你是要屈打成招吗?这就是你的管家之道?”
“好,我不屈打成招。”曹银抬手一挥,便有家仆立刻将我按在长凳上趴下。
“我今日便让你长点教训,好让你以后在府里知道分寸,知道该如何与兄弟姊妹相处!”
我尚未品析明白曹银这话中之意,行家法的仆人已将长棍高高举起。
一下!两下!三下!……重重打在了我的身上!
“崔妹妹既已成年,又是习武之身,这二十棍,且好好受着吧!”
日头毒辣,蝉鸣喧闹,四周人声鼎沸,前十棍还能勉强支起半身扛住,后十棍几乎快要收了我的命。每一下都让我眼冒金星,每一下又都让我在痛苦中清醒过来。仿佛掉进了地狱里被反复拉扯,伤口撕裂,全身麻痹。
打到一半时,我听到了院外传来拍门声和呼唤声,我听出来,是秦纯和曹节。可她们显然进不来。
满头大汗把散乱的发丝尽皆黏在脸上,眼眶红肿,脑中嗡嗡直响,双手直发抖,我的头贴紧木板,呼吸越来越急促。
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也急坏了亭中二人,她们想不到,全程棍棒下来,我默不作声没喊一句疼,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棍刑毕,我一动不动地瘫在长凳上,早没了力气。聩聩瞢瞢之际,远远瞧见曹丕曹植兄弟,从前院推开人群闯进。
那时奋不顾身上前的曹丕,对我来说,无疑是大救星,是在深渊绝望坠落时,有一只大掌将我拉住,是在烈火焚身之时,一场倾盆而来的清凉大雨。
而曹植呆若木鸡,只站在原地。
曹丕将我扶起的一刻,不争气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我哽咽着,只揪紧曹丕的袖口辩解:
“二哥,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曹丕点头高喊:“她没偷!是你自己掉榻缝里了!”
他手中高举的水晶项链,此刻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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