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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故人


许是嫌我效率不高的缘故,汉堡店给我的排班越来越少,有时间隔长达三天。早对这份工作不满的我,一气之下直接辞职不干,整天待在租屋里看书。

  那时单想着,留在租屋里复习也没什么不好,总比长途跋涉坐车回老家要轻松得多。于是乎,素来不爱出门逛街的我,一口气买了两箱方便面和许多果蔬,大有做好准备跟坟典决一死战的架势。

  因心底无名的焦虑,我对江城热搜多留了点心,一直关注着最新消息,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峻。可我只买了除夕前夕的车票,为了那些许押金,到底没有提前退租,还心存侥幸。

  我想着再等等。

  大过年的,我总该还是能回去的。

  于是在电话里,我跟家里人谎称去了市郊一同学家里做家教,他们将信将疑。

  他们,素来不太管我,那时也还没把这场瘟疫当回事。

  然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连同周边的人们,都将面临一场百年未有之浩劫。

  死.亡人数,与日俱增。转眼间,我留居的城市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焦点。网上流言四起,盯着手机屏幕里不停滚动的消息,我心砰砰直跳。

  我并非胆小怕事,只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胸臆间闷得难受。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暗示,这场瘟.疫,我在劫难逃。

  瘟.疫又来了。

  心里有个奇怪的声音说道。

  闭城多日后,我终于无法冷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了。

  我开始忧心忡忡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天至少给租屋消.毒三次,隔几个小时便用体温.测量仪自我检查。白日便紧闭着房门,不敢点外卖,储存的食物也一天比一天少。

  人们一头雾水,究竟不知到底为何!人类要去承受这样一场可怕的灾难!

  我在廉价租屋里,默默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有时透过窗格瞄着楼下小区口,真的会忍不住掩面抹泪。

  从未觉得自己跟死.亡如此靠近。

  既然生命短暂而脆弱,那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歌颂者总爱歌颂人在苦难中升华,仿佛苦难是理所当然,仿佛没有承担过生离死别的悲痛,人生便算不得人生。

  可诗人啊,大哲学家们啊,你们有没有人问过,为什么“人生”就该这样过啊?凭什么人生来就该承受这些苦难啊?

  造物者留给人类一片浩瀚缥缈的宇宙,独独隐藏着宇宙存在的目的。

  我们到底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还是可有可无的实验品呢?

  谁能告诉我答案?

  曹子建,你能吗?

  不,没有,我们,从未被遗忘。

  人心虽千年不变,但我们这些平凡人所站立的土地,早已“不是”千年前的土地。

  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除了恐慌和焦虑,其实还有不少惊喜与温存。

  原来,真正教会我读懂《诗经˙无衣》的,不是专业课课本,而是现世生活里的人民群众。

  看着挥手告别、潇洒而坚定地向前走去的背影,我泪眼朦胧。

  原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这么个意思。

  自小受到的理想美爱教育,令我再不能在灾难面前“独善其身”。

  我不再害怕和逃避,开始在网上学习着各种免费的专业课资源,开始在房间里大声背诵诗词歌赋,开始为周边的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的租屋所在小区,是老式楼房,老人居多,我便请缨成为了帮忙送餐的诸多志.愿者之一。每天在爬楼中忙活着,不亦乐乎。

  理想不死,希望不灭。

  我那时想,至少,作为一个青年大学生,能发一份光,能出一份力,终归是好的。

  何必管那些局外人的“清醒”?我自陶醉其中,怡然自得。

  我从文选里翻出先前那张纸片,手指轻轻摩挲上面娟秀的字体,果断在背面又写下一行飘逸的行楷: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抱着《曹子建集》跌入梦乡,恍恍惚惚听见自己的喃喃语声:

  “子建,我不怕.瘟.疫,其实我多想活着,我多害怕失去你。”

  日夜有坟典相伴,更在小区齐喊的加油声中收获了许多分感动和鼓励,我那时真的以为,一切都将过去。

  眼看快到二月下旬,我一边送餐,一边想着考研初试结果公布的事,多少分了点心,对防.护降低了警惕。

  这天中午,我正推着果蔬车经过小区门口,忽觉天旋地转,一个跟头栽在地上。

  再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单几乎让我窒息,脑中嗡嗡直响,我暗道不妙,抬手抚额,果不其然有些滚烫,而手背正打着点滴。

  戴上眼镜,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这是一个多人床的隔.离.病.房。

  “十二号床……崔缨是吧?”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正拿着登记本站在一旁。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咳嗽了几声,倒把自己吓着了。

  “你是昨天中午来的,检测阳性,目前情况比较稳定,请耐心配合我们的治疗,相信自己,会没事的。”

  “……”我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在社区当志愿者的大学生,姑娘,你很勇敢,”护士竖起了大拇指,“这里是.低..风.险.区,请相信我们,别怕。”

  周围几个病友纷纷给我竖起拇指加油鼓劲,我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只是有点发热,只是轻微.咳.嗽,只是吊着滴液,又没上呼.吸.机,料想应当无碍。

  崔缨啊崔缨,别怕别怕,你很快就能康复的。

  我长吸一气,正要起身靠在床头,这时病房外进来一名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的白.衣.战.士,看样子应是个清.洁工。

  “大白杨,这有个新来的病.人,你小心清扫一下她床边的杂物,时候也不早了,打扫完你就早点下班吧。”

  “好嘞,芳芳姐!”

  这声回应听着有些耳熟,我却并不敢多想,只低头闭眼,平复心绪。

  护士说罢,便关门出去了。

  “崔缨?”床边忽而响起熟悉的家乡话,话里还带着许多分惊奇,“你还认得我吗?”

  是我老家的客家话!

  我错愕地扭头看去,只见那护目镜后,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正盯量着我。

  是我永远忘不了一双眼睛!

  我几乎失声喊出他的名字,可我张了张嘴,愣在床上,只能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

  眼前这位名唤杨夙的青年男子,是我孩提时代的邻居,是小学同学,更是童年玩伴。

  我们虽非兄妹,可我总觉得我俩极像,虽说不上来,我总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读理科我读文科,他是学霸我是学渣,他自信开朗我自卑怯懦。

  我们都对文学、历史、哲学、天文还有物理有着莫大的兴趣,却因为水火不容的性格和迥异的行事风格而对峙多年。因兴趣结缘,也因兴趣绝缘。十八年恩恩怨怨,欲理还乱,欲说还休,高考后各奔东西,再没了联络。哪知冤家路窄,多年对头碰面,到底有许多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心肠早软却了不少。

  多年不见,他变了许多,唯独不变的,是他犀利的双眸。

  我看傻了眼,回忆如泉涌,思绪蹁跹,心底泛起苦涩滋味的同时,又是激动,又是尴尬,于是破涕而笑:

  “杨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一句客套话倒引来他一阵嗤笑。

  “放轻松,干嘛那么紧张,搞得跟仇人一样!嚯,你一见我就笑个不停,笑啥呢?”

  “护士刚才……叫你……大白羊?哈哈哈……”我掩嘴失笑,“我看你如今这副架势,可一点也不像弱小的绵羊,倒是和‘大白’有几分相似。”

  “喂喂喂,会不会说话?是白杨!不是白羊!我杨夙岂是披狼皮的羊?”杨夙睥睨地立在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扫帚,像极了古时威风凛凛的白衣将军。

  “懂!我懂!是‘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的杨柏!”我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杨夙嘴角轻扬,语气变得不紧不慢:

  “你是因为……去当志愿者才进来的?”

  气氛开始凝固,我眼神飘忽着,有些紧张,点了点头,又看向他问道:“你呢?你怎么……会在江城?”

  “我比较不走运,坐高铁路过,滞留下来,已经在这医院待了快一个月了。”

  “路过?骗鬼呢!你不是在昌.大上学吗?往北跑做什么?”

  “学校放假放得早,上个月二十二号,我原打算去长安玩几天,顺便提前看看我要读硕的西.大。结果睡过头了,以为到站了,鬼神神差地在这儿下了站。”

  “你也考了研?”我顿了顿,笑道,“大过年的不回家,去西安旅游,不愧是你……高材生,你对考研很自信嘛。”

  “高材不敢当,自信是肯定的。现在本.科.毕.业.生,太难找工作喽,”杨夙悠然踱步,好生自在,他继续讲述道,“下就下吧,本想着登一登黄鹤楼,看完这儿的博.物馆再走,结果票没抢到,第二天就闭城了。那时我就想,短期内江城是出不去了,吃饭住宿怎么解决啊?然后,就找到了这里的医院征招志愿者的信息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很传奇,很不可思议,”我笑着安慰他道,“兴许,是老天有意让你下错站,走上一条充满挑战和刺激的冒险之途呢。”

  “旅行下错站还好啦,人生别错过站、下错站才是呢。”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平常,你都在这儿做什么工作?”

  “也没啥,就是收发饭盒、清理病区各种垃圾之类。辛苦倒不算辛苦,只是病区里经常弥漫着很浓的药水味,时不时还传来病人的呻吟,还有那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病菌……这些,才是最大的挑战。”

  “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还能劳烦您为我清扫垃圾。不过看样子,你在这儿待得蛮好。”

  “对,我跟这些医生护士们相处得挺好的,我姓杨,穿一身白衣,他们就给我取了个大白杨的名字。”

  “看得出来,他们蛮喜欢你的。果真,我的老朋友,你一点儿也没变,不管到哪儿,你都很受欢迎。”

  “那是自然,我可是杨夙呢,出了校门,同样是任我驰骋的天地。”

  杨夙得意洋洋,瞄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哈哈,干嘛这样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莫不是又喜欢上我了?嗯?”

  我哭笑不得,旋即端正态度,认真地看着他道:

  “不,我只是觉得蛮感动的……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杨夙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好似同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倾诉衷肠般,我把自己打.寒.假工的原委一一告诉了杨夙,倒忘了自己和他早没了朋友这层关系。

  末了,相视无言,我俩又低头沉默起来。

  气氛逐渐尴尬,杨夙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

  “那个……高.考之后很久,我才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家里的事……这四年,你还好吧?”

  我鼻子一酸,把头埋得更低了:“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下一秒,一个二.维.码出现在我眼前。

  “加个微.信吧,以后,常联系。”

  我满是惊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无数次怄气的朋友,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我不是在做梦吧?”

  杨夙抿嘴微笑:“你可以是在做梦。”

  我再次破涕而笑。

  那天,在病房里,我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聊文学、聊历史、聊黑格尔哲学、聊宇宙大爆炸、聊伽马射线,聊一切我们曾经充满好奇的事情。

  病房的偶遇,他乡的重逢,让我们冰释前嫌,敞开心扉。

  “虽然当年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但我的专业还是蛮有意思的,看了很多书,学了很多知识。……我常常感叹,自己上辈子大概是拯救过宇宙吧,或是做了三生三世的大善人,才有我今生降临在一个诗词王国,去登上一个又个含蓄优雅的文艺殿堂。”

  我笑得合不拢嘴。

  我又竖起食指向杨夙比了个自豪的手势。

  “你知道‘世目为绣虎’的曹子建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吗?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真的!”

  杨夙莞尔:“想不到,你还是那么喜欢三国史。”

  “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所热爱的,从来没变过……”

  我呆呆地想着,想出了神,眼神随之涣散,消散了先前的光茫。

  我吞吞吐吐道:“我记得,你很喜欢读先秦史、三国史和明史……还有李太白,现在看来,也没变呀……”

  “我本欲仿侠客行,奈何长安行路难……”杨夙无奈自嘲,“年末没见到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却教自己陷入险境,回想起来下错站真的挺蠢的。好在命大,竟然在江城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很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

  杨夙见我不再言语,对我的心事也揣度一二,于是他温和笑道:

  “我很喜欢百年前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你现在是我们院里的病人,别胡思乱想了,要好好的,我得先走了,明天有空再来看你。‘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等五月暮春时节,就邀你去登楼赏花,怎么样?”

  “好啊,你以什么名义请我呢?”

  “朋友之名。”

  ……

  之后一周,咳嗽咳个不停,我在病房饱受着折磨,但有故人线上聊着天,倒也十分惬意。

  再不必看那一堆堆诘屈聱牙的坟典,再不必提心吊胆地全身消毒。

  像是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一样安心,完全不再将自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没过几天,便到了考研初试结果查询的日期。

  我颤抖着点开,果不其然差了.国.家.线好多些距离。

  冷冰冰的两门专业科目成绩,无情地刺痛着我的心。

  我奋不顾身地去学文学史,去学让人头疼的文学概论,在自己最不擅长的逻辑分析领域,高谈阔论,浮光掠影,却打了个天大的败仗——明明自己不喜欢文学研究,明明脑袋笨得转不过来,却还要逼着自己装模作样地学下去,也不曾问过自己的心——

  啊,这条路,究竟适不适合你?

  微.信首页列表里,有杨夙分享考研初试通过的喜讯,我回复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包后,突然忘了还想说的话,发了半天呆,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于是只好睡下,将手机扔在一旁。

  一时只觉头痛、耳鸣。

  想着今夜是杨夙轮值,很快就能见面,我看着晃悠悠的天花板,昏沉沉地睡去。

  大约是午夜时分,我忽而觉着无法呼吸,肺腔极度缺氧,挣扎着抓扯床单,直直地跌落床下去。同房的病.友们都被我吓得不轻,我只觉天旋地转,那时想再咳一声也咳不出了。

  不几时,便有医.护匆匆赶来,将我推送进急.诊.病.房进行抢救。

  两侧的物体都快速向后退去,我隐约瞧见,杨夙怔怔地站在走廊尽头。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某天夜里,下了晚自习,我俩在走廊两端默默对视着。

  他不言,我不语。

  只有相对静止的生命和相对静止的时间。

  只差一个相对静止的空间。

  那夜,我在走廊头等候,就这么静静地远望着他。

  今夜,他在走廊尾出现,就这么静静地远望着我。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为什么越靠近,越容易走向分离?

  大白羊,杨先生。

  来生,咱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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